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釋道：“無常大人說的話，你不聽？”

    “聽！那必須得聽！”黃蜂砸了砸嘴，整個(gè)兒陰曹地府，就算是閻王爺，黑無常發(fā)話了都得聽著，他不過是十陰司之一，哪兒有不聽的道理，既然是黑無常大人插手，他獨(dú)自回到閻王殿也有個(gè)交代了。

    黃蜂對沈長釋拱了拱手道：“那便請沈大人待我向十方殿的白無常大人問好，與姜青訴說說，有空來閻王殿下棋啊?！?/br>
    沈長釋被叫了一聲沈大人，心里別提多舒坦，那胸口挺著，下巴抬著，雙眉舒展，掐著聲音嗯了一聲，姜青訴若在場，見他這模樣肯定得說一句：不得了，與皇城里的太監(jiān)已有八分像了。

    黃蜂走后，沈長釋學(xué)著他方才的模樣，靠著奈何橋頭的石柱子，砸了砸嘴玩兒手指，想起來他此時(shí)到這兒的目的，深吸一口氣搖頭嘆道：“白大人啊白大人，這謊可是你讓我撒下的，若回頭無常大人找我麻煩，您可千萬得替我兜著?！?/br>
    話音一落，整個(gè)兒奈何橋上與忘川河上的鬼全都消失了，凡是此時(shí)沒過橋的，統(tǒng)統(tǒng)被按回了原處不得動彈，就連擺渡的也要停止動作。

    沈長釋抬眸朝奈何橋上一看，他微微瞇著雙眼，果然在橋那頭瞧見一身明黃衣著的老者，他目光懵懂，過橋速度很慢，每走一步，想要靠近他的人都得低下一寸頭來。

    沈長釋抿了抿嘴，他不是沒見過皇帝死，當(dāng)年趙尹他爹死的時(shí)候也是這幅場景，人間的帝王身上帶有貴氣，普通的鬼魂不得靠近，不過帝王死了也依舊是魂魄，還是要投胎轉(zhuǎn)世的。

    世間的魂魄前世今生雖有定數(shù)，但皇帝的不同，積德行善數(shù)世的人才有機(jī)會入帝王家，而后再稱帝。

    稱帝后的人若造多殺戮，剝削百姓，怨聲載道的話，身上的孽會更多，來世恐怕不得善果，但若架橋修路，為百姓謀福祉，國泰民安的話，身上的功德也會多，來世恐怕還是帝王。

    沈長釋在那已然是老者面容的男人身上，瞧見了不少功德，他算是個(gè)好皇帝，來世即便當(dāng)不成皇帝，也必入帝王家。

    等趙尹走到跟前了，沈長釋才想起來姜青訴交代他的，于是抿嘴，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連忙迎了過去：“乾文帝陛下？在下地府鬼差沈長釋，特領(lǐng)您轉(zhuǎn)世的?！?/br>
    趙尹愣了愣，初入地府，他當(dāng)真豁然開朗，此生不信鬼神之說，死后卻見鬼神之事，只覺奇特。

    “既有陰曹、有輪回，朕想問問你，三十年前，大昭女相姜青訴可來過？”趙尹問他。

    沈長釋領(lǐng)著趙尹往輪回井的方向走，邊走邊笑道：“說來也巧，三十年前大昭女相的確到了地府，只是她遲遲未曾離去，說是有心愿未了，人未等到，今日一早才投胎去了?！?/br>
    趙尹頓了頓，他方才來的路上一直都在憂心，這世間真有輪回，那他與姜青訴的誓言必然成真，他怕會在這兒看到依舊貌美的女子，雙眼滿含怨恨，又怕看不到記掛了幾十年的人，心中五味雜陳。

    而今聽這位鬼差一說，倒是覺得好受多了。

    她既等了自己，又體貼自己，早一步而去，完成他們的約定。

    趙尹問：“她可留下了什么話？”

    “不曾留話，只托我在這兒迎您，依我說，再多言語不如一碗孟婆湯?！鄙蜷L釋朝孟婆要了湯，遞給趙尹，趙尹頓了頓，看著那碗淺茶色的淡湯。

    人生猶如過往煙云，此一生輝煌亦載滿了遺憾與痛苦，他來得慢，路上還想過若當(dāng)真碰面了，當(dāng)如何面對，如何解釋，而今想來，的確再多言語不如一碗湯，喝下了，一切都重頭開始。

    趙尹接過孟婆湯飲下，朝沈長釋看去時(shí)輕笑，嘴角的白胡子顫動，他道：“霏月曾說，我若為帝，她必為臣，我若生生世世為帝，她也生生世世為臣，來世，我不想她做我的臣?！?/br>
    趙尹大步朝輪回井的方向走去，分明是個(gè)病懨懨的老頭兒，卻偏偏身形挺拔了許多。

    沈長釋目送著他離開，又入了輪回井，撇嘴挑眉：“你還當(dāng)真是最好糊弄的一個(gè)皇帝?！?/br>
    以往的皇帝多半擺著架子，即便遇見鬼神也是唯吾獨(dú)尊，相較起來，趙尹溫和多了。

    沈長釋拍了拍手，姜青訴給的任務(wù)完成，他深吸一口氣輕笑，轉(zhuǎn)身哼著十八摸的小曲兒回十方殿去，不過剛出輪回井處，便在荒地小路上見到了筆挺站那兒的單邪。

    沈長釋看了看單邪，又回頭看了看輪回井處，六道輪回井淺淡地發(fā)著光，如光柱一般直通云霄。

    沈長釋在人道上瞧見了明黃的星火，知曉趙尹已經(jīng)投胎去了，于是干笑了兩聲，道：“無……無常大人。”

    “她讓你這么做的？”單邪面色微冷，沈長釋縮著肩膀：“是。”

    白大人啊白大人，當(dāng)初說好了的，若無常大人發(fā)現(xiàn)，他絕不擔(dān)任何罪責(zé)，甩責(zé)這種事兒，不怪他。

    單邪又問：“她人呢？”

    沈長釋頓了頓，搖頭道：“我、我不知啊?！?/br>
    單邪拂袖離去，沈長釋長舒一口氣，好在，他沒被打……只是不知當(dāng)無常大人找到白大人后，又會如何了。

    忘川河岸彼岸花叢旁，姜青訴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眼前河面左邊盡是黑水，右邊漸長紅花，她恰好卡在這純黑與猩紅之中。

    隨手在地上撿了塊石頭，姜青訴將其丟入了忘川河中，河面竟然起不了一絲漣漪，石頭如入了沼澤地，漸漸陷了進(jìn)去。

    察覺到了靠近的氣息，姜青訴冷淡的臉上掛上了微笑，轉(zhuǎn)頭朝來者看去，她眉眼彎彎，笑容不變：“單大人來了？”

    “你在此地做什么？”單邪目光落在了姜青訴坐著的石塊上，旁邊已經(jīng)長了好幾株彼岸花的幼苗，她看上去并不在意是否會觸碰到。

    姜青訴理所當(dāng)然道：“我來這兒等你啊。”

    “你如何知道我會來？”單邪走到了姜青訴的身邊，目光落在了石塊上，姜青訴往旁邊挪了挪，單邪盯著她腳旁的一朵花兒，只是衣擺擦過，不曾碰到。

    垂在身側(cè)的手緊了緊，單邪坐在姜青訴身旁，姜青訴單手撐著下巴側(cè)著身體看他，雙眸明亮：“今日趙尹死了，我讓沈幫我跑了一趟，地府之事沒有能瞞得過你的，所以你瞧見了，必會來找我，我就在這兒等你啦?！?/br>
    單邪問她：“不是放下了？為何還要多此一舉？”

    “我昨日去了閻王殿，沒進(jìn)去，聽見閻王有意圖留趙尹在地府，我不愿，故而讓沈今日去攔著了，我也知他心思，教了沈幾句話，你瞧，總共來地府還沒半個(gè)時(shí)辰，他就老老實(shí)實(shí)投胎去了吧？”姜青訴朝單邪湊近了一些：“你該不會以為我對他余情未了吧？”

    “你沒有嗎？”單邪問。

    姜青訴一雙眉眼含笑地看著他，嘴唇動了動說：“我就知道單大人瞧上去風(fēng)輕云淡的，實(shí)際上最愛吃醋?！?/br>
    單邪頓了頓，睫毛微顫，一看就知道是被姜青訴戳中了心思。

    姜青訴道：“單大人還酸著呢？”

    “不酸。”單邪道。

    姜青訴說：“不如我讓沈去柳城買點(diǎn)兒糖葫蘆回來給你吃？”

    “不吃。”單邪抿嘴。

    姜青訴挑眉，擺出無奈模樣，嘆了口氣眨巴眨巴眼道：“單大人既然難哄，那我只能使出殺手锏了?！?/br>
    單邪朝她瞥了一眼，姜青訴對上了對方的視線，垂在身側(cè)的手抬起，一朵彼岸花鮮紅欲滴，張牙舞爪地綻放著，根莖折斷，正握在了姜青訴的手中。

    她笑道：“鮮花贈美人，單大人心情有無好一點(diǎn)兒？”

    單邪怔在原地，一雙鳳眼睜大，瞳孔收縮。

    姜青訴手中的花兒吐著陰氣，漆黑之氣順著她的指尖吞噬她的胳膊，如藤蔓攀延，魂魄即刻被鎖，而握花之人，卻笑得如沐春風(fēng)。

    第114章 雙生仙：二

    單邪回神瞬間拍開了姜青訴的手, 彼岸花落地，不過纏繞著姜青訴的那股黑氣卻沒有放松，只要一經(jīng)觸碰, 便會抵死纏上, 更何況她還摘下握在手中。

    單邪起身，展開扇子, 折扇的白紙上起了一團(tuán)冥火，他看向依舊在笑的姜青訴，道：“或許會很痛，但你必須得忍著?！?/br>
    “不不不！我不忍，我可怕疼了, 真的?！苯嘣V收回了手，背在身后，也跟著起身, 朝單邪走去：“你怕什么？”

    “我與你說的你都忘了。”單邪眼眸中帶著氣憤，說話的時(shí)候聲音冰冷，他的表情冷冽，握著扇子的手微微發(fā)抖：“我告誡過你不可觸碰此花的！”

    姜青訴一怔，歪著頭道：“我知道啊?！?/br>
    “那你……”話只說了個(gè)開頭, 單邪緊皺的眉心豁然松開，他看向依舊在笑的姜青訴, 心口位置猛然震蕩, 似乎有什么藏在其中的東西正欲沖破。

    姜青訴點(diǎn)頭：“我故意的?！?/br>
    “為何？”單邪輕聲問出。

    姜青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伸手在單邪的面前對著他的臉畫了一個(gè)圈：“今日瞧見單大人的臉啊, 當(dāng)真精彩，沒想到你短時(shí)間內(nèi)，居然能做這么多表情呢？”

    “回答！”單邪不滿她顧左右而言它。

    “你還記得在云仙城里，你送過我花兒嗎？”姜青訴問出這句，朝前走了一步，她雙手背在身后，下巴低垂，雙眸抬起，眼里倒映著單邪的臉，像是將他裝了進(jìn)去一般。

    “你送過我白蘭花，當(dāng)時(shí)我問你，你想要什么花兒，你說你不喜歡花兒?！苯嘣V抿嘴道：“我知人間花，無一能配得上你，也知你真正想要的花兒，便是這紅海中的任意一朵，所以我提前過來找了半天，就剛才那朵開得最艷，特地摘下來送給你?！?/br>
    “我能送得起單大人心中想要得到東西，即便付出代價(jià)，也在所不惜。”姜青訴的鞋尖觸碰了單邪的鞋尖，她仰頭看向?qū)Ψ剑€在淺笑：“我心如明月皎皎，單大人如此厲害的雙眼，看清否？”

    與單邪的鳳眼對視，姜青訴保持不動，忘川河岸上突然刮來了一陣清風(fēng)，將兩人發(fā)絲吹起，纖弱的花瓣隨風(fēng)舞動，單邪問她：“痛嗎？”

    姜青訴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單邪沒來之前，她觸碰到彼岸花時(shí)的疼痛早就已經(jīng)消散了，現(xiàn)在看著繞體的黑氣，已經(jīng)沒了感覺，于是她搖頭道：“不痛?！?/br>
    單邪抬手將她被吹到額前的發(fā)絲別到耳后，指尖觸碰到的姜青訴是沒有溫度的，與以往不同，她的魂魄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再也不會消散。

    孟婆湯洗不盡魂魄里的鉛華，輪回井無法為其再塑人生，她將沒有轉(zhuǎn)世輪回，生生世世，就只能是姜青訴一人。

    單邪將姜青訴的發(fā)絲理好，順勢把人抱在了懷中，輕聲道：“我看清了?！?/br>
    姜青訴摟著對方的腰輕笑，眉眼彎彎，本是該高興的時(shí)刻，偏偏她的心里起了另一番心思，纏繞在她心中，久久不散，卻又無法斷其真?zhèn)蔚哪蔷湓挕?/br>
    “單邪?！苯嘣V輕輕皺眉：“你說這時(shí)間有無兩個(gè)長相一樣的人？”

    “有?！眴涡暗溃骸叭酥畆ou身，皆為皮囊，沒有相同的魂魄，卻有相似的臉?！?/br>
    “這么說，或許在人間土地上，能找到與我相似的人？”姜青訴抬眸看著他。

    單邪點(diǎn)頭：“許有四、五分相似，十分沒有?！?/br>
    “那你呢？可有人能像你？”姜青訴問。

    單邪目光一滯，居然又一次愣神，姜青訴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你怎么了？”

    單邪輕眨了一下眼，開口道：“回去吧?！?/br>
    他轉(zhuǎn)身便走，拉著姜青訴的手沒有放開，姜青訴哎了一聲，回頭看向落在石塊上的彼岸花，花莖碧綠，花朵朱紅，靜靜地躺在石塊上未動。

    彼岸花的盡頭一片白煙，姜青訴慢慢收回了視線，瞧見白煙，忽而想起了單邪房中的一幅畫，就掛在了他的軟塌上方，一個(gè)身穿白衣的男子站在云層中的背影，千絲如墨，曾在她靠近時(shí)轉(zhuǎn)過頭來。

    畫中人淺笑的眉眼與單邪酷似，當(dāng)時(shí)她只當(dāng)是幅施了法術(shù)會動的畫，也沒多想，偏偏蘇裘去地獄前留下了那句話，又偏偏她剛才問出口后，沒得到單邪的回答。

    畫中人是誰？

    那張與單邪一模一樣的臉，在人間造就人鬼書交給蘇裘的人，又是誰？

    如此一想，姜青訴看著單邪的背影，心中沉沉。

    單邪、又是誰呢？

    她知單邪非凡人，亦不是普通的鬼，他手中的鎮(zhèn)魂鞭可使世間魂魄皆消散。地府里而今待得最久的應(yīng)當(dāng)是閻王爺，可閻王不過只來了短短的千年，一切都是單邪交給他的。

    地府早就存在了，六道輪回井也早就存在了，這與陰陽分隔的離魂道、奈何橋、忘川河統(tǒng)統(tǒng)都在閻王來之前便在了。

    單邪說他無生也無死，那他是何時(shí)存在的呢？

    偌大的地府，無一處他不可去，成千上萬個(gè)鬼差，無一個(gè)他號令不得，即便是十八層地獄，他也暢行無阻，姜青訴僅憑著自己的想象，已經(jīng)想不出單邪究竟是何身份了。

    蘇裘告訴姜青訴的話，姜青訴遲遲沒有說給單邪聽，一來她并不確定蘇裘說的是否為實(shí)話，二來，若當(dāng)真是實(shí)話，那個(gè)與單邪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又是誰？

    姜青訴做鬼才短短幾十年，地府她雖然混熟了，但暗藏其中的根本卻從未知曉過。

    涉及到單邪的，她更是一無所知。

    她旁敲側(cè)擊問過沈長釋，沈長釋對單邪的了解亦如她這般，除了他的脾性，和習(xí)慣，便再也沒有其他的了，與單邪長得一模一樣之人，沈沒見過，更沒聽過。

    難得的是向來動作不快的鐘留，竟然查到了關(guān)于cao縱蘇裘男人的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