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若從丘山引河，整個丘縣亦將不復(fù)焉！“錢閭愕然，他本非是武將，不過稍通兵法，這幾日與部下議過無數(shù)御敵之術(shù)，卻從未想過水攻之法。一時也是緩不過神來，先想他不過想以性命相搏，王玉溪卻以城相搏，這法子，是要直截把丘縣也淹嘍！

    想著這遍地的良田，想著百姓難得筑起的家宅，他真是不忍，卻又知這法子比他這硬撐強(qiáng)過百倍，這才是真真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陣思慮之后，錢閭倒是遲疑道：“然，夏錦端雖為女子，卻也謹(jǐn)慎，屯兵天水城不假，卻城外更有十萬兵卒。若是水淹，城外兵卒可居高山避險，怕是傷亡不大。如此，也是紕漏！”

    “引她攻來便是。”王玉溪勾了勾唇，回身朝周如水一笑，淡淡道：“放出風(fēng)去，道是吾在丘縣便可?！?/br>
    他這話音一落，周如水哪有甚么不明白的。只覺鼻間便是一酸，低下頭去，大滴大滴的淚水就自眼眶中掉落下來。

    她與他朝夕相處，二人又都是多智之人，許多想法十分相近，許多話更無需多言便可一點(diǎn)就通。

    見她落淚，錢閭都未回過神來。就見王玉溪已走上前去，將周如水摟入懷中，朝他一笑，無奈道：“夫人有孕在身，頗為多思，還望閭公避嫌?！?/br>
    正經(jīng)事道完，便就逐客了。

    錢閭本就因他的法子心中震動，這時刻也未覺著如何，再見女君滿臉是淚，只當(dāng)她心系百姓，更是感慨。又想時不我待，再不會有更好的法子了，忙是匆匆退下，爭搶戰(zhàn)機(jī)而去，連自個方才守在門前的初衷都忘了。

    倒是周如水，見外人離去直是撲進(jìn)王玉溪的胸膛，她一抬頭，淚眼朦朧，真是死死盯住王玉溪，有些咬牙問他：“王三郎！你可是瘋了？”

    錢閭有些事未聽明白，她卻聽了個通透，如今周國節(jié)節(jié)敗退，夏魏聯(lián)軍卻是精神奕奕，或許在夏錦端眼中，丘縣不過便是個垂垂老矣的末路人，一擊便倒，犯不著全軍而出，遂她留了十萬兵卒退居天水城外，成了可進(jìn)可退之勢。

    卻然若王玉溪出現(xiàn)在了丘縣呢？那便不可同日而語了。先前王玉溪一戰(zhàn)成名，天下皆知驚才絕艷如玉溪公子竟還通兵法。如此，夏錦端定然會慎之又慎，定會收去那漫不經(jīng)心之態(tài)，全力以赴，與王玉溪一爭高下。畢竟，攻下丘縣，周土大半都將勢如破竹，她絕不會前功盡棄。

    那最好的法子是甚？便是傾盡全力，速戰(zhàn)速決。而能逼得夏魏聯(lián)軍如此的，唯有王玉溪了。

    念至此，周如水眼中灼熱，淚水不停，不管不顧地在他胸前錘了一拳，哭道：“你竟要用自個去牽制夏錦端么？”

    她如此激動，王玉溪卻很平靜，他慢慢抬起手來扣住周如水白皙的臉頰，有些涼的指腹輕輕擦去她臉頰上的淚，深邃的目光望著她，溫柔道：“阿念莫擔(dān)憂，她非是我的對手。更國亡家安在，唯有如此，咱們才能永絕后患。阿念，為了你，為了咱們的孩兒，亦當(dāng)拼此一搏不是？”

    “然大水無情，若是奔逃不及，你也……“言至此處，周如水直是說不出話來。她甚至不敢說她要與他同在，因?yàn)楦怪械暮?，她也不敢輕估自個的性命。

    王玉溪將頭緩緩靠在周如水的肩膀之上，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阿念，這是你忍痛重來的初衷，亦是你我無拒之責(zé)。如今，你莫能涉險，我是你的夫君，便當(dāng)由我承擔(dān)?！罢f著，他寬大的手掌慢慢撫上她并未顯懷的小腹，有些哽咽地說道：“我對你們?nèi)绱藷o情，只因家國已到存亡之際，我輩只能奮不顧身，挽救于萬一?！?/br>
    保國者，其君其臣rou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zé)焉耳矣。

    他們或許能逃，他名滿天下，諸國都是他的去處。但他的家族，他的妻兒都在此處，他不會逃，他只能贏。

    第232章 大 結(jié) 局（完結(jié)）

    所有的一切, 都在如火如荼的進(jìn)行著。丘縣的丈夫亦不是懦夫，如今都被夏魏聯(lián)軍逼至如此地步, 眼看就要兵臨城下，在劫難逃, 他們均都抱起了必死的決心。錢閭不過高呼一聲, “愿死者, 隨我來！”四下丈夫皆是上前, 不過都將家中婦孺托付給錢閭，便呼嘯而去，挖堤的挖堤，引流的引流, 城防的城防，井然有序, 倒是少有幾個懼死退縮的。

    逃生是本能，忠貞是選擇。他們不論貴賤，都選擇了腳下這塊土地, 絕不退步，絕不妥協(xié), 他們用血rou撐起了一座座高墻，抱著必死的決心，只為身后的同胞, 身后的親人。

    不過兩日，丘縣之中，婦孺一批批被送去安全之所, 安置處外，城中最多見的便是一些不愿與親人分別的老嫗。她們自知年事已高，本未有幾年活頭，不如就留下為城中的漢子洗手做羹湯，便是死，也當(dāng)死在一處，做個個飽腹鬼。

    眼見引流將成，王玉溪在丘縣的消息也終于傳去了敵營。

    彼時，夏錦端直截愣住，她愕然地立在營帳之中，當(dāng)著營中將士的面，直截將幾案上的茶盞摔了個粉碎，茶盞四分五裂，就碎在她的腳邊，污了她明黃的裙裾。她睜大著眼，惡狠狠地看向跪在她腳邊的探子，咬牙問道：“王三也來了！消息可確切屬實(shí)？”

    聞言，那探子絲毫不敢抬首，直是趴跪在地，以頭抵地，一雙眼對著她那鑲著明珠的華麗鞋面繼續(xù)說道：“回女君，王三郎真去了丘縣了，他去之后，那鐘縣尹才終于未再死守城防。咱們探了幾回，才知他竟是聚齊了縣中的牛驢。也不知找來些畜生，能做成甚么計(jì)謀。”

    “牛驢？”夏錦端聞之冷哼，一雙媚眼都冷冷地瞇在一處，全是焦躁道：“他的心思邪得很！誰知又會是甚么陰謀詭計(jì)！”說著，更有些難以言喻的氣急敗壞，直是一腳踹向一旁也皺起眉頭的魏超，全不顧他乃是新任魏君，真是不給他絲毫顏面，直截就橫眉對他，十足譏屑地道：“如今連王玉溪都來了，丘縣便未有這么輕易能攻下了！你當(dāng)快想些主意，莫不及，先機(jī)一失，你這王位都坐不穩(wěn)了！”

    魏超被她這般下臉，看著坐下將士，到底也是有些羞惱。但想如今他同夏錦端全在同一條船上，這時也未有甚好發(fā)作的，不過叫她個臭娘們逞一時威風(fēng)，便就忍著氣道：“王三郎又如何？周國自顧不暇，援軍未至，便是尋了些牛羊來也起不了大用。若是做前鋒，咱們抓來下鍋便是了，未有甚么大不了的！”

    見他如此輕敵，夏錦端更是沒了好氣，心下不耐，沉著眉道：“庸夫！你忘了前歲他如何大勝么？如此輕敵！可知后果難料？此機(jī)不可失也！半點(diǎn)也輕忽不得！”

    她怒火燒心，魏超哪里不知她此言有理，卻實(shí)在氣怒她不給顏面，就故做出一副無所謂之模樣，忽就朝左右道：“速去尋些童子尿來！”

    聞言，夏錦端何止皺眉，直是問他：“你這是何意？”

    便見魏超朝她一笑，這次第，果然也沒了好顏色，慢慢嘲道：“吾曾瞧過宮中醫(yī)案，道是童子尿降火甚速。凡陰虛火動，熱蒸如燎，服藥無益者，非小便不能除。如今女君心火灼燒，不若先褪了火氣，再談戰(zhàn)事?！?/br>
    這話說來，夏錦端也是色變，只想自連勝后，魏超愈來愈不好對付，直是強(qiáng)忍住怒意，轉(zhuǎn)而一笑，朝他一福身道：“是了，倒是本宮急了。”

    戰(zhàn)事一變再變，當(dāng)知夏魏聯(lián)軍將城外十萬駐守兵卒紛紛調(diào)入城中之時，丘縣也早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

    這短短的幾日之中，王玉溪與周如水都十分的平靜，二人默契地分工，默契地面對，唯有在夜里，周如水會控制不住眼中的淚水，她會緊緊抱住王玉溪，把手遞進(jìn)他的掌心，緊緊相握，相擁到天明。

    她多么盼望，這個夜永遠(yuǎn)都不會過去，一切都停在他們相擁相守的此時此刻。

    然而，日頭終會高升，終于也到了離別的時刻。

    到了今時今刻，丘縣再不能多留，她將趕在夏魏聯(lián)軍攻城之前，領(lǐng)著縣中最后一批婦孺躲去城外的薈山，避過洪災(zāi)，回去鄴都。

    周如水睜開眼時，只見王玉溪早已醒來，他就坐在塌旁，靜靜守著她，靜靜望著她，目光漆黑難辨，深情難掩。

    見她睜開眼來，他的眸光才微微一凝，忽就問她：“阿念，咱們的孩兒該喚何名？”

    周如水被他問的一愣，因是初醒，更因睡不踏實(shí)，嗓音有些沙啞，有些疲憊，她輕輕道：“想這些做甚？時日實(shí)在尚早。”說著，直是慢慢支起身來，抬手撫了撫他的臉，明明在笑，笑卻有點(diǎn)苦，她道：“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咱們往后慢慢再想罷?！?/br>
    “如若……”王玉溪卻有些欲言又止，卻望著她，見她眼中盈盈含淚，忽的便就不忍再開口，更是彎唇一笑，垂首上前，將如玉的額頭撫慰地貼在她的額頭之上，柔聲安慰道：“是了，往后再想罷。若我能在水淹之際爬上薈山，你我一家三口便能團(tuán)聚了。”

    他話音一落，周如水已是瞥了他一眼，十分堅(jiān)定，十分強(qiáng)硬道：“非是若能！而是你定要在那時與我相聚。”說著，她直是癟了癟嘴，鼻子又是一酸，真是忍不住眼中的淚，她滿是難受地繼續(xù)說道：“你我暫居廬臨山時，刻下的印鑒可還記得？是你道，你我需生生世世為夫婦的。遂不論多難多險，你都得應(yīng)了我，你得活著回來！”

    話到此處，周如水已是哽咽，她無奈道：“我此番先你離去，是為予你莫要有后顧之憂，而非是教你可舍身忘我。不若此，我倒不如留在此處，與你同進(jìn)退?！?/br>
    她這些真非虛話，她知此遭兇險，也知王玉溪就是將自個做了靶子，引得夏魏聯(lián)軍入甕。按理，她是不當(dāng)先行離開的?？伤缃駪阎碜?，便是為了腹中孩兒，她也必須先往后撤。

    “你莫憂，樹朽朽于根，人毀毀于貪。夏錦端貪念太甚，是贏不過我的。”王玉溪如何又不知她心中憂慮，他的嗓音低低，因是對著他的嬌嬌，便也十分的溫軟，她伸手揉了揉她的臉，雙眸又黑又亮，忽又一笑，對著她道：“想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此一戰(zhàn)，救下大半周民，如此功德，或可造座須彌山了?！?/br>
    “可這是建立在無數(shù)人的犧牲上的?！敝苋缢祰@了口氣，心中難過，話語之間全是慈悲。

    “有成全，便有犧牲?！?/br>
    “遂那也是功德，也會保佑你我，保佑更多人，對么？”

    “或是罷?！?/br>
    “那便就是了?！甭勓?，周如水朝他輕輕地笑，明是滿面淚痕，卻也美得驚人，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端得是惹人憐。

    王玉溪望著她，目光溫柔，將她拉入懷中，幾分不舍道：“時辰不早了，為夫?yàn)榉蛉烁铝T。此去山高路遠(yuǎn)，你自個保重?！?/br>
    “我等著你?！敝苋缢裨谒麘阎校瘣聿豢勺越?，淚眼模糊道：“一約既定，萬山無阻。你從未欺過我，這次第，亦莫要欺我！”

    天光方曉之際，周如水終于領(lǐng)著最后一批留滯在縣中的婦孺朝城外薈山趕去，凄然相別，風(fēng)吹裊裊，身后是即將破敗的家園，身側(cè)是或許再也無緣相見的親朋，一看一斷腸，卻眾人都忍著淚，默然的擠入了牛車馬車之內(nèi)。

    不知過了過久，牛車馬車再也無法前行，她們只能手拉著手，聽著不遠(yuǎn)處震嘯的戰(zhàn)鼓之聲，加快腳步爬上薈山之巔。

    便就在到達(dá)山頂后不久，四面的一切都好似天崩地裂抖動了起來，她們回首望去，便見天崩地裂一般，山河傾倒如注，四處都有澄黃的河水混合著山泥巨石往城池中涌灌而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城池灌成汪洋，將城中的人灌做水中的魚蝦。

    不知是誰先嗚嗚哭出了聲來，她們知道，她們的仇敵要死了，那些個成日里對著她們喊打喊殺的賊人終于再無了動武之力，他們會和水中的死魚死蝦一般，被泡得滾爛惡臭?？赏瑫r，她們也知道，她們的家沒了，她們的家人或許也要死了。他們將夏魏聯(lián)軍困死之后還逃得及么？她們誰也不知，誰都有不好的預(yù)感。

    不知不覺間，周如水的視線也越來愈模糊了起來，抬手一抹，全是淚。她抱著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蹲下去，她多怕啊，若她的三郎真的逃不開，她便是在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她連給他收尸的機(jī)會都不會有。

    他們都已猜到了最壞的結(jié)局，然而，他們都為了對方，又或是為了自個不愿去面對。

    用軍之法有五，能戰(zhàn)當(dāng)戰(zhàn)，不能戰(zhàn)當(dāng)守，不能守當(dāng)走，余二事惟有降與死耳。前有滅城之苦，周國再降不得，官民俱疲，賊眾我寡，賊飽我饑，亦是難守。既惟有死，不如死戰(zhàn)。千家不圓，萬家圓。

    遂如今，大水平地?cái)?shù)尺，不憂賊攻，但恐賊走，與之同苦的，便是她們的家人，她們的同胞。

    眾人痛哭之時，周如水卻早已振作了起來，不過消沉半刻，便就立刻打起了精神，她組織起眾人，就在這荒蕪的高地搭起了草棚，筑起了灶臺，擺出了備好的藥材被褥，燒著溫水，只等著有生還之人。

    她本當(dāng)十分柔弱，卻這一刻，只有柔韌這二字配得上她，不論是她單薄的身軀，還是她堅(jiān)忍的心地，都叫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之心。一眾婦人都知，女君年歲小，女君尚還懷著身子，卻就是這樣柔韌的一個姑子，骨子里卻像鐵一樣堅(jiān)硬。

    山下頭，丘縣的丈夫們筑起了一道銅墻鐵壁，死死的困住了妄圖踐踏周土的賊人。山這頭，丘縣的婦孺?zhèn)冎鹆艘黄瑴爻?，只盼著她們的同胞歸來，不論是誰僥幸逃生，都是她們的親人。

    不知從何時開始，不停有早已逃離丘縣的婦孺小兒冒著喪命風(fēng)險往薈山這頭回來，有的帶著米糧，有的帶著草藥，有的帶著粗布，她們?nèi)齼蓛赏刳s來，一個個都是蓬頭垢面，但手中所帶著的物甚，卻被保護(hù)的毫無紕漏。

    到了后頭，周如水已不知時日過去了多少，鋪天蓋地的恐懼籠罩著她們每一個人，她們就擁聚在山頭，望著眼前已成的一片汪洋，十分的平靜，眼中充滿希望，又滿是絕望。

    直到，直到那漆黑的一片汪洋之中，忽然亮起了通天的光火，一束束焰火照亮了夜空，也叫所有人都看見，已成汪洋的丘縣之中，那滿是浮尸的水面之上，忽然就現(xiàn)出了無數(shù)只竹筏，星星點(diǎn)點(diǎn)，愈來愈多，他們一面打撈著水中的浮尸，一面朝山這頭劃來，愈來越多，越來愈近，叫每個人都從心中再次生出無限的希望來。

    到了近處，周如水終于看見了竹筏之上白衣沾血的王玉溪，她看見他在朝她笑，如初見時一般溫柔。

    她聽見他在道：“小公主，別來無恙。”

    后記

    丘縣一戰(zhàn)，夏魏聯(lián)軍全軍覆沒。

    同年，周王沐笙開周國寶庫，請陰兵助戰(zhàn)。

    剩余夏魏聯(lián)軍遭遇陰兵，連潰慘敗，失土大半。

    此后，周國大盛，七十二年不識兵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