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聚起幾撮等車的人，數(shù)量不多，也聚不了多久，同路的人都會上車，坐在玻璃里面，聽著發(fā)車20秒的提示，總會有人奇怪地在陸汀身上掃視幾眼。

    陸汀不為所動，只是摘出幾根被面罩夾亂的劉海。

    當然，他的心里并非毫無波瀾，天確實已經(jīng)黑透了，他又天生患有輕微夜盲，雖然面罩目鏡的夜視功能能夠大概彌補，陸汀還是不喜歡夜間在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待上太久，尤其是，他還在做著“等待”這件讓人沒底氣的事。

    不過也不能說有多么發(fā)慌，本就沒指望第一天就能碰上，大不了明天再來，明天再不行，那就后天。說不定人家今天沒出門，或者換了別的交通方式，反正再等一輪我就不等了，他這樣打算，卻在八點那班大巴遠去之后，仍然邁不動離開的腿。

    如果真的換了別的交通方式……會不會有更方便的？那以后還會在這里碰到嗎？還是說那天本就是個巧合，m83也不是這條線路的?？停?/br>
    總之再等一班吧？香水味都快吹沒了。陸汀告誡自己沉住氣。

    于是他等過了八點半、九點、九點半……藍慘慘的街道上，任何細微的聲響都被放大，一顆接著一顆的大膠囊來了又走，載著寥寥的人，通往河流對岸。盡管都城地處赤道附近，但輻射塵阻隔在大氣中，吸收了太多陽光，導(dǎo)致近地面夜間溫度常年維持中下水平，附近的高溫電池墻和排污管都輪休了，陸汀開始時不時吸吸鼻子，抱著胳膊低著腦袋，百無聊賴地拿靴底磕著地磚的縫隙。

    踢煩了，就倚在站牌上，差點昏睡過去。

    是腳步聲把他從疲倦和饑餓中叫醒，陸汀猛地睜眼，目光對著地面，他看到三個影子。

    困意頓時消散，連頭皮都發(fā)麻了。

    淡淡的鐵銹味中，陸汀轉(zhuǎn)過臉龐。

    頭頂?shù)母吖β薀艄苷盏靡磺腥缤讜?，身邊約五步遠處是兩個孩子，一男一女，身高都是十二三歲的模樣，臉部仍被舊式防毒面罩遮了個嚴實。男孩戴著耳機聽歌，還在漏音，一身運動服，女孩則靦腆地垂著臉，身穿整潔的厚連衣裙、圓領(lǐng)毛外套、長襪和小皮鞋，面料都起了球，衣襟上扣著兩顆銀閃閃的六芒星的獎?wù)隆?/br>
    細看男孩的書包帶上也掛著一個。

    陸汀清楚地記得這種東西，鍍有當今極為稀缺的鉑，制造起來還得聯(lián)合政府的稀有資源辦公室給授權(quán)，特區(qū)學(xué)校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拿來表彰極少數(shù)優(yōu)秀學(xué)生，每學(xué)年一個班級通常只有10顆。陸芷總會驕傲地領(lǐng)著他回家，把他的星星獎?wù)抡聛?，挨個裱上框子，釘在墻上。

    而這兩個孩子的“家長”顯然沒有陸芷當年的興高采烈，他正神情稀松地望著前方發(fā)呆，而前方除了空蕩的馬路和蒙塵的大廈底部之外，什么都沒有。

    這回倒是沒有背刀，換成一只米白色學(xué)生背包，邊緣都鑲了防磨防滑的紅邊，包帶上還掛了只粉紅色小熊。身上簡單地穿了件黑色高領(lǐng)衫，條形碼被遮住了，**是皺巴巴的工裝褲，都很單薄的樣子。

    側(cè)面看去，他被大股白光簇擁，也是薄薄一片。

    為了顯得真誠友好，陸汀摘下面罩，又用力捏了一把自己汗?jié)竦氖中?，從后面繞過那兩個孩子，聽著猛烈的心跳走近，“嗨，”他干巴巴地站在m83身邊，不知怎的，也只敢盯著面前的馬路了，手倒是準確地摸到腰后，摘下那把折疊傘朝身側(cè)遞過去，“洗干凈了，又補了一點防酸涂層，還給你?！?/br>
    第4章

    m83似乎轉(zhuǎn)臉看了他一眼：“謝謝?！?/br>
    陸汀手中一空，雨傘被抽走，從他握著的另一端。手指并沒有接觸。

    “我也來等車，想著也許會碰到你呢？就把傘帶上了，沒想到這么巧?！标懲≌f，“我辦好乘車證了，也安裝了那個程序，這個車應(yīng)該十點鐘就有一趟吧?！?/br>
    現(xiàn)在是九點四十四分。

    “嗯?！眒83道，將傘把后的掛繩纏上手腕，隨意地垂著。陸汀動了動睫毛，悄悄看著他的影子：“上次謝謝你啊?！?/br>
    “不客氣?！?/br>
    “一會兒有事嗎？我想請你吃頓夜宵，還有……”陸汀看向身子另一側(cè)，對那兩個孩子，他又能大大方方了，“你的弟弟meimei？”

    “他們明早還要上學(xué)?！眒83應(yīng)該是默認了弟妹的事。

    那我就單獨請你唄，正好。陸汀把這句話吞進肚子。

    “真的不用這么客氣，我也沒有幫你什么?！眒83又道。

    陸汀發(fā)覺自己居然連把頭轉(zhuǎn)回去盯馬路的勇氣都沒了，他就保持方才的姿勢，瞧著女孩衣襟上的星星，聽見男孩問：“你是警察？”

    “我是?！标懲】聪蛩嬲稚蟽蓚€黑洞洞的圓形目鏡。

    男孩竟立刻拉著女孩挪遠了兩步，聲音被面罩悶著，仍顯得很不友好，“你要坐車過河？去做什么？查案？抓人？那你怎么不穿制服？”

    陸汀心說，您管得還挺多，如果我說我是要去泡你哥，把你哥接到我家去，和我一起住，才不帶你，你能打我嗎？

    “我去治病?！彼樕线€是一本正經(jīng)。

    “什么?。俊蹦泻⒐蛔穯?。

    “反正是怪病，四肢乏力，代謝加快，腦子只能想一件事，”陸汀優(yōu)哉游哉胡亂說道，又仿佛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扯下背包翻找，“我姐是個醫(yī)生，她說這病就是我老是忘戴面罩吸了太多輻射塵導(dǎo)致的，可難治了，預(yù)防總好過治療——”

    “所以這個送你?！?/br>
    一副嶄新的防毒面罩，主流品牌兩個多月前推出的最新一代，還是限量發(fā)行，過濾夜視通訊等功能均齊全，使用壽命還有完完整整的40個月，被他遞到m83跟前。身體也跟著自然而然地轉(zhuǎn)了過去，陸汀終于撩起眼皮。

    就著此處燈光，他看清楚了，那雙眼睛是一灰一綠。

    左邊是灰……大概是。僅比黑色淡一點點，隱約含著團蒙蒙的霧，淺淺看一眼還好，往深了緊盯著瞧，仿佛就很快會陷入極力想要弄清“這眸色到底該怎么描述”的怪圈。右邊則是透亮至極，望過來的時候，薄而光潔的眼瞼微微下垂，眼角還是上挑，瞳仁折射白光，像塊色調(diào)濃郁的翡翠。

    “我上次看你也沒戴這個，還淋了雨，真的不好，”陸汀被看得躲閃，他發(fā)覺自己的思緒又變成亂糟糟的了，在m83平直的目光面前，他解釋不清這面罩的來路，為什么隨身帶著，又為什么恰好能遇上，還能拿出來送，“總之你戴著吧！你戴我也戴?！彼苯酉±飮W啦拆了包裝，把紙盒跟密封袋塞回背包。

    m83還是那樣專心望著他，似乎有些驚訝：“找我有事的話，請你直接說?！?/br>
    陸汀差點噎住，捏著面罩一角的手懸在半空：“我沒事，我——”

    “哥你就收了吧，”男孩在他身后插嘴，耳機大概是摘了，吵嚷的漏音更加明顯，“平時還撿不到這種東西，一只的價錢就夠我們花半年，而且咱們那邊商店都沒授權(quán)賣，在路上找個人搶都搶不到！”

    m83卻默默把陸汀的手按了下去。不遠處橙光乍起，是大巴來了，他直接繞過陸汀站在弟妹身后，門一開，就把孩子們推上臺階，隨即自己也上車。

    陸汀立刻停止怔愣，緊攥著方才被碰到的那只右手的五指，追在后面刷上身份磁條，快步登入大巴。只見中間兩排座位，兩個孩子已經(jīng)摘了面罩，m83則剛剛把meimei沉甸甸的書包放回她腿上，自己在弟妹后排靠窗坐下。

    這車上本來就沒幾個人，方才一同等車的又只有他們四個，他旁邊就是空座。

    陸汀走近，走得很急，靴底在橡膠地面上擦出聲響，“你幫了我，又不讓我請你吃飯，我就想給你回禮，”他在過道站定，和m83隔了一把椅子，把眼睛瞪得圓溜溜的，“請問這有什么問題嗎？”

    m83皺眉：“這不是等價交換。我也不需要它，輻射塵對我影響不大?！?/br>
    前排的女孩轉(zhuǎn)回身子，趴在靠背上，只露出一雙眼睛：“哥哥，這個警官是好人吧……他在關(guān)心你呢，而且，你老是只給我們戴，我們也很擔(dān)心你的?！?/br>
    聲音很小，還怯生生的，m83的眉頭松了，但也不搭理她。

    陸汀忽然靈機一動，感激地看了那小姑娘一眼，又道：“我家里還囤了幾個，下次送給你弟弟meimei，他們現(xiàn)在用的都太舊了，但前提是，你現(xiàn)在要把這個戴上，”頓了頓，他又大聲地補充，“我給你戴！”

    他這就俯身，湊到了m83跟前，面罩的開關(guān)已經(jīng)打開，只需輕輕扣上去，它就會根據(jù)面部線條進行自發(fā)性形變，調(diào)整到完全貼合的程度，再永久地把形狀固定下來。

    m83并沒有反抗，就那么靠著椅背仰起臉，一副隨你便的模樣，看起來還有點乖。

    指尖觸到被過濾的呼吸，陸汀細微地抽了口氣，穩(wěn)住手腕，輕輕幫人捋了兩把夾在邊緣的頭發(fā)。調(diào)整完畢的藍燈亮起，陸汀在護目鏡前揮了揮手，“睜眼看看？”

    m83說：“我沒閉眼?！?/br>
    陸汀看著他愣了兩秒，忽然“撲哧”笑了出來，眉眼彎彎的，映在那鏡面上。不知怎的倒把自己笑得臉紅，他又兀地站直身子別過腦袋，下意識抿上嘴巴，連那兩個回頭圍觀的孩子都不敢看了，只把目光落在大巴尾部的倒計時上。

    車廂里輻射凈化器的正在嗡嗡地響。

    還有四分多鐘發(fā)車。

    “對了，”陸汀努力做出不經(jīng)意的樣子，“聯(lián)系方式給我一個，我把說明書發(fā)給你?！?/br>
    m83已經(jīng)摘下面罩放在旁邊座位上，聞言，他直接扯低領(lǐng)口，露出那道條形碼來。

    “……干嗎？”陸汀只覺得舌頭打結(jié)。

    “掃這個就什么都知道了?！眒83悠閑地蹺起條腿。

    陸汀前兩天剛剛復(fù)習(xí)了一遍人造人編碼的問題。他一度認為這種戶籍制度相當反人類，遲早要廢除，于是懷著某種抵觸心理，在學(xué)校沒怎么認真聽過，畢業(yè)后一直待在上層，也是很少接觸。但如今不同，既然喜歡的人身上也有這種東西，那他當然要了解，仔細翻翻存儲筆記的磁卡，心里也就門兒清了。

    他知道，掃過這道小小的條碼，別說聯(lián)系方式了，眼前這人住在哪里、有什么家人、哪天出生又有什么樣的教育工作經(jīng)歷，甚至是大部分基因信息，全都會一應(yīng)俱全地出現(xiàn)在自己的警用手環(huán)中，隨時能明明白白地投影出來。

    任何一個警方人員——哪怕不是他這種優(yōu)秀警校畢業(yè)的正規(guī)警官，只是增錄的協(xié)警，那些來路不明傭金低廉時常和平民爆發(fā)沖突的家伙，都有權(quán)限這樣做。

    只因為對象是人造人，或者他們的后代。

    但陸汀當然不想。他甚至沒動過從記錄儀里的視頻截取條碼進行復(fù)原的念頭，確切地說，是他對這種私自調(diào)取他人隱私的行為感到有些不齒。

    并且不甘。

    他可不是在以警察的身份去認識m83，要是他掃了，豈不是從開頭就錯了？

    “你還是把通訊碼給我吧，”他調(diào)出手環(huán)的投影鍵盤，藍瑩瑩的一個熱敏光屏，被他的手腕托著，伸到m83面前，“按就好了。”

    發(fā)車倒數(shù)兩分鐘的提示忽然響了起來，在這短促的鈴聲中，m83沒有多說，手指像是只在鍵盤上輕巧地劃了一遭，陸汀差點以為他在忽悠自己，然而收回來定睛一看，新聯(lián)系人確實已經(jīng)添加上了。

    備注仍是一個編號，不過變成了條形碼的后七位，cta9m83。

    “我叫陸汀，叫我lu也行，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陸汀趕緊問。

    “我們都是叫編號的，不像你們，”前排男孩又開了口，陸汀方才都快忘記他的存在了，“比如我叫r179。”

    “我是r180，”女孩輕聲說，“我們是雙胞胎，但是異卵，所以長得不像，我們在一個學(xué)校不同班級，今天哥哥開家長會，輪到去我的班上聽了……”

    意識到自己的跑題，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m83點了點頭，算作對弟妹的補充，以及對陸汀的解釋。

    還剩20秒，廣播正在提醒：“各位乘客請坐穩(wěn)扶好，正確使用安全帶——”

    陸汀忽然啞口無言，他又瞧見m83抬起眼來，看向呆立一旁的自己，拿開鄰座上的面罩，大概是一種順其自然的歡迎。

    他卻僵硬地轉(zhuǎn)過身，自覺坐到了這三兄妹的后排。屁股挨上椅面的那一剎那，他的目光擦過前方不足半米處，那漆黑的發(fā)絲和白凈的耳垂后頸，心中頓時充滿憾恨，他又何嘗不想坐在那里？那簡直是給他量身定做的位置，誰去搶他還得跟人急。

    那為什么不坐？

    只能怪自己太慫，提前想了那么多話題，真要挨在一起，他卻仿佛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尷尬笨拙坐立難安的模樣，他才不想被m83看見。

    說到底還是太容易害羞，到底哪來的那么多礙事的羞澀？陸汀揉揉還在發(fā)熱的臉，在心里罵了自己兩句。

    隨后美滋滋地擺弄起手環(huán)來，發(fā)送面罩使用說明過后，他盯著編號和通訊碼的那兩串字符從左到右地瞧，接著又是從右到左。很快就能熟背了，陸汀又靠上椅背，兩手搭在小腹上，心情愉悅地和前排那位立起來的一撮亂發(fā)交流感情。

    它跟著行車的節(jié)奏，時不時顫上兩下。

    大約十一點二十六分，大巴經(jīng)過一條河，設(shè)計的就是兩棲，此時也就像是行船水上。這條河叫作“撒克遜”，大部分流域的河水是黑的，入海的那一段據(jù)說是紅，但陸汀只在資料片里見過，他對于這條河流的親身體驗僅限于在空中透過輻射塵層，模模糊糊地瞭望幾眼。

    “這就是我們住的地方了，碼頭旁邊，要再往深處去一點，很大的一片街區(qū)?！眗179半跪在椅子上指向窗外，而那里烏黑一片，陸汀只能看見些許錯落房屋的影子。

    “我們過一站就下車了，”r180也冒出腦袋，聽得出來，她已經(jīng)努力把嗓子放開，“警官，你要在哪里下？”

    “我在你們下一站。”陸汀脫口而出。

    說完就后悔。你就是慫！事到臨頭往后縮！跟著人家一起下去不是你巴不得的嗎！他又在心中吼自己。

    “終點站？那一片超級亂，我都不愛去，什么醫(yī)生會住在哪里？你到底什么病啊?！眗179狐疑道。

    “我有地圖，而且別忘了，我可是警察?！标懲〉芍?/br>
    r179聳聳肩膀，戴上自己的面罩，背著書包到車門口等著去了，r180低頭跟著他，m83也沒有任何表示，新面罩他也不戴，只是掛在腰帶上，照舊提上meimei的包，約莫兩分鐘后，領(lǐng)著兩個孩子走下車去。

    “嘿，再見??！”陸汀站起來喊。

    車門一關(guān)，外面什么聲音也聽不到，包括m83可能回應(yīng)的那一聲道別。不過，大概本來就沒有，車子啟動前陸汀看見他的背影，已經(jīng)走下車站了，連頭都沒有回。

    沒事，再見再見，還會再見。陸汀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