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不相識
唐堯準備的公寓在三環(huán)邊一個小區(qū)最靠內(nèi)的僻靜處,頂層,八十來平米,一個人住算十分夠了??吹贸黾揖叨际切绿碇玫?,按卓靜言的喜好,一應的木頭桌椅,布沙發(fā)上兩個素色抱枕,冰箱里滿滿當當?shù)男迈r蔬果和純凈水,衣柜里整齊掛著當季新款的衣服,茶幾上擺著新出版的雜志和青瓷茶具,陽臺上甚至還有精心選過的盆栽和藤條躺椅。 卓靜言曾經(jīng)是很矯情的人,對于唐堯這番安排也是絲毫挑不出毛病,唯有嫌他費心太過的勁兒。兩人進門坐定還不到一刻,便有人在外敲門,正是新新上任的助理劉海自己捧著合同來了。唐堯翹著腿坐在沙發(fā)上打量他兩眼,又把合同接過來從頭到尾看了遍,便點點頭讓卓靜言簽了字,然后懶洋洋坐在一邊喝茶。 劉海是個方臉白面的年輕小伙子,熱忱里透一股憨勁兒,張口閉口叫她“靖老師”,叫得卓靜言老臉都有些掛不住。當初也不是有意要在這個行當闖蕩,只是機緣巧合鬧出點動靜,她索性去了姓氏,以“靖言”為名,后來這也就真真成為很多人競相追逐的兩個字。 無心插柳,也算她那孤寂十年里的小小傳奇。 簽完合同,劉海立刻拿出一份工作清單來,眼下最要緊的是《王城》制片人鐘濤希望約她談談影視化改編工作,目前這位大制片還兼著剛開拍的《魅影》的制片主任,至少近兩個月都要圍著這部劇不得脫身,就希望卓靜言可以明天去《魅影》的拍攝現(xiàn)場見一面。 卓靜言一口答應下來。 只見劉海又小心翼翼從包里掏出一本舊書,白凈的面皮漸漸泛起紅光,攥緊手激動道:“靖老師,我真沒想到能見到《王城》三部曲的作者。您都不知道這小說在國內(nèi)多受歡迎,后面兩本《亂世》和《浮生談》我都從開始追到最后結(jié)局,真是太好看了!火了這么些年了,大家都在猜到底這作者是什么身份,網(wǎng)上竟然連一點兒個人信息扒不出來,真是沒想到——居然是您這樣一個人,您居然就是靖言靖老師,我可真是太榮幸了。我……能要個簽名嗎?” 卓靜言哭笑不得:“……小劉海兒,你這‘居然’‘居然’的,到底夸我貶我呢,聽著這味兒有點怪……” 唐堯就歪沙發(fā)上咧嘴笑,痞里痞氣:“小劉海兒,你這叫一聲‘靖言老師’可把她叫高好幾輩兒嘍,人家這才二十四不到點兒,你不還大好幾歲呢么。” 劉海的臉漲得更紅:“我看靖……靖老師也是挺年輕……就,資歷跟這兒擺著呢,那必須尊重啊,您要不就趕緊簽個名吧,我特地帶了書來,大學畢業(yè)那年買的第一本!” 得,還搞成書迷見面會了。 卓靜言憋著笑提筆給他在扉頁簽了名字,正欲再添幾句寄語,唐堯伸個懶腰站起身,把書從她手里抽走,又伸手把劉海一摟就夾著帶著往門外走:“說好了啊,這幾天你歇好,也還得先忙活這點事兒,我不打攪你。小嫣她最近在上海出差跟活動,很快就會知道你回來了,下周咱仨應該能碰頭去喝一杯。” 卓靜言頗感動地看著他的背影:“好嘞唐小果!您慢走!” 唐堯腳下一滯,回頭瞅她片刻,眼神陰惻惻的:“要不咱今兒先去,我叫上幾個哥們兒給卓大小姐接個風?” 卓靜言立刻深深鞠躬:“唐大少爺,您請走吧!” 唐堯這會兒懶得磨纏她,勾著劉海的肩膀幾步邁出門去,唇角沒忍住翹起老高:“嗤,德行?!?/br> 卓靜言把隨身行李簡單一收,洗了個澡,撲進尚有陽光香味的棉被里,睡了個昏天黑地。第二天一早唐堯“如約不至”,她心情大好,自己做了份早餐,又煮一杯咖啡,慢條斯理祭了五臟廟,再挑一身簡練的休閑襯衣配鉛筆褲,長發(fā)扎個馬尾,神清氣爽出了門。 這生機勃勃的煙火人間。 劉海早已開了華霆娛樂的車過來,接卓靜言去懷柔的影視基地和鐘濤碰面,一路上又和她說著《王城》的翻拍問題。坊間傳聞只稱原作者同意了這部人氣小說的改編和翻拍,但尚未明確花落誰家。自從出現(xiàn)這一消息,媒體也相當關注。一直以來“靖言”的作品都如老君煉丹,輕易不開一爐,四年以來一共只出《王城》《亂世》和《浮生談》三本書,數(shù)量不多,篇幅不長,品質(zhì)卻極佳,每一本都在暢銷榜名列前茅,讀者群體龐大,大多是十幾歲到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這樣的小說引起影視圈的興趣不足為奇,各大制作公司都在尋找“靖言”,希望將其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搬上熒幕。然而“靖言”其人是個謎,除了名字和性別,無人知道這個作者的任何信息,連出版社也都只能通過助理和她聯(lián)系。所以劉海得知可以做她的助理,還協(xié)助改編《王城》,才會如此激動,而看到她本人一時又差點驚掉了下巴。 事實上,如果劉海了解到卓靜言答應改編的真實原因,恐怕會再把眼珠子驚掉。她只是被薛嫣纏得沒辦法而已。自從去年薛嫣和華霆小少爺看對了眼,愛得癡纏難解,一心想為男友的公司添磚加瓦做貢獻。去年年底薛嫣的二十一歲生日,卓靜言依舊不便回國,打個越洋電話遙祝她生日快樂。薛嫣一聽她聲音就開始哭哭啼啼,念著又是一年多沒見了,想她得緊,再接上一段從前兩人同仇敵愾追著唐堯揍的回憶追溯,把卓靜言給酸得心里難受,一沖動就說那要不就送個禮賠個罪吧。 薛嫣打蛇隨棍上,醒著鼻子說,只有一個東西是她“特別特別喜歡”還“特別特別想要”,而且“只有言言jiejie可以給的”。 卓靜言已經(jīng)被她的鼻音酸昏了頭,脫口就答應。 給給給,不管要啥她都給。 薛嫣當時似乎沒想到勝利來得太容易,一時驚得停了三秒鐘,清清嗓子小聲道:“我想要你的《王城》?!?/br> 倒不是不能給她拿去玩兒。這東西不過是業(yè)余打發(fā)時間的副產(chǎn)品,順便出版賺點兒,畢竟做個藏在書本后的作者并不難。但一旦要放到國內(nèi)翻拍,難免媒體會往作者身份上挖,尤其她還是個一貫很有噱頭的“神秘人士”??墒窃捯殉隹?,卓靜言懶得收回,或許潛意識里也想和這個真實的、火熱的世界再多些關聯(lián),最終一咬牙還是同意了。 然而這事兒還沒完,卓靜言不關注國內(nèi)娛樂圈,但在日本時的助手奈奈是個狂熱追星族,多少也從她那看到些國內(nèi)影視劇的花邊碎料。改編劇的水平良莠不齊她是知道的,而且似乎絕大部分都算不上良心之作。泰半是請幾個毫無靈魂的花瓶藝人,扎堆梗著脖子念臺詞,組團在作者的心血上潑灑狗血。 她那幾本書,寫的時候未曾想到這層用途,費了幾番心血,起筆最初又藏著她不為人知的一點心思,現(xiàn)在要動作起來反而越發(fā)慎重。悶在山上思考了整整一個月,卓靜言才正式?jīng)Q定將改編交給華霆,但條件是,她本人擔任監(jiān)制,劇本改編必須過目,且保留挑選主要演員的權(quán)利。 薛嫣自然是滿口答應,她那場借酒撒瘋,一半私心為男友,一半私心卻為讓卓靜言回來。先走出那樣的生活,再走回她原來的世界。 一路上與劉海聊到懷柔,卓靜言默默掏出個口罩戴上:“咳,這霧霾名不虛傳……” 其實沒什么霧霾,她對這種藝人出入的場所天然帶了警惕。 兩個人并肩網(wǎng)臨時搭起的攝影棚走,正到近門口處,卓靜言余光瞥到右側(cè)一個影子飛來,扭頭一看居然是個五顏六色的雞毛毽子,眼看就要打到臉上來了,她暗道不好,下意識側(cè)身向前一彎腰,左腿順勢后抬過頭踢向前方,須臾就穩(wěn)穩(wěn)把毽子踢向來處。只是這一側(cè)身太急,難免失了平衡,再收不住去勢就得當眾摔地上。她并未強行往回收腿,飛快將右手的文件換到左手,單手撐地輕輕巧巧翻了個身,腰如楊柳盈盈一擺。 劉海嚇了一跳,只見卓靜言悠悠然站住身,拍拍手上的灰塵,抬眼往毽子過來的方向看。幾個化著妝演員模樣的人正跑過來,領頭一個瘦瘦高高的黑衣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她道歉。 卓靜言擺擺手表示沒事,劉海認出對方來,一時有些尷尬:“這位是《魅影》的女主角楊妍兮小姐。楊小姐,這……這是……” 卓靜言看出劉海在猶豫是否該說她名字,便微微一笑:“你好,我是靖言。” 楊妍兮一愣,白得沒有血色的巴掌臉上立刻浮起笑容,嬌聲道:“您是《王城》的作者么!原來咱們公司要拍《王城》的消息是真的!今天這一見真是太榮幸了……我們這不還沒開工呢么,等梳化呢,閑著先踢個毽子,一不小心給踢您這兒來了,這可就是緣分!” 卓靜言口罩遮臉,穿得又簡單,一時看不出確切年紀。楊妍兮只隨劉海稱“靖言老師”,倒惹得卓靜言心里好笑,這女演員雖然保養(yǎng)得宜,也許為了上鏡好看,瘦得近乎干癟,近看眼角也有了些細紋,怕是三十往上的年紀了,居然也跟著叫起她“老師”來。 還挺逗。 她努力作個穩(wěn)重老成的姿態(tài),干咳兩聲,又握住楊妍兮的指尖端莊地晃幾晃,道:“幸會,幸會?!?/br> 這時楊妍兮身后另幾個人也走上前來,一個笑得憨厚的矮胖男人,一個眼睛圓圓頭發(fā)微卷的年輕男孩,另一個是…… “啪?!?/br> 她手一松,硬殼文件夾掉到地上,揚起干燥的細碎塵土。 這個人似是在哪里見過的,她怔怔地想。 對方俯身撿起她的文件夾遞過來,柔軟的額發(fā)下是少見的漂亮眉骨,弧度凌厲但不顯刻薄。一雙眼睛是深沉的,靜水深潭,跌進去便是無底。好在那薄唇此刻是帶了笑的,令一張無懈可擊的清冷圣人臉多出幾許溫柔。 清冷里的溫柔,自是不可錯會成多情。 “你好,我是蘇佑。” 卓靜言沒有沒有接他遞來的文件,也并沒有回答,微微顰眉看著他。 蘇佑有些疑惑。眼前的年輕女孩束著頭發(fā),戴著口罩,剛到自己下巴高,正仰頭看他,黑如徽墨的一對瞳仁里翻滾著復雜的情緒。又過片刻,那復雜的品不清的情愫倏爾消失,轉(zhuǎn)而云籠霧繞,水汽蒙蒙,似是引他直直地跌落進去。 蘇佑暗暗一驚,開始思索自己是否在哪里見過這樣一雙眼睛。 劉海絲毫未覺出古怪,在旁拍拍卓靜言的肩膀:“……靖老師?這是蘇佑,Saul,國內(nèi)很受歡迎的男演員,也就是《魅影》的男一號?!?/br> 卓靜言如夢初醒,低頭咬牙暗罵自己怎么盯著人就走了神,盯著盯著還差點掉眼淚,真是沒出息。她暗自鎮(zhèn)定心神,若無其事自蘇佑手中拿過文件:“你好,我是靖言?!?/br> 這就是寫出《王城》的靖言? 蘇佑看著她黑沁沁的一雙眼,此刻盛滿笑意,完全不見片刻前的模樣,便也摒去那絲異樣的感覺,點頭道:“久仰大名?!?/br> 這時那矮胖男人竄上前來,激動道:“誒喲小靖作家??!沒想到您這么年輕,我沒看走眼吧,雖然您這臉遮得嚴實,我張胖兒一看就知道,您這絕對二十郎當歲,年輕輕的小姑娘,這么厲害,了不得!《王城》這書寫得……嘖!我服!鐵服!” 卓靜言看著胖子一個勁兒捧著說,心底微微不耐,也只得謙虛道:“哪里的話,您幾位看起來都比我大一些吧,不嫌棄叫我靖言就好,要不怪別扭的……” 張胖兒撓著后腦勺憨厚一笑,一邊的卷發(fā)男孩伸出手道:“你好,我是秦維鈞,也是《魅影》的演員。您別聽張胖兒瞎咧咧,對了,他大名叫張心寬。” 卓靜言忍俊不禁,這名——倒是挺妙的。 正說著,攝影棚門里轉(zhuǎn)出來個四十來歲中年男人,正是鐘濤:“靖作家,您可算是來了,這一路辛苦得很吶?!?/br> 卓靜言被這接二連三的客套捧得直泛酸,而鐘濤畢竟業(yè)內(nèi)知名,年紀又長她二十多歲,忙笑道:“鐘老師別說笑了,我才二十幾歲小毛孩,跟您不能拿喬,您請叫我名字得了,要不反而顯得我耍大牌了不是?!?/br> 鐘濤見她還算謙和,心下也多幾分看重:“好好好,來咱們進去說吧,我今天可都把小說和前兒開會擬的改編計劃帶過來了呢?!?/br> 卓靜言欲取下口罩以免在前輩面前失禮,又一想到身后的蘇佑也許還要進棚里拍戲,便打消念頭,對鐘濤解釋道:“抱歉鐘老師,我今兒得戴著口罩跟您說話了,重感冒還沒好全?!?/br> 鐘濤看出她沒擺那“知名作家”的架子,也就毫不在意道:“嗨,多大事兒,戴著唄,以后見面機會多了,不急在今天。” 卓靜言松了口氣,心下卻是一陣莫名滋味。過去幾年常時常聽奈奈提起他,萬不曾想過竟然就這樣遇上了。不過,自己干什么要蒙著臉怕他看,反正又不認識……看,就看了唄。 如此一直糾結(jié),直到和鐘濤開始討論劇本,卓靜言才強自鎮(zhèn)定下來開始投入工作。 那個…我想要一點留言…和豬豬…謝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