他知道，徐三已經(jīng)和他生分了，如今幫他，不過是無奈之舉。任他如何進退，都再換不回她的信任了。偶爾也會惱恨，賭氣想道：自己日后登基，她身為臣子，必將淪為囊中之物，任取任求，但他冷靜下來，捫心自問，也知道這并非自己本心。

    可宋祁也毫無悔心。光朱，他勢在必爭，所以背棄徐三，是必然之選。權(quán)勢、女人，他什么都想要，他也堅信，有朝一日必當(dāng)兩全。

    宋祁思及此處，驟地將手收回，接著在繡榻上翻了個身，背對著徐三，聲音有些發(fā)悶，低低說道：“三姐也好自為之，節(jié)哀順變?！?/br>
    言罷之后，他提起雙耳，細細聽著徐三動靜。讓他未曾料到的是，徐三竟然沒有立刻告辭，仍在榻側(cè)坐著，他甚至能隱隱感覺到她的視線，正在自己身上，不住上下流連。

    這種幻覺讓他覺得身上發(fā)燙，心跳也不由逐漸加快。然而便是此時，他聽得徐三輕聲說道：“祁兒，我知道你沒睡。我今日過來，乃是有事相求?！?/br>
    有事相求？她要求自己何事？宋祁心亂起來，低低應(yīng)道：“三姐不妨直言?！?/br>
    徐三一嘆，沉聲說道：“若我不曾猜錯，官家快要對薛家下手了。崔府因有崔左相、崔鈿在，便是崔金釵犯了大罪，其余族人，也能免遭牽連?？裳κ喜煌?，薛鸞一旦定罪，官家必會斬草除根，絕不留一分后患。貍奴身為薛氏族人，必會淪落風(fēng)塵，倚門賣笑?！?/br>
    宋祁心上一沉，方才的綺思雜念，霎時煙消云散。男人頓了一頓，又合上眼來，低低說道：“哦，原來三姐是為了薛小郎，這才過來探望于我?！?/br>
    徐三戳了他后背一下，無奈道：“胡說什么？是特地來看你，順便替他一求。我負了他，對他心中有愧，能幫襯他一分，我的罪孽便也能少上一分?！?/br>
    宋祁仍是不言，甚至成心起了鼾聲，氣得徐三伸出手來，驟然捏住了這未來儲君的鼻子，憋得他喘不上氣，不得不張口呼吸。她這般無禮，反倒讓宋祁有些高興，但覺得她與自己親近了，不似先前那般生分了。

    他心中高興，面上卻是不顯，一把抓住徐三的手，冷冷斜瞥著她，挑眉道：“你欠了他的債，憑什么要我來還？”他稍稍一頓，又勾唇道：“三姐也讓我掐一回鼻子，我就幫你還債。薛氏若真遭了罪，我就將貍奴自教坊名冊剔除，不讓他淪落風(fēng)塵，倚門賣笑?！?/br>
    徐三也不猶豫，直接低下頭，指了指自己鼻尖。宋祁見她這樣配合，心里頭那幾分高興立時又散去了，醋海翻波，好不難受。

    他沒好氣地瞇起眼來，錦袍大敞，斜倚榻上，分外慵懶地緩緩抬手。徐三被以為他定會以牙還牙，來掐自己鼻子，未曾想到宋祁卻是手一使力，狠狠掐住了她的雙腮——這個動作，可比掐鼻子更為曖昧，也更令徐三感到難言的羞恥。

    第235章 赤手擘開無字印（三）

    赤手擘開無字?。ㄈ?/br>
    男人斜倚繡榻，錦袍大開, 饒有興致地捏著她的雙頰, 目光則緊盯著她那鼓起的唇珠不放。徐三見他如此放肆, 立時急了, 使了狠勁兒去打宋祁的手，可這小子卻是低低地笑, 手都被打紅了, 死活不肯松開。

    若非有所顧忌, 他真想就這樣掐著她的小臉兒，順便吮住她的唇瓣。眼瞧著徐三沉下臉來，宋祁勾了下唇, 這才緩緩松手，故意說道：“怎么來求我，不去求周文棠？”

    那日他派周文棠上街巡察, 本是有心要讓周內(nèi)侍身赴險境, 未曾想?yún)s有徐三半道攪局。若是徐三當(dāng)時不曾帶走周文棠，憑那夜開封府的火勢, 周文棠必定是兇多吉少, 宋祁如今一想, 便覺得十分遺憾。

    周文棠, 便是他的眼中釘rou中刺, 待他來日掌權(quán)，頭一個就要拿他開刀！

    宋祁垂下眼瞼，心思暗藏, 但聽得徐三淡淡笑道：“殿下說笑了，一來，我與他官階相當(dāng)，我在前朝，他在后廷，更比他高上一等。我若找他辦事，可用不上這個‘求’字?！?/br>
    她睫羽微顫，輕聲笑道：“再者，他不過是個內(nèi)侍，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貍奴這事，唯有殿下才能辦成，也唯有殿下辦了，官家才不會追究。非但不會追究，官家心中更也欣慰——殿下有綈袍之義，不忘故人，日后登基，必是仁君?！?/br>
    她說罷這一番話，宋祁果然好受許多，神色也緩和了不少。他點了點頭，又狀似無意，垂眸問道：“今日我聽人說，那閹人要離京月余，該不會是要和你，一起回淮南了罷？”

    徐三心上一緊，故作隨意道：“我聽他說了，是要為皇陵選址，西邊、南邊都要走上一遭。到底要去何處，此乃機密，我如何能知曉？”

    宋祁聞言，似笑非笑地道：“哦？我尚還記得，壽春后山，有一處‘龍蟠之xue，萬年吉壌’，官府一直留著沒動。我猜那閹人，定要去此處勘察?！?/br>
    徐三淡淡道：“來者都是客。壽春是我故鄉(xiāng)，我既是東道主人，便沒有不招待的道理。”

    宋祁一下子沉下臉來，他薄唇緊抿，冷笑道：“你這話的意思是，他真要和你一起回壽春？”

    徐三故作隨意，笑道：“湊巧而已?！?/br>
    宋祁不言，態(tài)度遽然冷淡下來。他攏了攏袖邊，又翻過身去，背朝徐三，起了鼾聲，心底卻暗暗盼著，只盼徐三能再解釋兩句。哪知徐三卻是無意久待，輕聲告辭，接著頭也不回，轉(zhuǎn)身而去。

    宋祁睜開眼來，靜靜聽著那女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終至不聞。他滿眼是恨，暗暗打定了主意——貍奴這事，他絕不會出手相助！他要眼睜睜地看著那薛小郎，淪入娼門，成敗柳殘花，日日賣俏求歡。唯有這般，他心里頭才能出口惡氣。

    而宋祁卻也不知，他一心以為京中流言，乃是薛鸞暗中派人散播，如何能料到這幕后之人，實乃與徐三有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廢君宋裕。而徐三知其所為，卻并不勸阻，更不為宋祁出謀劃策，大有云端里看廝殺之勢。

    至于周文棠離開京都，為皇陵選址，徐三對此更是一清二楚。因曹姑先前說過正月之語，徐三總是安不下心，便讓周文棠找個由頭，隨她一同回鄉(xiāng)，一路上也好互為照應(yīng)。恰好官家自覺時日無多，已成風(fēng)前殘燭，便讓周文棠動身離京，勘擇風(fēng)水，選定陵址。

    徐宋二人，背道而馳，如有弱水之隔，早已是心思各異，貌合神離。

    而徐三這日回了府中，推門一看，便見已經(jīng)回京的梅嶺，與魏二一同坐于堂中。這二人接管唐小郎的鋪子，已經(jīng)有些時日，先前唐小郎在時，徐三對于賬本從不cao心，然而如今換了掌柜，她便不得不分心于此了。今日梅嶺與魏二過來，就是特地為她匯報。

    徐三坐于中央，手捧茶盞，聽了一會兒，不由暗嘆道：唐玉藻實乃經(jīng)商之才，便連走南闖北、做了多年買賣的魏二都比之不過，更何況魏二雖占股份，可這鋪子到底還是在徐三手中攥著，魏二替人作嫁，自然不似唐玉藻上心。

    至于梅嶺，更是初入商海，還需歷練。徐三讓她回來，不過是要分魏二的權(quán)罷了，對她并無太多指望。

    聽過之后，徐三稍稍指點幾句，倒也并未多言。梅嶺瞧她面色，似是有些困倦，便與魏二辭去，回了各自商鋪。這二人走了之后，徐璣裹著藕合色的綾襖兒，笑著入內(nèi)，對著徐三說道：

    “三娘，那叫裴秀的小兒，已按著你的吩咐，由底下人送入京中，今日剛搬進后院。我偷摸著瞧了兩眼，是個性子乖巧的，年紀(jì)不大，話卻不多，眉眼也很清秀，只是鼻子極高，頭發(fā)有點兒棕黃，一看就不是咱們漢人。”

    徐三派人盯了裴秀數(shù)月，方才將他接入京中，裴秀的諸多狀況，她早已了如指掌。這孩子不到十歲，自幼家境貧寒，或是因家貧之故，養(yǎng)成了沉靜乖巧的性子，能吃苦，適應(yīng)性強，遠比同齡孩童顯得早熟。

    這樣的人，往往心防也重，為人也十分實際。他來了徐三院中，不哭不鬧，難保不是因為徐三能給他的，遠勝于他的北方親戚。徐三要想讓他對自己生出“母子之情”，絕非容易之事。

    她以手支頤，半耷拉著眼兒，想了一會兒，便讓徐璣吩咐廚房，準(zhǔn)備食材，自己則換了常服，親自下廚。當(dāng)年她與蒲察好上之時，為了讓蒲察高興，學(xué)了許多金國菜式，未曾想到今日竟派上用處。

    宋人喜食羊rou，無論貧富，皆瞧不上豬豕之rou，也就是開封繁華，賣什么的都有，徐三才能吩咐下人采買豬rou；相較之下，金國人卻偏愛豬rou，皇室尚在之時，逢年過節(jié)，非要殺豬不可。

    廚娘見總督下廚，又驚又亂，也不知該不該上前幫打下手，最后還是徐三開口，問那廚娘，可有做豬rou的新鮮法子。小廚娘一聽，絞盡腦汁，想出了一道梅子豬rou卷，以梅rou、月桂等為輔，驅(qū)除豬rou腥臊。rou卷外頭裹著蛋液，炸得酥脆，里頭是豬里脊、蕓豆角，再沾上混著清酒的梅汁，最是可口不過。

    徐三一聽，來了興致，提刀便將豬rou切作薄片。恰在此時，廚房門前，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那小少年立在檐下，也不知是謹慎還是膽怯，只靜靜看著，未曾上前。

    徐三見了，并不回頭，只輕笑著道：“還不過來？等著吃白食不成？”

    裴秀頓了頓，這才上前。他依著徐三吩咐，先將蕓豆切開，再用徐三切好的rou片，包上三五蕓豆角，細細卷起，蘸上蛋液。紅白相交的鮮rou、金黃的蛋液、青綠色的蕓豆角，再碰上暗紅色的梅rou、泛著香氣的清酒，少年嚴(yán)備的心防，于不知不覺中，竟?jié)u漸被卸了下來。

    他雖才八歲，卻清楚得很，宋人不喜豬rou，而這女人親自下廚，為他烹炸豬rou，想來她也絕非壞人。他多年寄人籬下，心思敏銳，誰好誰壞，他分得極清。

    一切包好之后，徐三用竹筷一夾，放入油鍋，邊炸著rou卷，邊隨意笑道：“小家伙，你要想吃rou，得自報家門才行?！?/br>
    裴秀坐在小板凳上，小手兒剝著玉米，稍稍一頓，低聲說道：“小子姓徐，名為裴秀?！?/br>
    徐三一頓，暗想他倒是乖順，一絲抵抗情緒也無，也不知是虛是實，更難猜是好是壞。她心知裴秀之于她而言，必將有特殊的意義，但她也不敢斷定，自己接他過來這冒險之舉，到底是對是錯。

    或許即如周文棠所言，她接他入京，恰好使他有了殺她之可能。只是因果已定，天機難測，她既已做了決定，便也不打算后悔。

    思及此處，徐三握緊長筷，夾起油鍋中的rou卷，含笑說道：“徐裴秀，龍章秀骨，燕金募秀，這名字不錯。你今日打下手有功，待這rou卷稍稍涼了，頭一個便賜給你嘗?！?/br>
    第236章 赤手擘開無字?。ㄋ模?/br>
    赤手擘開無字?。ㄋ模?/br>
    裴秀性情乖巧，又天資聰穎, 徐三對此很是滿意。這小兒來了徐府不久, 徐三便領(lǐng)著他, 去了新蓋的祠堂, 讓他給徐阿母、貞哥兒等人一一敬香，這意思便是, 打從今日起, 他便是徐家人。

    照理來說, 在這女尊男卑的宋朝，似貞哥兒這般郎君，身死之后, 無論如何，是不能將牌位擺進祠堂的，徐三此舉, 實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裴秀見了之后, 只覺驚耳駭目，對于自己的這位義母, 暗暗生出幾分敬意來。

    這邊徐三忙著讓裴秀敬香奉茶, 正式將其認作義子, 而朝堂之上, 也是兩相傾軋, 暗潮洶涌。宋祁忙于清剿匪徒、救災(zāi)恤患，官家念其大功，有意授之要職；崔金釵為徐三所殺, 薛鸞徹底斷了財源，最恨的人，不是抄家的徐三，也不是死對頭山大王，而是上書彈劾崔金釵的鄭七。

    薛鸞先前倚重鄭七，個中原因，錯綜復(fù)雜。一來，鄭七并非世家出身，易于掌控；二來，鄭七也確實有些本事，打了不少勝仗，薛鸞也是愛惜其才；三來，鄭七是徐三的弟妻，若不將鄭七拉攏過來，難保不會讓宋祁再添助力，因此對于鄭七，是不得不拉攏。

    只是鄭七雖重要，卻也沒那么重要。因著徐守貞之死，徐三告了一回御狀，官家對于鄭七，早不似先前看重。再者，鄭七遞折子的時候，也不想想，她若真是薛鸞的左膀右臂之一，那姓薛的，如何會為她配這樣一門親事？

    在薛鸞看來，鄭七這一枚棋子，早已淪為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如今這雞肋壞了事，反咬了薛鸞一口，薛鸞惱恨之余，大有鏟除之心。

    山大王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平踏，薛鸞是困獸猶斗，報仇心切，而京都府中，還有廢君宋裕，自從認下徐三之后，便如死灰復(fù)燃，蟄伏暗處，意欲如黃雀在后，只等有朝一日，篡位奪權(quán)。

    只是這些爭斗，徐三暫且并不放在心上，隔了沒幾日，她便策馬飛輿，動身離京，送貞哥兒的空棺回鄉(xiāng)。隨行之人，除了幾名會武的家仆之外，便是初來不久的義子裴秀。至于梅嶺、魏二、徐璣等人，皆留在京中，或是照看生意，或是代掌要務(wù)。

    而徐三才一出城，開封府中，宮城東南拐角處的側(cè)門，便有一男子身著常服，獨自一人，駕馬而出。徐三的馬車出了京郊之后，便在茶攤一側(cè)，停留不前，而她立于樹下，等了不過半柱香的工夫，遙遙便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手持韁繩，漸行漸近。

    徐三抬眼一見，勾唇輕笑，并不上前接應(yīng)，轉(zhuǎn)身就上了車架，掀簾入內(nèi)。她倚著車壁，微微咬唇，手上拿著崔金釵留下的殘頁，心里頭則在一下一下地數(shù)著。待她數(shù)到了十時，簾子驟然被人掀起，一雙深沉的黑眸，如蒼鷹攫住獵物，緊緊將她盯上。

    徐三一怔，竟有些不敢直視，立時收回目光。待到周文棠掀簾入內(nèi)，她想了想，忍不住放下殘頁，戳了下他那硬實的手臂，小聲說道：“周文棠，你老實交待，這勘察皇陵之事，是如你所說，早就定下，還是我說想讓你跟我回鄉(xiāng)，你才跟官家求的？”

    周文棠瞇起眼來，輕聲道：“你喚我甚么？”

    他這一瞇眼，不怒自威，若是那膽子小的，一見他這氣勢，早就嚇得抖抖瑟瑟，叩頭認罪了?？尚烊缃衲懽哟罅?，早就不怕他了。她一字一頓，含笑重復(fù)道：“周文棠啊?！?/br>
    她故意氣他，又笑著道：“你比我大九歲，我喚你小叔，也是說得過去的。海棠海棠，海在先，棠在后，海為長子，棠為次子，那不如就叫你二叔罷？”

    周氏兄弟二人，哪個也不肯居于對方之下，對于誰先出生，幾乎爭了整一輩子。徐三明知此事，還是故意挑釁，就是想瞧瞧周文棠氣急敗壞的模樣，可那男人聞言，卻只淡淡道：“無字天書解開了？”

    徐三嘆氣道：“我呢，先前聽說過幾種這無字天書的制法，要么是用水浸一下，要么是用火烘一下，再不然就是撒上炭粉，用手搓磨，磨著磨著，字兒就現(xiàn)出來了。只是這幾種法子，我不都不敢貿(mào)然嘗試。我手中天書，不過幾頁而已，若是試出了岔子，搭進去幾頁，那我定然心疼得要死?！?/br>
    她稍稍一頓，見周文棠噤然不語，便有些心虛，小聲說道：“我對你指名道姓，你怎么不生氣？”

    周文棠瞥了她一眼，倚著車壁，略帶慵懶，勾唇道：“既是夫妻，平起平坐，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你對我指名道姓，我亦可對你指名道姓，自不會有長幼尊卑之分。你便是喚我二叔，也是無妨，那和尚已化作血水，死者已矣，我如何會與死人計較？”

    “夫妻？”徐三沒好氣地道，“誰和你是夫妻？叫花子睡土地廟，你做白日夢就罷了，還真當(dāng)自己是土地神了？”

    周文棠勾唇，聲音分外低沉?xí)崦?，道：“哦？徐總督若是不想和我做夫妻，那為何屢次三番，要在正月救我，而不救旁人？?/br>
    他此言既出，一下子堵得徐三說不出話來。

    周文棠說的沒錯。她當(dāng)初得知預(yù)言后，為何頭一個想起他來？為何不救宋祁，不救貍奴，一心只想救他？她為了他，不惜以身犯險，搬入大相國寺，這倒還可以說是為國為民，為了找出光朱首領(lǐng)，將光朱連根拔起，可如今這算什么？

    她想讓他跟著自己回鄉(xiāng)，是怕他在京中出事，這豈不是說，她早已認定了曹姑所說之人，即是姓周名文棠？

    徐三很是心虛，思緒紛亂，頗有幾分魂不守舍。她稍稍坐得遠些，又將無字天書鋪于案上，接著以手支頤，漫不經(jīng)心地垂眸看著，直直地盯著空無一字的白紙，心思卻不知飄到了何人身上。

    忽地，她抬起袖來，想要去舉起茶盞，抿一口茶，可誰知便是此時，馬車驟然顛簸一下，她袖子一歪，便將茶壺碰得翻倒。

    碧綠色的茶湯猛地傾瀉而出，將書案上的幾頁天書一并浸沒，徐三大驚失色，連忙拾起天書，急急送至窗邊，只盼著初春的微風(fēng)，能快些將茶水吹干。

    周文棠看在眼中，若有若無地一嘆，心知徐三雖對他有情，但因覺得他不能人事，且與她還是政治同盟，對于接受他仍是有些猶豫，所以才會如此罕見地心神恍惚。他斜瞥著徐三，目光漸漸向下，哪知便是此時，忽地皺起眉來，察覺有些不對——

    被碧色茶湯浸過的紙上，竟于此時，緩緩現(xiàn)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來！這些小字一個接一個地浮現(xiàn)，每一個字都與時下所用的文字頗有相似，可卻又都不盡相同，周文棠匆匆一掃，竟是難解其意。

    他薄唇緊抿，無法冷靜，驟然鉗住徐三手腕，讓她將手中的天書，再一一鋪至案上。男人手勁甚大，徐三見他乍然出手，還以為他要行不軌之事，可再看周文棠的面色，十分之肅正嚴(yán)峻，她狂跳的心，這才漸漸安定下來。

    她深深呼吸，移開視線，這才發(fā)現(xiàn)無字天書一浸茶水，竟變作了有字天書。只是那些字，著實有些古怪，徐三眉頭緊蹙，盯著這些小字看了一會兒，忽地悟了過來——隨著時代變遷，文字必然會發(fā)生改變。就好似新中國成立之后，簡體字應(yīng)時所需，漸漸代替了繁瑣的繁體字。

    崔金釵既然來自當(dāng)下這個時代的后世，她所熟知的文字，她所掌握的技術(shù)，自然與徐三所處的現(xiàn)代不盡相同。這紙上的陌生文字，多半就來自于她的時代，因此周文棠認不出，徐三也識不得。

    但徐三并不慌亂，因為她知道，文字的變遷，必然存在著一定規(guī)律。哪怕隔了上千年的時光，今人也能根據(jù)規(guī)律和經(jīng)驗，將商朝殷墟的甲骨文一一破譯。而如今有她和周文棠在，破譯崔金釵的文字，多半也絕非難事。

    只是，若是這無字天書破譯了，周文棠讀懂了，她又該如何向他解釋？

    徐三緊抿著唇，不由抬起頭來，靜靜看向周文棠，可待到男人抬眼看她之時，她又心慌意亂，連忙移開視線。徐三稍稍糾結(jié)過后，心上一橫，干脆又提起紫砂茶壺來，將其余天書全部浸透，待到所有字都浮現(xiàn)紙上之后，她將天書一一鋪開，也不防著周文棠，但與他一同研究起來。

    二人摒卻雜念，專心致志，一直研究到日落，總算破解了些許規(guī)律。譬如有個字，左邊是個“從”，右邊是個“余”，二人見其反復(fù)出現(xiàn)，又常在句首，便猜這是徐字。相應(yīng)地，緊接其后的，多半就是“挽瀾”二字。挽字變成了“手”加上一個“免”，瀾字則成了“水”加上一個“闌”。

    徐三漸漸明白過來了，這后來的時代，在改革文字之時，或許是為了讓漢字的構(gòu)成，更易于理解，便將偏旁部首，統(tǒng)統(tǒng)還原成了其本來形態(tài)。雙人旁便是“從”，提手旁便是“手”，三點水、兩點水，統(tǒng)統(tǒng)都成了個大寫的“水”。

    似這般一一破譯下來，二人另尋來宣紙，逐個替換，不知不覺，竟一夜未曾合眼。而待到所有異體字，全部都被破譯出來之后，二人望著紙中所寫，皆是不敢置信，燭下相覷，竟相對無言。

    便連徐三都不曾想到，崔金釵，竟會是如此來歷。

    第237章 輪回生死幾千生（一）

    輪回生死幾千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