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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不平則鳴在線閱讀 - 第122節(jié)

第122節(jié)

    二人行于人群之中,旁人也不識得他們身份,徐三便膽子大了起來,抬手便將周文棠的胳膊挽住。周文棠見此,輕輕勾唇,也知她近鄉(xiāng)情怯,必有萬般憂愁思慮,便抬起袖來,將街邊幾處攤點,一一指給她看。

    徐三瞇眼一瞧,卻是不由笑了,卻原來壽春出了徐挽瀾這么個狀元之后,城中商家,全都打起了她的算盤來。二人放眼望去,只見街上攤點,大多安上了“狀元”的名號。

    商販賣的豆腐,喚作“狀元豆腐”,說是徐三尚在微末之時,曾在城中開過豆腐作坊,這狀元豆腐,用的便是她的方子。書生士子,吃了狀元豆腐,不但補脾益氣、清熱解毒,腦袋也能像狀元一般靈光。

    擺攤賣書的鋪子,喚作“狀元書鋪”。這一回倒是不曾作假,徐三當年,還真是沒少光顧,便連她第一次拜讀周文棠的書作,都是在這鋪子里,擺攤的婦人偷偷賣了她一本《抱甕錄》,冥冥之中,結下千里姻緣。

    至于這最后一處,更是讓徐三好氣又好笑。自打她率軍攻下金國之后,北地牧區(qū)的諸多習俗,也都一一傳入中原,譬如喝羊乳牛乳,竟也漸漸普及。眼下便有一處叫賣牛乳的攤子,立了個木板,上書“狀元奶”三個大字,令人浮想聯(lián)翩,哭笑不得。

    周文棠挑眉,打量了那木板一會兒,故意一本正經(jīng),對著徐三勸道:“阿囡可要嘗嘗這狀元之乳?既有狀元二字,想來絕非一般,必有過人之處?!?/br>
    徐三皮笑rou不笑,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我就不嘗了,你若想嘗,我給你掏銀子。只是你可想好了,今日嘗了這贗品,明日只怕就無緣真跡了?!?/br>
    周文棠一聽她這威脅,勾唇一哂,瞇眼認真道:“哦?那今日不嘗贗品,明日可有幸一窺真跡?”

    徐三聞言,又羞又惱,故意松開他胳膊。男人莞爾,抬袖勾住她小指,又將她手兒牽起,徐三成心掙脫,他便又一把抓回,牢牢扣住。

    二人逛了片刻,行至一處鹽鋪。當年魏三娘入京,為的就是透過徐三這層關系,拿下壽州的官鹽專營之權,如今徐三走到鹽鋪,自然要多看兩眼,親自瞧瞧魏二經(jīng)營的如何。

    她由周文棠牽著,進了鹽鋪一看,先是一怔,隨即高興起來,立時松開了周文棠的手,對著鋪子內(nèi)那熟人道:“趙娘子?你如今在這鹽鋪做活兒?”

    這眼前故人,正是當年在壽春之時,幫過徐三不少的趙屠婦。十年過去,她老了不少,身子已有些佝僂,瞇眼瞧了徐三一會兒,這才溫聲笑道:“是,年紀大了,抬棺抬不動了。多虧了魏三娘,讓我來幫她賣鹽,如今暖衣飽食,可比從前好上不少?!?/br>
    魏三此舉,必是有意為之。她雖有仇必報,可若有恩,也是非報不可。趙屠婦對徐三有恩,當年跟徐三一起賣過豆腐羹,徐三離開壽春之時,還將晁穩(wěn)婆欠自己的債契,轉(zhuǎn)交到了趙屠婦手中,如此種種,魏三自然不會不知。

    徐三暗道這魏三娘,恩怨分明,卻也睚眥必報,實在是個厲害人物,接著再聽趙屠婦一一提及故人,說是首富岳氏,已然病逝,死時無人送終,岳氏一族也迅速衰落,如今半間鋪子也不剩了,岳府的匾額也早不知去了何處。

    阿芝姐瘋了之后,夫君倒是不離不棄,只可惜這壽春縣城,不過巴掌大的地兒,風言風語,不絕于耳,反使阿芝姐一日瘋過一日。幾年之前,王瑞芝的夫君已帶著她搬去城郊,遠離世人,日子也算和美。

    晁穩(wěn)婆依舊還在還債,中間有幾次賴著不還,都被趙屠婦告上官府,又被罰了不少銀錢。徐三中得狀元之后,旁人都揶揄晁氏,只道她有眼不識金鑲玉,稀里糊涂,賠了兒子不說,還放走了大金龜。

    至于什么太常卿袁氏、賈府、蔡大善人,早已如云煙逝去,凋零磨滅。再說秦嬌娥她jiejie,秦家大姐兒,如今更是凄慘,因崔左相當年死在她邊上,官家斥其不吉,禮部干脆剝奪了她這輩子的趕考資格。

    至于當訟師,人家也嫌她晦氣,找上門的官司少之又少。這秦家大姐兒,好歹是個讀書人,如今卻淪落鬧市,只能靠做些小買賣糊口,平時還要受meimei接濟,日子過得十分緊巴。

    周文棠在旁靜靜聽著,視線一直盯著徐三的小手,對于她方才乍然松手,著實介懷不已。待到徐三與趙屠婦敘舊罷了,那婦人緩緩轉(zhuǎn)頭,笑著看向一言不發(fā)的周文棠,對著徐三溫聲說道:

    “我啊,雖遠在壽春,可也聽人說過,三娘你與薛家小郎將要成親。我瞧這位公子,眉眼清俊,氣度不凡,想來就是薛郎君罷?”

    第239章 輪回生死幾千生(三)

    輪回生死幾千生(三)

    趙屠婦此言一出,鹽鋪內(nèi)的氛圍, 驟然變得有些微妙。

    周文棠一言不發(fā), 似笑非笑地看向徐三, 而徐三也忍俊不禁, 抿唇盯著他看。趙屠婦只見二人眉來眼去,卻不見有人應答, 心里頭不由犯起了嘀咕。

    趙娘子暗暗有些為難, 正欲岔開話頭, 卻忽地聽得徐三含笑道:“趙娘子好眼力。這位公子,正是我日后的夫君?!?/br>
    趙屠婦聞言,雖仍有些疑惑, 但仍是點頭笑道:“甚好,甚好。女才郎貌,門當戶對, 實乃天作之合?!?/br>
    言罷之后, 趙屠婦又問了徐三下榻何處,說是要備下賀禮, 親自送來。徐三一一言明之后, 見鋪子里來了客人賣鹽, 唯恐耽誤了趙氏的生意, 這便告辭而去, 只等來日再會。

    而徐周二人一出鹽鋪,徐三抿唇而笑,挑眉看向周文棠, 接著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故意對他說道:“周大官人,且消消氣罷。人家也是好心,‘女才郎貌’,這是夸你眉眼周正,將你認作薛小郎,這更是夸你似少年人呢。”

    周文棠本就俊美出塵,方才走在街上,不知有多少婦人少女,一個勁地沖著他丟眉弄色,暗送秋波。這男人雖已三十余歲,可若不看氣度,單看眉眼,瞧著不過二十出頭,趙屠婦將他錯認,也算是情有可原。

    周文棠聞言,卻是斜瞥著她,微微勾唇,聲線低啞道:“阿囡乖。親我一下,我就消氣?!?/br>
    這淮南一帶,從不是民風開放之地,當年唐玉藻和貞哥兒出門,都須得系上白紗遮面。周文棠不系白紗,本就惹人注目,若是徐三再親他一下,必會大出風頭,引得壽春城中,街談巷議。

    徐三抿了抿唇,含笑嗔他道:“你個老不正經(jīng)的!我偏不親,讓你這老狐貍,被窩里磨牙,盡管氣著罷。”

    原本她還很是小心,不敢和周文棠太過親近。畢竟她先前聽人說過,這受了宮刑之人,與尋常人一般,也會動情動欲。只可惜他們啊,是老鴨公唱戲——嗓子不爭氣,有心無力,無處紓解,最是難受不過。

    她倒是沒想到,二人好上當夜,周文棠就親了她好一陣子,最后她迷迷瞪瞪的,是在他的吻里睡過去的。在此之后,只要四下無人,他便又會將她扯入懷中,而徐三呢,一想到他身上的缺陷,便心疼不已,予取予求。

    她想幫他,卻又不知如何下手,只想仔細研究一下構造,再考慮方案對策??芍芪奶膮s是捂得嚴實,晝警夕惕,有那么一夜,她見他合眼睡去,便想偷偷解了他衣帶,未曾想她才一拈起錦帶,再一抬頭,便對上了一雙似笑非笑的黑眸。

    罷了。想來在他心中,定也有些自卑,覺得這缺陷之處很是不堪,所以才遮遮掩掩,不肯示人。徐三很是理解,也打算再給他些時日。

    她嘴上雖說不肯親他,可待到二人買了吃食,回了車內(nèi)之后,裴秀低頭啃著蟹殼黃燒餅,徐三便悄悄靠近周文棠,飛也似地親了下他的側(cè)頰,勉強算是彌補了回來。

    可周文棠如何會滿足于此,沒過一會兒,便找了由頭,匆匆趕了裴秀下車,接著一手捏住徐三的小尖下巴,輕輕啄吻起來??蓱z裴秀,剛吃完蟹殼黃和棗泥酥馃,還打算再嘗嘗秈米粉做的米餃呢,就被趕下車來,裹緊小襖,吹著瑟瑟寒風。

    之后的幾日,徐周二人,倒是不曾如今日這般游逛了。徐三將貞哥兒的空棺下葬后山,不但葬儀厚重,盛列諸多祭品,更因貞哥兒乃是誥命之身,品階高于當?shù)毓賳T,壽春如今的地方官府、世族權貴,皆派了人來,獻禮隨從。

    待到眾人散去,徐三又與周文棠一同,去了晁緗墓前。徐三采了些迎春花和二月蘭,細細擺在晁緗墓前,又手持絹帕,仔細擦了墓碑,接著含笑說道:“四郎,我今日來見你,還帶了個人,你該不會怪我罷?”

    她笑靨盈盈,牽起身側(cè)男人的手,清聲說道:“這個人啊,比你老些,比你壞些,性子也沒你老實,也不如你待我好,但我對他,還算中意。他當年還送過你花種呢,說是揚州官員送他的蓮子,世上罕有,不知你見了之后,歡不歡喜?”

    言及此處,她頓了頓,睫羽輕顫,又低低問他道:“文棠,你當年所言,一字一句,我都記得。你說,‘人不能長生,但這蓮子,便是歷經(jīng)千年,只要有人栽種,依舊能破土而出,銜華佩實,為人所不能也’。我當年沒好意思問,這蓮子擱在棺槨中,當真能活一千年?”

    日落黃昏,雀鳴啁啾。二人坐于墓前,男人輕輕揉捏著她的小手,和緩而又溫柔,向她描述起了,千百年后的景象。

    一千年后,或許有人無意發(fā)掘了這衣冠冢,自棺槨之中,捧出一方小匣。他不敢冒犯先人,卻又隱隱覺得,這小匣貼身而放,其中絕非凡物。

    他兩指一扣,解了銅鎖,接著便見小匣之中,靜靜地躺著幾枚蓮子。恰巧這人,是個愛花之人,回了宅中之后,他便將這千年前的古蓮花種下,日日精心照料,來年春末夏初,蓮子成了蓮花。

    一千年之后,逝者已矣。王侯將相,門閥士族,皆成黃土一抔。惟余蓮花,在這不見天日的棺槨之中,靜靜沉睡千年,依然能重放光華。

    夕陽西下,徐三輕輕倚在他的肩上,半瞇著眼兒,也不由隨他想象了起來。

    或許會有個考古學家,發(fā)掘了晁緗的衣冠冢。他會帶領他的團隊,通過這衣冠冢內(nèi)的蛛絲馬跡,細細地研究墓主人的生平。他們也一定會細心培育這些蓮子,讓這宋朝的蓮花,重又綻放在新世紀的池塘。

    徐三心安不少,緩緩笑了。

    她忍不住浮想聯(lián)翩,暗想道:既然崔金釵對她恨之入骨,想來她也在史書上,留下了一抹濃墨重彩。她這一輩子,指不定要養(yǎng)活多少學者,派生出多少論文呢。

    徐三這般想著,兀自覺得好笑,又見天色不早,便提議下山離去。二人相偕下山,徐三挽著他胳膊,忍不住又小聲問道:“你隨我來壽春,真是官家下旨,讓你來勘察皇陵?”

    周文棠垂眸,默然良久,沉沉說道:“不。是我告知陛下,我要隨你南下。勘察陵址,是官家替我尋的幌子?;柿昶鋵嵲缫堰x定,就在嵩山邙山一帶?!?/br>
    徐三一驚,挑眉道:“那官家豈不是……知道你我的事了?”她頓了頓,又有些急切地道:“先前我遞了折子,請求退婚,官家召了我不少回,對此卻是只字不提?!?/br>
    夜色之中,她莫名心慌起來,眉頭緊皺,思緒紛擾。

    她知道,官家不批復她的折子,乃是借著這門親事,麻痹薛氏。畢竟薛鸞與軍中許多將領,關系密切,往來頻繁,如若打草驚蛇,只怕大宋境內(nèi),又會生亂。而只要徐三和貍奴的婚約還在,薛鸞便會心安,覺得那開封府的龍頭鍘,暫時還鍘不到自己頭上。

    她也知道,最多半年之內(nèi),官家就會為了宋祁,將薛氏一系徹底鏟除。那么,周文棠呢?

    三大王向來不喜周文棠,每每提起,都嗤之以鼻,用“閹人”代稱。他若登基,周文棠必受冷落。這還只是其次,怕只怕宋祁尚未登基,官家便會代子將周文棠除去!

    徐挽瀾功高蓋主,惹了官家猜疑打壓;而周文棠則是才高蓋主,官家能將他壓住,宋祁卻是未必。如今官家知道二人有情,定會更為忌憚,她或許會留下徐三,可多半不會再將周文棠這個威脅,遺留給自己的掌上明珠。

    徐三的不安與焦慮,男人自是盡收眼底。明月茫茫,夜色蒼涼,他身披黑色鶴氅,緊了緊她汗粘粘的手兒,對她沉聲說道:

    “阿囡放心。我既然敢對官家直言,自然不怕她對你如何,對我如何。我護得住阿囡,阿囡也能護我周全,對嗎?”

    徐三緊緊抿唇,點了點頭。她堅信,哪怕皇權如天,壓得密不透風,她也能用自己的能力,保全自己和周文棠。她也相信,周文棠從軍入仕,二十余載,又掌管兔罝多年,絕不會被官家或宋祁輕易鏟除。

    徐三想了想,見四下無人,唯有寒風催樹,夜色侵霜,便凝步而立,湊近男人耳畔,悄聲問他道:“官家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周文棠垂眸,一言不發(fā)。徐三皺眉,緊盯著他,許久之后,方見他薄唇微啟,聲音壓得極低,沉沉說道:“柴荊是我的人,那大理巫醫(yī),我也早已買通。依這二人所言,官家并未染疾。”

    官家不曾患?。侩y道她連月以來,那枯黃的面色、嘶啞的聲音、浮腫的軀體,全都是在作假?

    徐三震驚不已,卻見周文棠緩緩抬眼,望向自己,聲音極輕,道:“官家有孕了,其父乃是柴荊。巫醫(yī)稟報于我,說官家所懷,乃是女子。他可使之生,亦可使之死,只要我銀子給夠,全看我的指示?!?/br>
    徐三聞言,目瞪口呆。

    第240章 輪回生死幾千生(四)

    輪回生死幾千生(四)

    剎那之間,千頭萬緒, 齊齊涌來。

    徐三眉頭緊皺, 心慌意亂, 忍不住想道:這六十有子, 便如老蚌生珠,實乃當世之罕見。巫醫(yī)雖神通廣大, 能將腹中女嬰保住, 但是這懷孕之事, 絕非兒戲,保得住孩子,未必保得住大人。

    且不說官家能否自顧, 就說她這懷孕之事,若是被薛鸞、宋祁等知曉,那她和這女嬰, 必將是兇多吉少。薛鸞倒還罷了, 眼瞧著時日無多,可宋祁呢?他幾乎已經(jīng)認定, 自己是唯一有可能登上皇位之人了!

    當年宋祁為了栽贓薛鸞, 不惜給官家下毒, 而如今他的皇位受了威脅, 天知道他又會做出何等喪心病狂之事!

    可若想隱瞞此事, 又是絕無可能。官家這肚子,以后定是一日大過一日,宋祁若是見了, 如何會不起疑心?

    官家多年以來,身居高位,雖稱不上作惡多端,可枉死在這婦人手中的,也說得上是白骨累累,堆垛如山。徐三的生父柴紹,當年被她豢養(yǎng),不知受了多少折辱,之后行至壽春,更是生死不明,多半是喪命于官家或宋裕之手。

    可官家對待徐三,雖有忌憚打壓,卻也還算賞識器重。當年若不是官家欽點她為狀元,她也絕不會有今日光景。之后官家力排眾議,并未將她遠嫁金國,更還派她赴往北地,這知遇之恩,徐三斷然不敢忘懷。

    思來想去,她睫羽微顫,對著周文棠輕聲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你我二人管得住的。只是這腹中胎兒,何其無辜,我亦是女子,若坐視不顧,于心何忍?!?/br>
    周文棠微微一頓,輕輕揉著她的手兒,勾唇說道:“天下智謀之士,所見略同耳。稚子何辜,不該池魚遭殃,受此牽連?!?/br>
    徐三聞言,甚是心安,知道周文棠離京之前,必然已經(jīng)向那巫醫(yī)交待過了。她眉眼彎彎,含笑看著身側(cè)男人,不再提及此事,只又緊緊挽住他的手臂,隨他一同,踏月下山而去。

    豆蔻花梢二月初,芳時偷得醉工夫。在壽春度過的這小半個月,乃是徐三穿越以來,最為放松,也最為快樂的一段時光。

    這半個月里,她與周文棠游街串巷,走過了她與晁緗相識的花市,二人帶著裴秀,騎馬倚斜橋,賞遍紫嫣紅香、芬芳馥郁;也去了她初見崔鈿的釣月樓,她靠在男人懷中,望著窗楹之外,夜渚月明,湖上小舟點點,飄浮似葉,舟上燈火如星,望之熒煌無數(shù)。

    更還去了栽種出似荷蓮的后山園子。二人帶上裴秀,晨興理荒穢,荷鋤戴月歸。悠悠天地之間,惟余一茅屋,一花田,一裴秀,還有這一個姓周的男人,以及一個姓徐的女人。至于朝堂傾軋、匝地煙塵,皆恍若隔世,不值一提。

    徐三還為他與裴秀親自下廚,做的是當年晁四教過她的,那一道槐葉冷淘,連帶著蒸了幾根玉米,粒粒金黃,燦燦飄香。

    她倒是未曾想到,她還未開口,周文棠便將那蒸熟了的苞谷,從蒸屜之中取下,接著又自簍筐之中,取出他白日上街買來的草木灰咸鴨蛋。男人先將那紅得流油的蛋黃碾作細末,再將玉米一粒粒剝下,接著默默生了火,炒了一道咸蛋黃玉米粒。

    小小后廚內(nèi),一時香氣四溢,誘得人食指大動,可徐三倚在門外,凝視著男人的背影,卻是忍不住抬起手背,悄悄抹淚。

    多年以來,她時有感嘆,想著自從晁緗逝后,再不會有人為了她,親手將那玉米細細剝下??烧l知今時今日,周文棠不止為她剝了粟米,還惦記著她白日說過,想要嘗嘗草木灰腌的咸鴨蛋。她不過隨口一提,他卻牢記于心。

    周文棠炒完了菜,才一盛入瓷盤,忽覺腰身一緊,卻是徐三從后方將他緊緊抱住,環(huán)住了他那結實有力的窄腰。

    男人稍稍一頓,勾唇輕聲道:“阿囡可是等急了?”

    徐三靠在他背上,雖忍著不曾落淚,卻仍是帶了哭腔,咬唇說道:“誰急了?我是想著,等咱們一回開封,就過不上這樣的日子了?!?/br>
    周文棠捏了下她的手兒,眼瞼低垂,輕聲說道:“只要你在,我在,無論身在何地,皆是此心安處。阿囡,我說的可對?”

    徐三卻已泣不成聲。

    她知道,京都不得不回,那髹金雕龍的皇位,也是不得不爭。前路茫茫,艱險未知,她和周文棠,早已如籠鳥池魚,縱有江湖山藪之思,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方可掙脫藩籬。

    周文棠見她低泣,無奈一嘆,轉(zhuǎn)過身來,用那微帶薄繭的指腹,一點一點,蹭去了她的淚珠兒。

    他分外溫柔,注視著她,好似哄著孩子一般,輕聲說道:“阿囡乖,不哭了,若是哭得眼腫,一會兒裴秀那小子,該要瞧你笑話了。”

    徐三聞言,連忙抹去淚水。周文棠勾唇,捏著她的耳垂,又低低說道:“更何況,阿囡信我——你我二人,還有千千萬萬個今日,與今日無異的今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過得你要嫌煩?!?/br>
    “江山社稷又如何?千鈞重負又如何?都困不住你我。有朝一日,你我會政成歸去,閑云野鶴,無所羈絆。大丈夫言出如山,我周文棠,必會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