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米爾向來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情緒，神態(tài)的變化告訴了阿娜斯塔西亞答案：

    他確實欺騙了神。

    她理應(yīng)與他同罪。

    知曉了這個答案后，阿娜斯塔西亞的神色反而平靜了幾分，她對伽米爾露出微笑：

    “我們同罪，如果你要受到懲罰，我也應(yīng)該同你一樣。”

    伽米爾抬手握住捧著自己臉的阿娜斯塔西亞的手腕，似乎想要推開她，卻又不知為什么頓住了動作，最后也只是移開了目光，依舊固執(zhí)的堅持著自己的審判：

    “你無罪。”

    他第一次回避了阿娜斯塔西亞的目光。

    “天使的罪是‘不潔’嗎？”

    阿娜斯塔西亞的手指輕輕觸碰伽米爾的睫毛，那透著微光如覆薄冰的睫毛質(zhì)地并不像它看上去那般冰冷堅硬，反而像水般恍若輕柔無物。

    “染黑的羽翼是不潔的證明。”

    他放開了她的手腕，學(xué)著她的模樣，觸碰她的睫毛。靈魂深處的奇怪感覺在促使他模仿她的行為，他微涼的指尖觸碰到人類少女的睫毛，和毫不眨眼任由觸碰的他不一樣，這觸碰使得人類少女下意識的眨了眨眼，睫毛在手指上刷過的感覺有些奇妙，但不討厭。

    “人類在神眼中是什么樣的？”

    阿娜斯塔西亞注視著他的眼眸，忽然問出了這仿佛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一句話。

    羽翼尾端染黑的天使長陷入了沉默，這樣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使得他陷入了思考的沉默中，然而不等他思考出結(jié)果來時，他面前的人類少女又問了他一句話：

    “在神眼里，我們都是‘不潔’的對不對？”

    雖然口中說著問句，但阿娜斯塔西亞的心里卻已經(jīng)有了肯定的答案。

    沉默片刻后，她緊緊抱著的天使長說出了答案：

    “如今的人類自誕生時就帶著原罪。”

    不潔的原罪。

    可是神沒有對人間的一切做出審判，賦予他裁決所有罪惡的權(quán)利卻又只令他審視天國……

    伽米爾忽然想不明白這其中的原因。

    “如果我們從誕生就帶著罪，那神為什么能夠繼續(xù)容忍我們的存在？如果仁慈的主能夠容忍我們的‘不潔’，那你們?yōu)槭裁从忠慌凶?？?/br>
    阿娜斯塔西亞企圖以自己的邏輯向伽米爾證明：

    如果她有繼續(xù)存在的權(quán)利，那么他也應(yīng)該有。

    …………

    如果帶著原罪的人類能夠不被判罪，那么為什么沾染“不潔”的天使應(yīng)該被判罪？

    阿娜斯塔西亞提出質(zhì)問的地方同時也是伽米爾產(chǎn)生質(zhì)疑的地方。

    如果不該判罪，那么他曾經(jīng)的職責(zé)到底是因何而存在？

    “……我不明白?！?/br>
    美麗如幻夢的天使注視著阿娜斯塔西亞，低垂的睫毛掃過她的手指，本該冰冷的臉上意外的透出了幾分茫然。

    “伽米爾，你不想追尋原因嗎？”

    阿娜斯塔西亞的言語之中透著慫恿，如果說伽米爾目前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那她就幫他找一個。阿娜斯塔西亞知道自己是怎么樣的存在，她是人類，人類是種復(fù)雜的存在，他們不可能只有陽光面。雖然每次都努力只展示自己的陽光正面，但阿娜斯塔西亞也有著人類共性的陰暗面——自私。

    天使為信仰生，為信仰死，而她自私的想要留下他。

    褻瀆神恩也好，卑劣的誘導(dǎo)也好，她只想讓他繼續(xù)存在。如果他不愿為神而存在，那就換個理由存在。

    以言語誘導(dǎo)這天使長的阿娜斯塔西亞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年幼時聽過的神話故事：

    【最初的人類純潔無瑕，地母派出嫉恨的魔女引誘初生的人類，自此人類染上了原罪。】

    阿娜斯塔西亞既悲哀又有無奈，她感覺得自己就好似故事里的魔女，在用盡手段引誘純凈無暇的生命。她在誘導(dǎo)他活下來，誘導(dǎo)他染上人類的罪。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能有人類的自私性，至少在面對他自己生命時，她希望他能夠自私一點，希望他的眼中能夠看見他自己，而不是只有冰冷的信仰。

    如果說真的有罪，那這些罪都理應(yīng)歸于她而已。

    她愿意背負這份罪。

    …………

    伽米爾的淺冰色的眼眸中漣漪再度泛開，眼眸中比平常深了幾度的色彩使得阿娜絲塔西婭明白：

    他內(nèi)心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掙扎和動搖。

    他對一切的緣由產(chǎn)生了好奇。

    已經(jīng)決定當(dāng)個故事里“魔女”的阿娜斯塔西亞又換了個話題：

    “除此之外，我還有疑問。你不在意自己的存在，為什么又在意我的存在？”

    阿娜斯塔西亞無法忽視他欺瞞神的行為——他妄圖只將自己定罪而放過她。以神的規(guī)則，他們明明同罪。

    “……我不知道?！?/br>
    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謊言的天使此刻偏偏又意外的誠實，他忠于自己靈魂的感受和判斷，背叛了信仰的公正。

    “那您一定不知道這件事，”

    她再度對他微笑，那微笑與曾經(jīng)溫暖陽光的模樣不同，其中似乎藏著什么東西，好似暗夜里朦朧的月色，三分冷清，七分隱惑：

    “這件我一直瞞著您的事。”

    她踮起腳再度向前靠近，然后閉上了眼，吻了他：

    “我愛著您?！?/br>
    第65章 十八片羽毛

    人類的皮膚與天使皮膚類似晶體表面的堅硬微涼觸感不同, 他們的皮膚很柔軟，帶著一種易被傷害的脆弱感。

    眼前的人類少女閉著眼與他雙唇相貼時, 伽米爾感覺有些奇怪，尤其是當(dāng)她口中說著“我愛著您”這句話時, 那種奇怪的感覺從靈魂深處擴散到最大。好似水面泛起的漣漪一圈圈的散開, 不同的攪動的水面的平靜。

    這份不平靜讓他有些想要后退，然而人類少女正摟著他的脖子，她的手臂上力量并不大，他能夠輕易的掙開，她的皮膚也很脆弱, 一點點的灼熱都能在那上面留下焦黑的痕跡……

    而這樣脆弱的手臂卻實實在在的束縛住了他，令他站在原地?zé)o法動彈, 好似被凝固了時間。

    想要后退的感覺也只持續(xù)了一瞬間，而后他也說不清自己的感覺到底是什么。

    人類少女的唇離開時, 她的溫度與觸感也隨之離開。那溫度與柔軟退開時，他并沒有放松的感受, 反而隱約帶著幾分難以理解的空洞感來。

    …………

    阿娜絲塔西婭不再抱著伽米爾, 她松開了他, 后退幾步，想要以行為讓他明白一些事時:

    原本靜止如雕像的天使長忽然伸出了手, 微微環(huán)住了她的腰, 而后又瞬間松開, 模樣依舊靜止如雕像, 就仿佛剛才的舉動只是阿娜斯塔西一個人的幻覺一般。

    阿娜絲塔西婭朝陷入茫然情緒的天使微笑, 而后合起雙手做出禱告的姿勢仰望著他，神色安寧沉靜又祥和。

    “這是信仰。”

    無法觸及只能遠遠觀望的信仰。

    她禱告的模樣明明已經(jīng)萬分熟悉，可在此刻伽米爾卻忽然感覺到了幾分陌生，好似她與他處在不同世界的遙遠感。還不等他對此作出反應(yīng)時，她再次向他靠近，雙臂也重新?lián)ё×怂牟弊印?/br>
    唇上的溫度和柔軟的觸感再次傳來，一觸即分。

    “這是我對您所懷著的愛。”

    她抬起臉看著他，眼眸里涌動的感情都被壓制在那片碧色之中，偽裝著平靜。

    “您不會明白的，對嗎？”

    她忽然間笑了笑，笑容溫柔。和曾經(jīng)沒多少區(qū)別的溫柔微笑卻令伽米爾感覺靈魂都有了一種束縛感，仿佛被無形的細線捆綁然后猛的束緊……

    他明白這種感覺

    ————這是悲傷。

    靈魂深處涌動的陌生感覺使得他想要回答，然而卻不知道該怎么去回答，他只能伸出雙臂輕輕的環(huán)住身前的人類少女，垂目注視著她，經(jīng)過良久的思考后才有些緩慢認真的答道：

    “……我會明白。”

    他希望她能夠高興一點，也認為自己能夠弄明白類似于靈魂被牽連引動的這個感受是什么。

    天使因信仰而存在，他們根本就不理解人類的感情，所以對于伽米爾的回應(yīng)，阿娜斯塔西亞還是帶著幾分驚愕的。即使他并沒有明確的回應(yīng)她的愛戀，但他的行為和言語卻給出了肯定的含義。

    愛戀勉強算是得到了回應(yīng)，阿娜斯塔西亞反而卻不知道該做出怎么樣的反應(yīng)了，而她也不需要對這個回應(yīng)做出反應(yīng)了，因為她看見伽米爾身后羽翼邊緣的黑色又向上蔓延了幾分，而他羽翼上的光芒也隨之衰弱了幾分，這是她rou眼就能看出的變化。

    與此同時，阿娜斯塔西亞感覺自己的身前似乎有什么東西拂過，那感覺就像是過量的空氣不停從衣服里鉆出來一樣。

    柔和而美麗的熒光匯聚成豆子大小的光團不停從身邊浮現(xiàn)，然后飛向天空……

    阿娜斯塔西亞注視著天使長幾乎沒有表情變化的美麗容顏，心里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這種預(yù)感迫使她放開了天使長，然后退開了幾步查看。

    她的預(yù)感確實沒有錯，目前的情況并不樂觀。

    那些熒光來自于伽米爾，他的心口處不停的有光點透過衣料飄出，然后飛向天空……

    那樣多的光團，仿佛要將他這一身的光芒都盡數(shù)帶走一般。

    阿娜斯塔西亞看著伽米爾的心口處那個飄出光點的位置，忽然想起了剛才被他投入天空的那把十字細劍……那柄細劍化為光芒朝他襲去，她抓住了那道光的同時，那光芒也刺入了他的身體中一部分。那道光刺入的位置正是他現(xiàn)在飛出光團的心口處。

    “伽米爾？！”

    阿娜斯塔西亞上前伸出手放在他的心口處，似乎想要阻止那些光芒的離去，然而那些光芒并不是實體，她觸碰不到它們，自然也無法攔住它們。

    身上還留著光芒的裁決天使垂下眼注視著阿娜斯塔西亞驚恐的模樣，如同幻夢一般的臉上沒有顯現(xiàn)出任何在意的神情。

    阿娜斯塔西亞有幾分明白，恐怕對于他而言，受傷這種概念都是不需要在意的東西。

    聽見阿娜斯塔西亞呼喚自己的名字，伽米爾才將目光轉(zhuǎn)到自己正飛出光團的心口處：

    “我失去了榮光，神的制裁無法愈合。”

    神賜予的權(quán)柄碎裂在阿娜斯塔西亞的手中，但那份權(quán)柄已經(jīng)對他造成了傷害，因為只刺入了一小部分，而權(quán)柄的主體已經(jīng)消失，所以這傷痕才顯現(xiàn)得較為緩慢。

    本不該有感覺的身體出現(xiàn)了陌生的疼痛感，與他最為契合的光芒在排斥他，以至于產(chǎn)生了仿佛火焰灼燒般的熾熱感。

    他的記憶里沒有對“疼痛”這一概念的反應(yīng)，而天使自身堅硬的皮膚和特殊的自愈性也使得他沒有“治療自身”的概念，所以目前情況下他做不出任何的反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