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jié)
細雨瀟瀟,常山王妃面色冷凝,見是小妹來了,方才柔和了神色,笑著反問:“能有什么事兒?” 喬毓見她露出笑容來,心便安了:“阿娘呢?” “吃了晚膳,阿娘便睡下了,”常山王妃道:“這種小場面,嚇不住她的。” 喬毓“嗯”了一聲,目光在院子里一轉,忽然瞥見角落里的盧夫人了,比起早先的端莊典雅,她鬢發(fā)微亂,頗顯狼狽,臉上還殘留著一個掌印,倒像是被誰打過似的。 “我打的?!背I酵蹂⒁獾剿抗?,淡淡道:“我以為他們做這些事之前,應該有失敗的準備才是,沒想到世家貴婦的氣度與膽識,并不比屠戶的后代多。” 喬毓聽jiejie提起祖上出身,便知道盧夫人八成是以此取笑過,暗自搖頭,道:“她怎么沒走?我以為一鬧起來,她就先行離開了呢?!?/br> “今晚長安怕是亂成了一鍋粥,貿然出去反倒麻煩,”常山王妃目光微凝,輕輕搖頭道:“她怕死,當然是呆在這里,靜待天亮為上?!?/br> 姐妹倆說了會兒話,喬毓便有點困了,常山王妃心疼她,摸了摸她被雨水打濕的頭發(fā),囑咐道:“先把頭發(fā)擦干再睡覺,不然要頭疼的,知不知道?” 喬毓“嗯”了一聲,又道:“jiejie不去睡嗎?” 常山王妃道:“我等長安城來人通報消息,我再去睡?!?/br> “大局已定,何必在這兒苦熬,”她心疼小妹,喬毓也心疼jiejie,聞言勸道:“叫喬南在這兒等吧?!?/br> 喬南:“????” “怎么,”喬毓斜著眼看他:“你不樂意?” 喬南屈服于喬大錘的yin威之下,蔫蔫道:“怎么會呢?!?/br> …… 長安的信使趕到喬家莊園時,已經(jīng)過了午夜,遍地安寧。 這場深秋時節(jié)的夜雨從淅淅瀝瀝轉為滂沱大雨,也沖掉了地上殘留的最后一絲痕跡,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的人整宿都沒合眼,茫然無知的一夜好眠,但無論如何,事情總要有一個結果。 章太后死了,荊王夫妻也死了,這對于太上皇而言,無疑是個異常沉重的打擊,原本就飽受疾病摧殘的身體,壞的更厲害了。 皇帝親自往大安宮去,勸慰他道:“逆賊兇殘,泯滅人性,竟殺進大安宮里來了,太后為國奉身,不曾惜命,荊王夫妻更是剛烈殉國,朕實在動容……” 太上皇聽他這樣顛倒黑白,怒的幾欲吐血,想要痛罵他幾句,不知怎么,卻說不出口。 他忽然覺得很累了,有些疲憊的閉上眼睛,半晌,緊閉的眼眸里忽然涌出淚來,斷斷續(xù)續(xù)道:“荊王……良善……無罪,他也是……你的弟弟,你這樣……狠辣無情,焉知不會……報應在……后世子孫上嗎?” “今后的事情,有誰能知道呢,”皇帝的眸光微沉,卻淡淡道:“荊王無罪嗎?或許是吧,但一旦此事功成,他便是大唐的新君,他默許了一切的發(fā)生,也即將享受最終的果實,那朕覺得,他死得不冤?!?/br> “隨你……去吧,”太上皇艱難的擺了擺手,老淚縱橫道:“為了這……個位子,死了多少人,離散了……多少骨rou!” 他其實已經(jīng)很老了。 皇帝看著太上皇花白的頭發(fā)與無神的雙眼,忽然間有些難過。 不是為了所謂的父子之情,而是看到了自己的將來,英雄一世的君主,也會有老去的那一天,孤零零的躺在床上,起不得身,握不住刀。 他的后代子孫或許也會如同今日一樣,為權位斗爭流血,最終勝出的那個人,會踏著其余人的血淚,登上至尊之位。 皇帝在心底悄悄嘆了口氣,道:“荊王這個封號不好,朕會將其改為衛(wèi)王,叫世子承襲衛(wèi)王號。” 太上皇看久久的看著他,卻沒有再說什么,半晌過去,終于道:“知道了?!?/br> …… 如果說章太后與荊王夫妻的死,還有那么一層遮羞布的話,那五姓七望等世家與景從宗親高門,卻是連半分顏面都沒能留下。 皇帝早就在等這個機會,一個五姓七望主動撞上門來的好機會,第二日便降旨道:“爾等食君之祿,竟有弒君之念,此非人臣之所為!更不必說爾等久居地方,勾結士紳,內部通婚,自成一系,屢有妄念!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今復漢室陵邑制度,遷五姓七望于獻陵側,世代長居此地,更勿復還!” 任何一個有作為的皇帝,都難以容忍有什么東西長久的壓在自己頭上,早先以崔家為首修錄士族志,已經(jīng)觸了他霉頭,喬妍過世之前,也著手準備為秦王選妃,世家忙不迭將適齡女郎出嫁,這又是幾個意思? 看不起朕的兒子?! 后來喬妍辭世,這事也就暫且告一段落,只是這根刺,卻深深的扎在皇帝心里,如何都不能忘懷,后來又有世家隱瞞賦稅的事情爆發(fā)出來,更是忍無可忍,直接撕破了臉。 五姓七望雖有聲望,但畢竟也只是聲望,皇帝非要這么干,他們也無力反抗。 都說是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朝,這話對,但也不對。 時下的鐵打世家,指的是關隴貴族,八柱國與十二大將軍的后代,而不是五姓七望,槍桿子里出政權,別的都是虛的。 昨夜才剛剛有人造反,現(xiàn)下皇帝正震怒,這政令下達,也無人敢上疏進諫,迅速的過了中書門下二省,令人前去執(zhí)行了。 附從作亂的宗室,多半是親近太上皇的老人,還有些是想要伸手從萬年拿好處,又被喬大錘打回去的人,皇帝瞥了眼名單,便沒有再問,該削爵的削爵,該流放的流放,自有朝臣幫著參謀。 至于朝臣里邊兒,卻有兩家格外扎眼,不是別人,正是寧國公府與博亭侯府。 “寧國公是昏了頭嗎?”皇帝為此大發(fā)雷霆:“受著朕給的勛爵,扭頭造朕的反?!” 陳國公已經(jīng)去見過寧國公了,眉頭緊皺,隱約嫌惡:“李氏死后,寧國公似乎有些瘋魔了,還有……” 他頓了頓,方才繼續(xù)道:“叛逆招供,許二郎其實是被他們綁了,原本是想用他來要挾寧國公,以其軍中舊部謀逆,不想沒來得及動手,寧國公便因李氏的死而深怨圣上?!?/br> “朕不想再聽見這個糟污名字了,”皇帝冷冷道:“斬立決!” 陳國公面色有些遲疑:“好叫圣上知道,昨夜寧國公被人從墻垣上打下去,傷了腰脊,現(xiàn)下已經(jīng)無法站起來了……” “癱了?癱的好!”皇帝冷笑道:“先前那句話,你便當沒聽見,削去寧國公之爵,叫他這么癱一輩子吧?!?/br> 陳國公應了聲“是”,又道:“那博亭侯府……” 皇帝想起此前喬大錘說過的話,對孔家的態(tài)度頗為復雜,看了看左右心腹,道:“你們覺得應當如何處置?” “孔家是一面招牌,不能輕易倒下,”鄭國公略經(jīng)沉吟,道:“廢黜博亭侯爵位,首惡處死,家眷流放,在分家中則一優(yōu)者,承嗣孔氏一族。” 陳國公頷首道:“臣也是這個意思。” 皇帝久久沒有言語,半晌,才道:“你們真的覺得,孔家這面牌坊,還有繼續(xù)傳下去的必要嗎?” “臣明白圣上的意思,”鄭國公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現(xiàn)在的博亭侯,已經(jīng)是近三十代了,不該再享受祖上余蔭。可孔家畢竟是孔家,天下讀書人的一面旗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對于大唐始終利大于弊,臣請圣上三思而后行?!?/br> 衛(wèi)國公卻道:“臣反倒覺得,只要君主賢名,百姓自然景從,何必要拉出這么一塊牌坊來替自己背書?孔圣人有教無類,值得敬慕,但我們只需要敬慕這位圣哲,而不是他的后世子孫。以堯之賢德,尤且有丹朱那樣不肖的兒子,更何況孔子?因為周武王英明神武,所以后來幽王昏庸,烽火戲諸侯,百姓也該視而不見,繼續(xù)尊崇嗎?” 鄭國公被他反駁,卻也不惱,仔細想了想,又笑道:“衛(wèi)國公所言同樣甚是有理。” 皇帝靜靜聽他們說完,忽然想起喬大錘講博亭侯世子頗為開明仁善,不禁多問一句:“博亭侯全家都參與謀逆了嗎?世子也參與了?” “并不曾,”陳國公道:“博亭侯與其二弟有所參與,世子不知。” 皇帝頷首,道:“傳博亭侯世子來見朕?!?/br> 第119章 憂心 高庸應了聲“是”,便有人往博亭侯府上去尋世子,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 終于帶了人來。 博亭侯世子與孔蘊乃是同胞所出,容貌上也頗相似,氣度溫潤, 面容文俊, 十分矜雅。 皇帝上下打量他一眼, 道:“你可知道, 你父親犯下了怎樣的罪過?” 博亭侯世子跪在地上,面色恭謹, 道:“附從謀逆,滔天大罪, 按律應當滿門抄斬?!?/br> 皇帝微微笑了一下,道:“那你覺得,朕應當如何處置?” 博亭侯世子聽得微怔,旋即便叩首道:“國法森嚴,豈容小兒輩妄言, 事已至此,孔家任憑圣上處置,安敢違逆?!?/br> 皇帝見他應對之間頗見從容,倒也有些欣賞, 不再打馬虎眼,將陳國公與衛(wèi)國公先前所說的那席話講了,方才道:“你以為孰優(yōu)孰劣, 應當如何?” 博亭侯世子不曾想皇帝會將一切明刀明槍的說出來,怔楞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皇帝也不催促,只靜靜的等他說話。 如此過了一刻鐘,博亭侯世子鄭重叩首道:“陳國公老成持重之言,臣下欽佩,只是私心里仍覺得衛(wèi)國公所說,才與心中所想不謀而合?!?/br> “哦?”皇帝繞有深意的笑了:“你可是孔家子孫?!?/br> “先祖也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現(xiàn)下正是應了這道理?!辈┩ず钍雷犹谷坏溃骸爸芄?、召公的子孫不知何在,墨家、法家的后嗣杳無音訊,孔家得以享歷代尊崇,已經(jīng)要比他們好太多了?!?/br> 他道:“臣有一請求,望請圣上恩準?!?/br> 皇帝目光微動,欣賞的看著他,道:“講?!?/br> 博亭侯世子道:“家父大逆,罪在不赦,臣身為世子,也難保全,只是家中幼子年少,不在問斬之列,請圣上準允其更名改姓,從此再不以圣人之后自稱?!?/br> 皇帝盯著他看了會兒,禁不住大笑出聲,與陳國公、衛(wèi)國公幾人對視幾眼,連連搖頭:“這小子,可不像是博亭侯生的!” 博亭侯世子面色舒緩,靜靜等候皇帝裁決。 “你很聰明,朕很喜歡,”皇帝目光贊許,像是了結了一樁心事一般,道:“博亭侯謀逆,罪在不赦,廢黜侯爵之位,斬立決!世子未涉其中,人亦知禮,賜姓李氏,改封寧安侯,更名改新!” 寧安侯深深叩首:“臣叩謝圣上天恩?!?/br> “出宮去吧,”皇帝道:“從今之后,大唐再沒有博亭侯府,也沒有圣人之后了,或許,朕該為后世子孫謝你。” “臣不敢?!睂幇埠钗⑽⒁恍?,道:“圣上既無事,臣便告退了?!闭f完躬身一禮,緩步退了出去。 博亭侯盡管迂腐混賬,卻也是孔子正兒八經(jīng)的嫡系子孫,寧安侯作為世子,自然也是正經(jīng)的嫡長子,這會兒他自愿更名改姓,顯然是以孔家直系后嗣的身份,宣告孔家主枝的終結,人家自己樂意的事兒,誰能說的了二話? 陳國公幾人目送他離去,神情中也不禁有些贊嘆:“難為他下得了這樣的狠心,也敢背上這樣的罵名?!?/br> 易名更姓,不認祖宗,這可不是好名聲,傳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尤其是孔家這面迎風招展了幾百年的招牌,說倒就倒了,怎么會沒人罵? 皇帝也有些欽佩,笑道:“所以朕才這樣厚賜于他?!?/br> 君臣幾人皆覺有些唏噓,略微寒暄了一會兒,卻見天色漸黑,紛紛起身告退,準備離宮,話都沒說完,卻被皇帝給叫住了。 “朕心里有些亂,”他輕輕道:“都留下來,陪朕說說話吧?!?/br> 衛(wèi)國公是皇帝的舅兄,陳國公和鄭國公則是跟隨他多年,后來又一起造反的肱骨,相識多年,也沒那么多忌諱,吩咐人擺了桌兒,坐在一起喝酒。 “朕今日去見了太上皇,聽他說了幾句,心里著實有些感觸,”皇帝飲一口酒,慢慢將太上皇流著眼淚說的那幾句話講給他們聽:“朕現(xiàn)下春秋正盛,太子與兩個弟弟也頗友善,但朕若是老了呢?他們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嗎?” 這話就叫人沒法兒接了。 疏不間親,再親厚的心腹,也沒法跟皇帝說“是是是,你大兒子將來肯定容不下小的”,又或者是“你小兒子肯定想造大兒子的反”啊。 陳國公跟鄭國公都沒吭聲,到最后,還是衛(wèi)國公這個舅兄了句:“圣上何必杞人憂天?皇太子殿下與兩位小殿下兄弟情深,這是咱們都眼瞅著的……” “誰知道日后會發(fā)生什么呢,”或許是被太上皇那幾句話戳了心窩子,皇帝神色略有些消沉:“想當初,虢國公與太上皇何等親近,最終不也謀逆,為太上皇誅殺嗎?” 他所說的虢國公,便是太上皇的嫡親表弟,獨孤家的兒子。 獨孤家出過三位皇后,也接連做了三朝外戚,女郎的光輝完全掩蓋住了家中男子,太上皇也曾向虢國公戲言此事,惹得后者極為不平,怒而對心腹講:“難道獨孤家只有女兒才有貴命嗎?!”然后便起事造反。 然而不幸的是,獨孤家的確只有女兒才有貴命。 虢國公造反失敗,被太上皇下令處死。 這事兒說起來有些可笑,但想當初,太上皇與虢國公的確是親如兄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