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接近尾聲時玲玲的手機(jī)響了。她看了一眼來電，又瞟了魏晉一眼，微笑著說：“失陪一下?！本蛶е謾C(jī)走開了。魏晉的耳邊隱約飄過一聲 “allo”。

    兩分鐘后玲玲一屁股坐回座位，臉上那種微醺的懶洋洋的喜悅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她舉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魏晉看在眼中，掂量著問了一句：“沒事吧？”

    “沒事，熟人而已。好吃吧？”

    魏晉看出多半是私事，也不方便再問。只是加快速度吃完東西，又堅持付了帳。

    魏晉很有紳士風(fēng)度地將玲玲送回住處，沒想到剛走到樓底下，旁邊就傳來了氣勢洶洶的腳步聲。他一瞬間以為是什么壞人，條件反射地將玲玲拉到身后，然后便聽見一聲怒吼：“c'est qui？”

    昏黃的路燈照亮了一道高瘦的身影，沖著他們接近過來的白人男生一頭金發(fā)，骨架硬朗，穿著機(jī)車夾克，拉住玲玲的胳膊時還露出了手背上的紋身。他又用法語問了一遍：“這誰？你今天就是跟這家伙待在一起嗎？”

    玲玲惱火地甩開他：“這是我朋友，我昨天就告訴你了，你在懷疑什么??！”

    “那你為什么不肯答應(yīng)向他介紹我？還有，剛才掛電話之前你沒有說‘我也愛你’！你不愛我了嗎？”

    魏晉目瞪口呆。

    說好的父母熟人的兒子呢？這家伙怎么看也不符合描述吧？莫非是——

    “他是你情人嗎？”對方居然把他心里的臺詞搶先念了出來，“如果你不愛我了，我會退出，但不要騙我，不要這樣傷我的心……”

    玲玲又好氣又好笑：“你到底是憑什么證據(jù)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快向我朋友道歉?！?/br>
    “那個——”魏晉徒勞地想解釋，對方卻粗暴地打斷了他：“這家伙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暗戀你，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怎么會感覺不到！”

    “……”魏晉啞口無言。

    他被晾在一邊，看肥皂劇一般旁觀著那倆人毫無重點地爭論不休。眼見著玲玲都快哭出來了，魏晉終于兩步上前擋在了兩人之間：“不要吵了，我對你女朋友完全沒興趣?！彼麚屧谀悄猩瘩g之前補充道，“我對所有女生都沒興趣?！?/br>
    一切爭執(zhí)戛然而止。

    男生沉默半晌，拍了拍他的肩：“不好意思啊哥們?！?/br>
    ——

    玲玲的男友在巴黎城郊的一處動物救助站工作。玲玲在假日里去當(dāng)過一次志愿者，他主動帶她去看受傷被拋棄的小獅子。他把奶瓶遞給她，自己則像托抱嬰兒般抱起小獅子讓她喂奶：“別怕，它還不會咬人?！?/br>
    “我當(dāng)時就愛上了他。”玲玲笑嘻嘻地說。

    他立即摟住她：“太好了，看來我的計劃成功了?！?/br>
    兩人纏纏綿綿一團(tuán)火熱地吻到了一處，魏晉低頭咬著吸管喝冰水。

    這男生自從明白魏晉并不構(gòu)成威脅之后，就熱情邀請他第二天一起游巴黎：“你打算一個人逛？多孤單啊！我知道這里最棒的餐館和書店，還有導(dǎo)游不會帶你們?nèi)サ牡胤健?/br>
    當(dāng)時我就該想到會是這樣的畫面的，魏晉吸溜著冰水想。

    對面二人的膩歪終于告一段落，魏晉嘗試著撿起剛才的話題：“那你家人知道嗎？”

    “當(dāng)然不知道，我沒跟他們說。”玲玲說，“我爸媽不同意我跟白人在一起，而且他的工作也不符合他們的期望?！?/br>
    “可你爸媽好像以為你在跟一個熟人家的兒子……”

    “哦，那家伙也正在談一個家里不接受的女友，我倆一合計，就決定用這個辦法互相打掩護(hù)了?！绷崃彷p描淡寫地說。

    “我對你……刮目相看?！蔽簳x怎么也沒想到這標(biāo)準(zhǔn)模范生的人設(shè)也會崩，“可是總有一天是要面對的吧？”

    “面對啥？船到橋頭自然直，也許到時候他就換工作了呢，也許我父母過兩年就改變想法了呢，又也許他決定為了我搬去中國，或者我決定為了他留在法國?，F(xiàn)在一切都沒有定數(shù)，提前憂慮那么多也太浪費人生了?！?/br>
    魏晉若有所思。玲玲的男友碰了碰他：“你是不是有什么困擾啊？”

    “哎對，我告訴了你這么多，你也談?wù)勛约簡h。你有男朋友嗎？”玲玲問。

    這問題直擊魏晉的痛處，他迎著兩人的目光發(fā)呆了幾秒，才說：“算是有吧。”——“男朋友”這個字眼簡直重若千鈞，沉甸甸地壓在他心臟上，榨出濃稠晦暗、難以啟齒的罪惡感。

    他口口聲聲地說著同性戀不是病、同性戀沒有錯，內(nèi)心深處卻又無法替自己開脫。曾經(jīng)在一廂情愿不得回應(yīng)時，他甘之如飴，沉溺在自我幻想的詩意與苦情里，當(dāng)然不帶絲毫愧疚。然而洛宇的反應(yīng)改變了一切。洛宇入戲越深，魏晉就越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犯下的罪過。

    “為什么？因為你掰彎了他？”玲玲的男友問，“可是他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說到底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啊。而且你為什么覺得把他變成同性戀就是害人之舉呢？”

    魏晉詫異：“為什么不是？——哦，也許你沒法想象，在我們的環(huán)境里，性取向帶來的壓力無處不在。我一直以來的理想就是到法國生活，可是他是要留在國內(nèi)搞研究的，而且以他的外語天賦也不可能……”

    魏晉突然住了嘴。因為他陡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計劃和洛宇的未來了。人心的貪婪真是無止境的。

    “其實我覺得，你可能把法國過度理想化了?！绷崃岬哪杏延靡环N不忍擊破他人美夢的表情說。

    ——

    魏晉回到學(xué)校宿舍時已經(jīng)是凌晨，日本室友鼾聲如雷。他輕手輕腳地摸黑溜進(jìn)自己的臥房，倒在床上疲憊地揉了揉眼睛。目睹那小兩口秀了一整天的恩愛，他覺得自己快長針眼了。

    魏晉腦中昏昏沉沉，一時卻又沒有睡意。玲玲跟她男友的如膠似漆刺激了他，此時夜闌風(fēng)靜，心底妄念瘋長，一點點地?fù)魸⒘死碇堑姆谰€。魏晉夢游一般翻身而起，打開了臺燈和電腦。

    洛宇開心地對著鏡頭揮了揮手：“你那邊很晚了吧，怎么這個時候來找我視頻啊？”

    國內(nèi)陽光明媚，洛宇似乎剛洗過澡，脖子上搭著毛巾，板寸頭的短發(fā)閃著水光。魏晉問他：“你去晨跑了？”

    “對，熱死我了。下次還得再起早一點?！?/br>
    魏晉低頭笑了笑：“我去巴黎玩了。”

    “牛逼?。】匆娚读?？埃菲爾鐵塔看見了嗎？”

    “嗯?！?/br>
    “有照片嗎？”

    “有?！蔽簳x翻出那張疊了三層濾鏡的自拍，從手機(jī)發(fā)了過去。

    洛宇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濾鏡的存在，盯著照片左看右看，似乎有些困惑地說：“不錯。不過埃菲爾鐵塔在哪里？”

    “??？”魏晉自己又看了一眼，畫面中果然沒有鐵塔，只有冰淇淋店的遮陽傘。他想起自己瘋狂尋找?guī)洑饨嵌鹊臅r候，徹底把紀(jì)念照的初衷拋在了腦后。

    “……你等等，我再找一張。”魏晉漲紅了臉說。

    洛宇哈哈笑道：“不急，待會兒再發(fā)吧，你抬頭讓我好好看看你。我想你了。”

    魏晉心跳漏了起碼三拍，有一種云霄飛車一般的失重感。

    “我也……想你了?！彼f。

    洛宇呆了呆，忽然舉起手機(jī)：“你能再說一遍嗎？我想錄下來?！?/br>
    第62章

    洛宇成功地忽悠魏晉又說了一遍“我也想你”，心滿意足地跟他道了晚安。結(jié)束視頻后正哼著歌把那句錄音設(shè)成鬧鈴聲，手機(jī)里忽然進(jìn)了一條新短信：“學(xué)長，喝早茶去呀？”

    暑假留在學(xué)校的人里會叫他“學(xué)長”的，就只有黃鸝了。這些天里黃鸝自己的室友全回家了，她跟別的留校黨又不熟，便時常來找洛宇和老楊出去活動。這個點老楊還在外頭打工，洛宇想著照顧一下小姑娘也是應(yīng)該的，請她一頓也沒幾個錢，就回道：“好啊，啥時候？”

    “你方便時出來就好啦?！?/br>
    洛宇一聽這意思是已經(jīng)在樓下等著了，讓女生久等可不光彩，于是抄起錢包就跑了出去。

    黃鸝果然等在寢室門外。洛宇一打量，直覺她今天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樣。再運足了目力仔細(xì)觀察，發(fā)覺她穿了一條淺綠色的印花小裙子，水靈靈的還挺好看，便夸道：“今天打扮很漂亮啊?！彼故菦]注意到黃鸝拿卷發(fā)棒折騰了兩小時的發(fā)型，也沒看見她跟著教程涂了六七層的夏日清新元氣橘色少女妝。

    黃鸝眼睛隱隱亮了亮，繃不住喜悅的笑：“哪有，稍微弄了下。走吧?！?/br>
    學(xué)校東門外的小吃一條街上就有早茶鋪子。洛宇點了單，目光晃悠著朝半條街外的某處飄去。他跟魏晉光顧過的烤串?dāng)偛灰娵櫽?，想必是天氣太熱，攤主改做別的生意去了。

    黃鸝手中捧著一杯冰奶茶，貼了假睫毛又抹了巧克力色睫毛膏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洛宇，琢磨了一下才開口：“學(xué)長，你一個人會不會寂寞??？”

    “??？”洛宇還神游天外地回憶著那個醉酒的雪夜，聞言也沒品咂兩下，直接說，“我沒一個人啊，老楊不也留校么?！?/br>
    “……”黃鸝吃下兩只鳳爪才重振旗鼓，“我是說平時啦?！?/br>
    “平時？”洛宇仍舊沒反應(yīng)過來。

    黃鸝故作曖昧地笑起來：“魏晉沒陪著你，不寂寞嗎？”她這問題拋得十分技巧性，有投石問路的功效。

    “啥呀?！甭逵钣行┗艁y地干笑兩聲，隨即想起面前是個腐女，一準(zhǔn)早就嗅到了自己和魏晉之間浮動著的那點荷爾蒙，一種敬畏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他覺得自己跟黃鸝交情尚不算鐵，這樣被動出柜有點怪怪的，但既然對方已經(jīng)看穿并且坦然接受，自己也該有點表示。于是接下來的一頓飯都表現(xiàn)得分外熱情，陪著黃鸝東拉西扯。黃鸝見他如此，心下暗暗地鼓起了勇氣，笑得愈加燦爛。

    直到兩人走回學(xué)校，黃鸝主動提出去洛宇的寢室看看，洛宇都毫無警覺地一口答應(yīng)。倒是黃鸝自己轉(zhuǎn)念一想，不愿顯得太不矜持，剛走到樓下就把洛宇喊住了：“學(xué)長，我有話跟你說?！?/br>
    “啊，你說。”

    黃鸝往左右看了看，又低頭盯著自己的小涼鞋，扭捏著不開口。洛宇等了半晌，終于在她略帶羞澀的笑容里緩緩感覺到了什么，一下子大驚失色，連背脊都挺直了：“那個啥，黃鸝啊——”

    “其實今天這些話，我本來是想憋在心里的……”

    洛宇陣腳大亂，手腳都不知往哪擺放：“你別，你別別別——”

    黃鸝仿佛得到了鼓勵，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好，不憋了。”

    “別別別別！”洛宇毫無拒絕告白的經(jīng)驗，只覺得這話要是真讓她說出來了天就塌了，一時間連撕條衣服堵住她嘴的心都有了，“那什么，我好像尿急——”

    “我喜歡你，學(xué)長。”

    ……

    完了。洛宇凝固了。

    黃鸝忐忑不安又隱含期待地等著聽他醞釀出的回答。洛宇僵直半晌，肩膀無力地垮了下去：“傻姑娘啊，你怎么會……你不是明知道……”

    “明知道什么？”黃鸝居然一臉意外。

    洛宇困擾地?fù)狭藫项^發(fā)：“你剛才吃飯不還說么？”

    這回輪到黃鸝發(fā)懵了。

    她像被重物擊中般后退了半步：“你跟魏晉，是真的？”

    洛宇點點頭，心中因為黃鸝此刻的表情而頗不是滋味。黃鸝仿佛在第一次認(rèn)真考慮調(diào)侃了無數(shù)次的事情的真實性：“你倆真的……在一起了？這不可能啊，學(xué)長你根本不像，我認(rèn)識你這么久，你徹頭徹尾就是個直男??！”她說著面露恐懼，“難道是我的玩笑讓你走上歧途的？”

    “什么歧途?！甭逵钊滩蛔“櫫税櫭?。

    黃鸝泫然欲泣地捂住了眼睛：“我真是罪人！怎么會真有這種事？你、你是什么時候覺得被掰彎的？現(xiàn)在改回來還來得及嗎？”

    洛宇聽不下去了：“黃鸝，如果我現(xiàn)在是跟一個女生在談戀愛，你會試圖把我‘糾正’回去嗎？”

    “當(dāng)然不會，我不是那種女生。”黃鸝說著似乎理解了他的邏輯，“可是這不一樣，學(xué)長，無論你怎么辯論，都無法否認(rèn)被掰彎不是一件好事！你本來是那么好的人，有那么光明的前程……就算你不喜歡我，也會遇上更好的姑娘……”她說著又要掉眼淚，“如果你以后因此受到傷害，經(jīng)歷本來不該有的挫折，那都是我的過錯啊……”

    洛宇見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嘆了口氣，在她肩上拍了拍：“我是成年人了，對自己的選擇負(fù)全責(zé)。這事連魏晉都沒責(zé)任，更何況是你?！?/br>
    “嗚，學(xué)長……”黃鸝又是內(nèi)疚又是感動，妝都哭花了，一把抱住了洛宇。洛宇平生第一次被美女投懷送抱，卻是在這種情境，心里頗有點感慨：“別哭了，你也會遇上更好的人?！?/br>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嘹亮的口哨，當(dāng)中還拐了兩道風(fēng)sao的彎。洛宇一回頭，就看到老楊一臉擠兌，比著“你倆繼續(xù)”的手勢從他們旁邊飄過，迤迤然進(jìn)了寢室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