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舊那般美麗，似虛無的幻夢，沒有表情的臉上透著幾分冰冷。

    “……伽米爾？”

    阿娜絲塔西婭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都有些找不到了。這些天里她沒有再夢到過那位天使長，就算想見他而再進(jìn)入夢中的天國，她也未能再見到他。

    那純白的夢境空蕩蕩的，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而現(xiàn)在，本該只在夢境中出現(xiàn)存在出現(xiàn)在了她的現(xiàn)實(shí)生活中。這使得她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懷疑是自己已經(jīng)高燒而產(chǎn)生的幻覺。

    “斯塔夏。”

    他開口喚了她的名字。

    清冷空靈似帶回音的聲音明明不大，卻連轟鳴的雷聲也無法遮蓋住。

    第58章 十一片羽毛

    雨滴不停的從阿娜絲塔西婭的睫毛上落下, 她看著眼前那如幻夢般的存在卻半點(diǎn)都不敢眨眼, 因?yàn)樗逻@真的就只是一個幻象。

    發(fā)間的雨水順著額頭留下來, 然后匯聚在睫毛處，大滴大滴的水珠跌入眼眶, 使得她眼前的景物都有些模糊起來了。

    眼前不斷跌落的雨珠以及身上不停傳來的寒意迫使她不得不抬手趕緊摘下修女服黑色的頭紗，然后抬手抹去臉上多余的水跡。

    被雨水完全浸濕的黑色頭紗只輕輕一擰便能從中擠出水來，她深棕色的頭發(fā)早已被雨水浸透, 濕淋淋的貼著臉, 看上去有幾分狼狽。

    “您……愿意進(jìn)來躲雨嗎？”

    她看著暴雨之中的那仿佛水晶雕像般的光源體，輕輕的張了張口。未知的情緒以及侵入身體的寒冷使得她的聲音都有些低啞。

    如同天河水泄的大雨沒有停歇，灰黑色的云層之中, 藍(lán)紫色的電光翻騰，雷鳴聲越加的震耳發(fā)聵。

    那位本該只在夢里出現(xiàn)的天使長睫毛略微低垂了幾分, 雨水匯成的水珠便大滴大滴的從他睫毛末梢落下。他不發(fā)一言的走入了阿娜絲塔西婭的這棟小木屋中。

    木屋的門被關(guān)上，肆虐的風(fēng)雨被關(guān)閉在門之外, 屋內(nèi)還未點(diǎn)燈但卻沒有陷入黑暗之中, 因?yàn)樘焓归L自身的光芒足以驅(qū)散這片黑暗。

    他靜默站在小木屋的廳堂之中, 背后的羽翼如同往日一樣半隱為了光形態(tài), 身上的水珠無法在他的皮膚之上過多的停留, 最后只能在他腳下的地面上匯聚成一處小小的水泊。

    轉(zhuǎn)身進(jìn)入里間的阿娜絲塔西婭身上的濕衣服還未換下就又回到了這里, 她手中拿著一方干燥的毛巾迅速的走到了伽米爾的面前。

    她半抬起的手臂在注視到他那雙似乎沒有變化的淺冰色眼眸時略微有些僵住了，伽米爾靜靜的站立在那里, 恍惚間給了她一種安靜雕像的感覺, 她想要用手中的干毛巾替他擦去身上的雨水, 然而手臂剛抬起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妥。

    她目光微移，想要開口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干毛巾時，卻忽然發(fā)現(xiàn)他身上已經(jīng)沒有雨水了:

    雨水并不能在他身上長久停留，進(jìn)入屋內(nèi)后他便和未淋雨時一個模樣了。

    阿娜絲塔西婭愣了愣，然后看了看他腳下的那處小小水泊，明白了自己多余的舉動，于是便用那方干毛巾擦了擦自己濕淋淋的頭發(fā)，然后又轉(zhuǎn)身進(jìn)入了里屋。

    ·

    安靜站在外間的天使長的目光隨著阿娜絲塔西婭的身影移動，然后停留在了她離去的方向。

    這里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出什么的反應(yīng)，一切的舉動都和他在天國時的習(xí)慣一樣。

    當(dāng)唯一熟悉的人類少女拿著干毛巾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注視著她，等待著她下一步的舉動。

    她抬起手似乎想要觸碰他的頭發(fā)，然而半途退卻，她仰頭看著他的目光也移開了，她又轉(zhuǎn)身離開了他的視線。

    有些微妙陌生的失落感在靈魂之中隱約盤旋，伽米爾知道自己的構(gòu)造即將改變，于是便將這種感覺當(dāng)做構(gòu)造改變前夕的正常反應(yīng)。

    在這一刻，伽米爾忽然莫名的想到了曾經(jīng)消失于他面前的同族。

    他們離開天國時也和他一樣嗎？

    也會產(chǎn)生這種奇怪的感覺嗎？

    他知曉沒有人能夠給予他答案，因?yàn)檫@種狀況同族都已被他遵循神的旨意，以罪之名裁決了。

    在他漫長到?jīng)]有時間概念的生命之中，那些同族的臉和他們消失前的話語及詛咒都是他記憶里除天國之外的唯一東西。

    他們每一個都不再符合“天使”的定義，因?yàn)闃?gòu)造的改變不再趨同而顯示出了各自的特點(diǎn)來，然而所有的墮天使在消失前的那一刻的神態(tài)和話語又奇異的趨同起來。

    ————[伽米爾，愿你深愛一人，直至萬劫不復(fù)。]

    ————[愿你失去過往所有的榮光。]

    …………

    此類的詛咒，他曾聽過無數(shù)遍，他不理解詛咒的話語，也不需要去理解詛咒的話語。

    神的榮光永存，詛咒將永恒與他隔絕。

    墮天使生命消失前的詛咒帶著深沉的絕望，死亡為詛咒增強(qiáng)了愿力，所有墮天使臨終前的詛咒都匯聚成了同一個，龐大又絕望的愿力帶著足以撼動命運(yùn)的力量。

    永存的神之榮光依舊將那份詛咒隔絕在外，足以撼動命運(yùn)的力量依舊無法撼動神的榮光半分。

    然而現(xiàn)在……

    伽米爾纖長的淺色睫毛微垂，半蓋住那雙淺冰色的眼眸。

    他身上的圣光在日漸消失。

    神的榮光不再永恒。

    當(dāng)他的光芒全部消失時，他就無法再壓制自己靈魂構(gòu)造的改變，也無法繼續(xù)維持著屬于“天使”的形態(tài)了。

    黑暗總是令人不安而恐懼。

    他記憶里唯一不同的色彩———那位人類少女畏懼黑暗。

    ·

    阿娜絲塔西婭回了二樓的臥房，然后迅速換了一身淺色的連衣裙，她一邊擦著發(fā)間的水跡一邊下了樓。

    身負(fù)圣光的裁決天使依舊站在原地，半分都未移動，只在她下樓來時，目光落于她身上。

    阿娜絲塔西婭走到他的面前，臉上忍不住微笑:

    “您總是這樣靜立，不累嗎？”

    他依舊和在天國時的習(xí)慣一樣，沒有半分改變。這讓阿娜絲塔西婭心里莫名的升起了幾分說不出的情緒，讓人想要忍不住微笑。

    總覺得外表冰冷的天使長有些意外的可愛。

    “天使沒有疲倦感。”

    伽米爾的目光隨著她移動，在他不知時間流逝的生命之中從未有過“疲倦”的概念。只除了離開天國的這一次。

    這是他唯一體會到的“疲倦”感。

    天使沒有疲倦感，而他已經(jīng)不屬于“純粹”的天使了。

    阿娜絲塔西婭忽然沉默了，沒有疲倦感也沒有任何情緒的存在形式……作為人類的她無法理解，卻也知曉這不是她應(yīng)該評價的事物。

    唯心的世界擁有無限的可能，擁有許多超乎她認(rèn)知存在形式的生命。

    如同曾經(jīng)唯物世界中學(xué)課本上的話一樣: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身為人類的她無法去評價天使的存在形式。

    …………

    夜深了，木屋外的傾盆之雨也小了不少，至少屋外的雨擊打在地面的聲音小了不少。

    獨(dú)居的阿娜絲塔西婭臨時收拾出了一間客房，然后打算將自己布置得較為規(guī)整的臥房讓給離開天國降臨人間的天使長。

    然而伽米爾拒絕了她的好意，他給出了自身的種族特性作為理由:

    “我不需要睡眠?！?/br>
    “那您不需要休息嗎？”

    阿娜絲塔西婭端著燭臺站在伽米爾面前，翠色的眼眸中映著燭火，似微光閃爍。

    話語剛問出口，阿娜絲塔西婭就想起了剛才天使長所說的天使特性:天使沒有疲倦感。

    所以休息這種事情……大概也是不需要的。

    “我在這里就好?！?/br>
    他同樣垂下眼眸注視著她，昏黃的燭火為他因過于色彩過于淺淡而顯冷冰的面龐增添了幾分暖意。

    意思是，她繼續(xù)在這房中睡覺，而天使長在她臥房里就這樣站一夜？！

    雖然知道是所謂的天使習(xí)性，但作為人類的阿娜絲塔西婭卻有些忍受不了，她將燭臺放置在一旁的的矮桌上，然后又出房間搬了一張鋪著柔軟墊子的木椅進(jìn)來，放到了天使長的身后。

    “如果您站累……額，無聊了的話，可以坐一會兒?！?/br>
    阿娜絲塔西婭有些澀然的說完了話，她甚至不敢抬頭看天使長一眼。

    人類的習(xí)性讓她必須擁有睡眠，而人類的心理使她無法忍受自己睡覺而心上人在此站一夜的場景。

    對此她只能盡量用“天使習(xí)性”來說服自己內(nèi)心的那種難耐感。

    她像往常一樣，將裝著天使之羽的手袋打開幾分放在了枕頭旁，然后轉(zhuǎn)身吹滅了矮桌上的燭火回到了床上。

    房間并未陷入黑暗，她枕邊的光羽正發(fā)著柔和光暈，而她床邊站立著的天使也帶著柔和的圣光。

    阿娜絲塔西婭臉埋在被子里，略微翻了翻身，然后便將臉轉(zhuǎn)過了看著床邊那仿佛雕像一般的神之榮光。心里升起了一種比做夢還要輕飄飄的荒謬感。

    天使長為她守夜這種場景，幾乎是連想象都不能的，可它偏偏就發(fā)生在了現(xiàn)實(shí)之中。

    這份難言的夢幻感使得阿娜絲塔西婭沒有過多的睡意，她一直睜眼注視著她床邊站立的天使長，如同他注視著她一般。

    她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略微偏移了幾分，落在了她枕邊手袋內(nèi)的光羽上。

    阿娜絲塔西婭又忍不住微笑了，她感覺心里似乎有顆種子，種子發(fā)芽生長，開出了一朵美麗夢幻的花，而現(xiàn)在，這朵花正在明媚的陽光之中展示自己。

    “您的贈予，我一直都帶在身邊。”

    她的笑容很溫暖，其中隱藏著的美好感情一如既往。

    伽米爾注視著她臉上的笑容，與神類相仿的美麗臉上依舊因?yàn)闊o表情而顯得有些冰冷，但下一刻，他臉上的冰冷發(fā)生了細(xì)微的融化，如同初春消融的冰雪，雖然還帶著幾分涼意，卻也有了水的柔和。

    他在微笑，十分淺淡而細(xì)微的微笑。

    那使得他臉上永恒不變的無生機(jī)冰冷氣質(zhì)被打破，雖然尚且達(dá)不到親和的程度，但那有了幾分柔和的美麗面容上已經(jīng)可以窺見幾分隱約的溫柔來。

    “我很高興。”

    他毫無隱瞞的表達(dá)自己的情緒，卻不知道這份情緒的緣由。

    雖然他已經(jīng)察覺到了她枕邊手袋中，他贈予的白羽上光芒已經(jīng)消減弱了許多，但這也無法阻擋他靈魂深處的那種美好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