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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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母,你既非命婦之首,又不是命婦本人,越俎代庖,居心何在?” 秦王目光冷淡,利劍一樣刺過去:“先國后家,母后首先是皇后,其次才是你的長嫂,長公主,你逾越了?!?/br> “我是晚輩,無權(quán)干涉,”他不再看廬陵長公主,轉(zhuǎn)身往殿外去:“哭臨結(jié)束,請長公主往皇祖母宮中去一趟,勞煩她管教好自己的女兒?!?/br> 諸多命婦當(dāng)面,廬陵長公主被迎頭訓(xùn)斥,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只覺心肺翻騰,那口氣哽在喉嚨,半晌過去,才氣若游絲道:“你竟敢如此同長輩說話……” 秦王既出去了,命婦們更不敢久留,匆忙往殿外去,對廬陵長公主避如蛇蝎,更無暇聽她有什么話要講。 廬陵長公主見狀,心中一陣酸澀:她的父親曾是開國君主,母親也曾是皇后,胞弟更曾是一人之下的儲君,哪曾想,竟淪落到今日這境地。 她身后的嬤嬤神情中有些不贊同,悄悄扯她衣袖,勸道:“皇后新喪,圣上與幾位皇子、公主正是傷心的時候,您說這些話,豈不是自討苦吃?!?/br> 內(nèi)殿中再無旁人,廬陵長公主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下,委屈道:“憑什么呢,皇位明明就該是阿弟的……” 那嬤嬤面色微變,忙又拉她一把,示意噤聲。 廬陵長公主目光中閃過一抹兇狠之色,卻沒再言語,拭去眼淚,出殿尋到自己位置,如先前一般跪地哭臨。 秦王淡淡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fā)。 臨近傍晚的時候,命婦們起身行禮,叫女婢攙扶著散去,新武侯夫人上了年紀(jì),著實有些禁受不住,搭著兒媳婦的手前行,卻覺她停住不動了。 她有些不滿:“怎么了?” 世子夫人回過神來,忙道:“母親,廬陵長公主還跪在原地,未曾離去?!?/br> 新武侯夫人聽得詫異,回首去看,果然見廬陵長公主在原地跪的端正,身側(cè)的嬤嬤似乎在勸,只是她全然沒有起身的意思。 “蠢貨?!笔雷臃蛉寺犚娖拍笌еI諷的低笑聲:“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她還以為自己是從前的嫡公主呢,難道還打算叫秦王再三相請,才肯起嗎?” 世子夫人又瞧了一眼,笑著回道:“秦王、晉王、昭和公主三位殿下,已經(jīng)往后殿去歇息了。” “咱們走吧,”新武侯夫人看了一場大戲,只覺腰腿處的酸痛都沒那么嚴(yán)重了,心滿意足道:“老太爺拜佛歸家,還等著回話呢?!?/br> …… 大明宮生出這一樁波折的時候,喬毓正在喂雞。 李家清貧,早晚膳食也不甚豐盛,除去米飯,便是幾個家常小菜,喬毓吃的有些口淡,喂雞的時候,緊盯著流口水。 炊煙裊裊,從遠處屋舍中升起,徑自飄蕩到了遠方,不知是誰家蒸了魚,魚rou的鮮美香氣中混雜了蔥姜味道,引得她鼻子直抽,想著往肺腑里多吸一點兒。 王氏推開柴門出去,便見她這副沒出息的模樣,重重咳了一聲,道:“灶上還燒著柴,我不便出門,二娘還沒回來,你往河邊去叫她回家吃飯?!?/br> 喬毓“噯”了一聲,將手中木瓢放下,轉(zhuǎn)身往外走。 王氏又叮囑道:“最好別叫人瞧見你,真見到了,也別多說話?!?/br> “知道啦。”喬毓已然出了門,聲音遠遠傳來。 二娘今日要漿洗的衣裳不少,便留的格外晚些,喬毓去尋她時,見還剩了些衣物,便尋塊石頭坐下,幫著她一起錘洗。 二娘嚇了一跳,忙攔住她:“你哪里能做這種事?!?/br> “這有什么,動動手而已?!眴特共灰詾槿唬Φ溃骸翱禳c洗完,回去吃飯了?!?/br> 二娘兩眼亮晶晶的盯著她看,抿著嘴笑。 喬毓見了,便撩水潑她,嬉笑道:“我又不是美郎君,你如何看得癡了?” 二娘“哎呀”一聲,反手撩水還擊,二人在河邊玩鬧起來,倒忘了那些須得錘洗的衣裳,更不曾注意到一行車馬自不遠處山路經(jīng)過,聽聞女郎笑鬧聲后,停駐不前。 “葛祿,”馬車中傳出一個蒼老而威嚴(yán)的聲音:“怎么停了?” 被他稱為葛祿的中年男子催馬到了車窗前,壓低聲音道:“老太爺,您且向外瞧?!?/br> 車內(nèi)有轉(zhuǎn)瞬的寧寂,旋即,便有一只枯瘦有力的手將車簾掀開,葛老太爺順著葛祿所指的方向,望到了那兩個嬉鬧正歡的女郎。 右側(cè)高些的女郎,生就了一張明艷的面孔,高鼻美目,有種令人見而忘俗的英氣勃發(fā)。 很多年之前,他曾經(jīng)見過這樣一幅面孔。 那是衛(wèi)國公喬家的幼女,后來,她嫁與了現(xiàn)在的皇帝。 不受控制的,他怔楞了一下,回過神后,那雙因老去而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陡然射出了令人心駭?shù)木狻?/br> 有一個念頭在他的心底瘋狂叫囂,燒的他渾身上下每一滴血灼燙起來。 “別驚動人,也別露出痕跡,”他聽見自己微微顫抖的,帶著希冀的聲音:“去查查她的身份?!?/br> 葛祿摸著下巴,笑道:“老太爺?shù)囊馑际???/br> 葛老太爺合上眼,勉強抑制住這種瘋狂翻涌的心緒,恍惚之間,就理解了呂不韋看見秦國質(zhì)子時的那種心境。 他嘆息道:“奇貨可居!” 第3章 舊事 夕陽西下,落日余暉淡淡,伴著隨風(fēng)飄搖的白幡,莫名叫人生出幾分凄涼蕭瑟。 廬陵長公主梗著脖子,在原地跪的端正,嬤嬤在側(cè)勸阻,卻未能叫她改變心意。 “皇兄,”昭和公主回頭瞥了一眼,悄聲道:“她還跪在那兒呢?!?/br> 晉王哼道:“她大概是等著皇兄去請,又或者是鬧到皇祖父、皇祖母那兒去,叫御史們非議呢?!?/br> “她既然愿意跪,那便跪個夠吧?!?/br> 皇后過世,哭臨乃是大禮,廬陵長公主在此生事,秦王本就厭惡,否則也不會大庭廣眾之下,半分臉面都不肯給這個姑母留,現(xiàn)下見她還不肯息事寧人,哪里肯再理會? “不必理她,回去用些膳食,早些歇息?!彼麥匮远诘苊?。 …… 皇后辭世,乃是國喪,但太上皇與皇太后章氏卻是舅姑尊長,自然沒有諸多忌諱。 章太后并非皇帝生母,慣來同皇后不睦,故而只叫殿中宮人去首飾珠翠,改換素服,自己卻發(fā)髻高挽,華貴如常。 廬陵長公主在皇后靈前久跪不起,一眾命婦都瞧在眼里,自然瞞不過皇帝與皇太子,只是這二人對此全無勸慰之意,任她自生自滅,并不曾遣人去說什么,更別說親自去請了。 “長公主,您還是起來吧,”主子久跪不起,身側(cè)仆婢只能隨同,那嬤嬤跪在她身后,無奈勸道:“陛下與東宮置之不理,太上皇又不管事,再繼續(xù)下去,更收不了場了。” 廬陵長公主面色僵白,牙齒冷的咯咯作響,雙目卻幾乎要噴出火來,掃過不遠處的靈位,憤恨道:“要我為她服斬衰禮,她也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呀,”那嬤嬤苦勸道:“長公主原就體弱,更該顧惜自己身子才是?!?/br> 廬陵長公主執(zhí)意如此,原是為了將事情鬧大,借朝野紛議,迫使皇太子與秦王低頭,不想全無人理會,自己卻是騎虎難下。 起身離去,便是無功而返,叫人取笑,但若繼續(xù)跪下去,傷的卻是自己身子。 夜風(fēng)侵體,身上麻布衣衫如何禁受得住,廬陵長公主只覺通體生涼,連小腹都隱隱疼了起來,低低吸一口氣,吩咐人去求章太后做主。 “我還未死,他們便敢如此作弄我兒!”章太后聽聞此事,勃然大怒,卻又不敢去尋皇帝說個分明,吩咐人擺駕,親自去見女兒。 廬陵長公主一見母親,便覺腹內(nèi)酸澀熱氣翻滾,奔涌之后,自眼眶奪目而出:“母后!” 章太后見女兒在夜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心如刀絞,厲聲喝道:“去請?zhí)觼?!他便是這樣對待自己姑母的嗎?!” 近侍女官攙扶著廬陵長公主登上輦轎,徑直往康寧宮去,先灌了一壺?zé)釡?,方才叫去更衣?/br> 廬陵長公主緩過那口氣來,再見到母親面容,當(dāng)下淚珠滾滾:“枉我父是太上皇,母是皇太后,還不是仰人鼻息?見了這個要跪,見了那個要拜,處處受人欺凌,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章太后被說到痛處,又是怨憤,又是心酸,摟著女兒,恨聲道:“總有一日……” “總有一日如何?”皇太子李琰還未進殿,便先聞其聲:“皇祖母,慎言。” 他生就一張與父親相像的面孔,丹鳳眼狹長銳利,鋒芒畢露,鼻梁挺直,輪廓鮮明,有種令人不敢逼視的冷厲挺峻。 “姑母,你若覺得逢人便拜太過辛苦,侄兒卻有個好法子?!?/br> 皇太子側(cè)目去看廬陵長公主,眸光淡淡:“你不妨做個牌位,如此一來,只有別人拜你,斷然沒有你拜別人的道理,是不是?” 廬陵長公主不敢直視他,垂下頭,訥訥不語。 “母后仙逝,身為人子,只恨不能隨同盡孝,現(xiàn)下所想,不過是盡人子本分,叫她去的安心,如若有人在這時候生事,叫母后走得不安寧,我必然叫她一生一世都不安寧。” “皇祖母,”皇太子微微欠身,彬彬有禮道:“您令人傳我來,有何吩咐?” 偌大內(nèi)殿被數(shù)十支蠟燭映照的金碧輝煌,不似人間,章太后將有些不受控制顫抖起來的手掩在衣袖之下,深吸口氣,僵硬笑道:“你母親去了,我也難過,只是見你近來辛苦,形容憔悴,頗不忍心,你是儲君,是國本,要保重身體……” 皇太子冷峻的面孔上適時的浮現(xiàn)出幾分笑意:“叫皇祖母憂心,是孫兒的過失?!?/br> …… 夜色漸深,葛老太爺卻沒睡下。 年齡的增長伴隨著體力的衰減,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亢奮過了。 葛祿在他身前,垂手回道:“那家人姓李,當(dāng)家男人很早就死了,留下王氏養(yǎng)育一兒一女,兒子入贅到了長安城里的一家糕餅鋪子,女兒還沒說親,至于另一個女郎,卻不知是什么時候到他們家的,不過鄉(xiāng)下村落,就那么點兒地方,多一個人很容易被察覺,想來也剛到?jīng)]幾日?!?/br> 葛老太爺目光幽深:“也就是說,沒人知道那女郎是什么來歷?” “是,”葛祿如此回稟一句,見他沒有再問,便繼續(xù)道:“王氏前幾日曾去大夫那兒買藥,她的女兒也去過,還問大夫,如果一個人將從前之事都忘光了,該吃什么藥才好……” 聽及此處,葛老太爺那雙渾濁的眸子登時亮了三分:“你是說,她不記得從前之事了?” “應(yīng)該是,”葛祿隱約能猜到葛老太爺?shù)南敕?,斟酌著言辭,道:“若是有一日,她再想起來,豈非前功盡棄……” 葛老太爺眼皮子耷拉下去,拾起手邊的煙桿兒,點起之后,深深吸了一口。 葛祿知道,這是老太爺拿不定主意時候的作態(tài),所以他低下頭,就此沉默下去。 “你說,”半晌之后,葛老太爺幽幽開口:“失去記憶之前,她是個什么人?” 葛祿被問住了。 “我倒覺得,栽培她的人,未必沒有跟我們一樣的心思,只是不知哪一步出了錯漏,叫她跑出來了?!?/br> 葛老太爺緩緩?fù)乱豢跉?,煙霧繚繞之間,那雙眸子愈見深沉:“同大行皇后生的這樣相像,若有血緣關(guān)系,只會出自喬家,我可不知道,喬家還有這樣一個女郎?!?/br> “能在李家住下,還幫著做活兒,想來從前也不是什么尊貴出身,你說,是不是有人從什么地方找到她,有意養(yǎng)起來的?” 他哼笑道:“皇后年前染病,這會兒就冒出一個相像的女郎,時間上也太巧了些。” “老太爺說的有理!” 葛祿心神一震,不多時,又有些遲疑:“只是,若那女郎不信,又或者是將來想起來……” “想起來又如何?”葛老太爺搖頭笑道:“做新武侯府的女郎,將來進宮去,奔個好前程,不比做農(nóng)家女好得多嗎?生她的破落戶,可不能像新武侯府這樣,在前朝給予她支持。” “如果她足夠聰明,那就是她的造化,也是葛家的造化,”他暢然舒了口氣,歪到搖椅上,笑道:“如果她不識相,那就殺了,又不費什么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