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嗎？”李文柏故意尋找著話題，“可就算戒嚴(yán)，帳篷里的士卒朝夕相處，也可能會互相影響吧?！?/br>
    賀飛宇表情復(fù)雜地看過去，李文柏面色淡然，腳步輕快，眼中純粹的好奇不似作假，而且從這一問中，就能知道對方對軍務(wù)的陌生。

    不知道是被李文柏的態(tài)度影響，還是看到事態(tài)未曾失控感到安慰，賀飛宇緊繃的表情也放松了不少。

    “只要不讓他們和營嘯的士卒接觸，就不會有事?！辟R飛宇低聲解釋，“而且父親下令戒嚴(yán)，就說明營嘯已經(jīng)結(jié)束，且被控制在了一定范圍之內(nèi)?！?/br>
    從始至終都沒有詢問李文柏對這件事的看法，說明賀飛宇的內(nèi)心也在搖擺，想要見到賀青，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再做決定。

    李文柏對此毫無辦法，對這個小軍醫(yī)的攻防已經(jīng)占了下風(fēng)，接下來只能見招拆招了。

    大帳就在眼前，比起賀青受傷昏迷時的防備又更加森嚴(yán)了幾分，尤其是守在門邊的親兵們，身上都帶著一股似有若無的血腥味。

    “請李先生在此稍待?！鳖I(lǐng)路的士卒面無表情地停下，“小的進(jìn)去通報?！?/br>
    恐怕在自證清白之前，在營中都不會見到好臉色了吧？李文柏?zé)o奈地停下腳步，正好趁這點空擋冷靜下來想想對應(yīng)的辦法。

    賀飛宇沒有被攔住，說明賀青在見自己之前還有話要問，畢竟論信任，再沒有比自己兒子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那么，就還有一點時間讓李文柏理清思路，不至于完全臨場發(fā)揮。

    要陷害自己，最好最方便的方法就是從傷兵營的條例入手，只要證明了條例有問題，自己的地位自然會受到影響。

    可能做到的方法各式各樣，錢德興為何選擇了最為激烈的這種？

    要知道引發(fā)一場可控的營銷近乎不可能，錢德興等人一不小心就會引火燒身，死在亂軍之中啊。

    而且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就算引發(fā)營嘯的黑鍋成功扣在李文柏的頭上，錢德興作為軍醫(yī)之首，也難逃治下不嚴(yán)的罪責(zé)。

    除非，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置自己于死地！

    “不合常理啊...”李文柏還是不能相信這一切都是為了陷害自己。

    發(fā)生營嘯，齊軍上下都是輸家，唯一受益的就只有白夷人，可要說那幫頭腦簡單的蠻子能隔著這么遠(yuǎn)讓齊軍士卒喪失心神，就連李文柏自己也不相信。

    等等...

    對了，趙桿！

    李文柏眼睛一亮，似乎抓住了什么，但面前的賬簾已經(jīng)掀開，沒有時間多想，李文柏只能硬著頭皮走了進(jìn)去。

    帳中聚集了賀青麾下幾乎所有將領(lǐng)，每個人看向李文柏的表情都有所不同，有憤怒，有疑惑，有殺意，但更多的，是復(fù)雜難辨。

    錢德興和他的兩個徒弟赫然正站在賀青的下首，錢德興眼神躲閃不敢和李文柏對視，趙桿則低著頭，面色晦暗難明。

    賀青半靠在榻上，剛剛拆線的傷口還緊緊裹著繃帶；賀飛宇不知道聽說了什么，站在榻邊表情陰沉，從始至終都沒有與李文柏對視。

    奇怪，如果賀飛宇真的相信自己是導(dǎo)致營嘯的真兇，以他的性格，絕對不會這么老老實實的閉嘴，如果不信的話更是如此。

    現(xiàn)在這種異常的沉默，只能說明事情發(fā)展比想象地要更復(fù)雜。

    李文柏腦海里思緒電轉(zhuǎn)面上卻絲毫不顯，恭恭敬敬地向賀青抱拳行禮：“在下李文柏 ，見過大將軍?！?/br>
    “大膽！”一直默不作聲的趙桿突然暴喝，“李文柏 ，你一介草民，既無功名也無軍職，見到大將軍為何不跪！”

    李文柏一愣，本能地去看賀青，卻發(fā)現(xiàn)賀青只是稍稍轉(zhuǎn)了視線，一點也沒有呵斥趙桿的意思，賀飛宇和其他將領(lǐng)也并沒有出言。

    才短短的幾天時間，態(tài)度卻發(fā)生了如此之大的轉(zhuǎn)變，真是有些奇怪。

    知道這時候最忌諱的就是惹怒對方，李文柏微笑，右膝蓋緩緩落在地上：“大將軍，請恕草民失禮?！?/br>
    李文柏刻意在“草民”二字上加重了語氣，賀青的表情沒有任何動搖，賀飛宇卻極其輕微地晃動一下，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些什么，但看了床榻上的父親一眼后，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

    “李文柏 ，傷兵營于午后發(fā)生營嘯，持續(xù)時間長達(dá)兩個時辰，一半以上輕傷者死于互毆，重傷者十不存一，你可知道？”賀青蒼老的嗓音在大帳中響起，帶著高高在上的嚴(yán)肅，和此前的親切和藹截然不同。

    李文柏眉頭微皺：“在下不知?！?/br>
    賀青輕咳一聲：“據(jù)軍醫(yī)檢驗，在營中用于煮開水的大鍋中發(fā)現(xiàn)了瘴毒，劑量雖不至死，但在使用浸入瘴毒的繃帶包裹傷口之后，許多傷兵都發(fā)生了傷情加重的情況，兩名重傷者更是暴斃當(dāng)場?！?/br>
    “瘴毒？”李文柏還是表示很冷靜，“這和在下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副將陳初接到賀青的眼神，站出來沉聲解釋：“問題在這之后，傷兵營中開始流傳是軍醫(yī)錢德興指使徒弟下毒，要用全部傷兵的命來陷害你的傳言，三天來流言愈演愈烈，有不少士卒還跑去錢德興處找他對質(zhì)，錢德興矢口否認(rèn)，士卒們不相信，情緒越來越激動這才最終引發(fā)營嘯，這些，你都不知道？”

    “是的，在下不知?！崩钗陌氐谋砬闆]有一絲變化，“陳將軍莫非是想說，在下一手炮制了這件事？”

    “難道不是嗎？”趙桿站出來冷笑不已，“制造出這種傳言，利用傷兵的性命讓我?guī)煾干頂∶?，最有好處的不是你嗎！?/br>
    話音剛落，大帳中竟有不少人連連點頭，尤其是部下在這次營嘯中喪生的幾位將軍，看向李文柏的眼神幾乎要噴出火。

    “在下能有什么好處？”李文柏幾乎氣得要笑出來，“讓錢德興從軍醫(yī)的位置下來，好去接管傷兵營？簡直貽笑大方！”

    “你或許不知道，但賀將軍對在下的身世想必很了解，在下家財豐厚，又曾受過圣上封賞，和諸位將軍大人的關(guān)系也不淺，想要個官職從哪里不能求來，非要搶個無品無級的所謂軍醫(yī)？行為藝術(shù)嗎？！”

    “你這么做當(dāng)然不是為了當(dāng)軍醫(yī)?！壁w桿無視掉“行為藝術(shù)”是什么意思，篤定得說道：“你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要和白夷人里應(yīng)外合，利用營嘯的機(jī)會讓敵人趁機(jī)而入，好一舉大敗我軍！”

    “...？”

    這話太過驚世駭俗，李文柏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到這時候，他的思路完全清楚了，再看一眼賀青，賀青表情冷漠厭惡，但是眼神卻毫無殺氣，反而似乎有所暗示，李文柏心里有數(shù)了，當(dāng)下裝作不可思議地看向賀青：“大將軍，您相信此話？”

    賀青揉揉額角，看起來非常不情愿：“本來，本將也不愿相信自己的救命恩人是白夷的jian細(xì)，但有人目擊到你曾深夜秘密進(jìn)出軍營，行動鬼鬼祟祟，最重要的是，本將派人搜查你的帳篷后，發(fā)現(xiàn)一張沒來得及被處理的信紙?！?/br>
    半夜進(jìn)出軍營，行動鬼鬼祟祟？

    李文柏心中一笑，沒想到他竟然還能引起白夷內(nèi)jian異動，至于這鬼鬼祟祟。

    肯定是前些天他悶頭在帳篷中做實驗，經(jīng)常夜半時分材料用盡又不放心麻煩別人，才獨自離開軍營去尋找。

    有時候是去叢林，有時候策馬進(jìn)城購買，確實稱得上“行蹤不定”。

    本來只要稍作解釋就能弄清楚的事情，沒想到被錢德興等人看在眼里，再被內(nèi)jian用來給自己扣了這么大的黑鍋。

    “如此說來，那日趙桿夜歸，也是因為要調(diào)查在下？”李文柏笑笑，不認(rèn)為趙桿會不去彌補(bǔ)如此顯而易見的破綻。

    果然，趙桿恭敬地對著賀青將軍行了一禮：“正是！下臣為了查清真相，特地在同樣的時辰出營，按著你可能行進(jìn)的路線沿途搜查，果然發(fā)現(xiàn)了你和白夷人聯(lián)系的暗號！”

    李文柏?zé)o奈搖頭，有種頗為荒誕的感覺。

    前一秒還在為賀青大勝白夷殫精竭慮，剛剛初見成效，自己卻成了私通外敵之人。

    所謂書信，無非也就是寫著自己和白夷之間的“計劃”，或許上面還有“事成之后”的承諾。

    演戲演全套，他還真小看了錢德興這個小小的軍醫(yī)。

    呵呵，暗號、書信，真是一場大戲！

    李文柏還是不慌，說道：“你說在下暗通白夷，那先前營嘯之時，白夷人為何沒有來攻？”

    “他們來了?！辟R青醇厚的嗓音響起，“多虧錢德興提醒，本將才能防患于未然，派騎兵將埋伏在軍營十里之外的白夷人提前斬殺，這才沒有良成大禍！”

    李文柏冷笑兩聲沒有說話。

    這時，心里頭一松，他徹底明白了賀青將軍的暗示，就是因為白夷人來了，所以他便可以借題發(fā)揮，然后好將白夷一網(wǎng)打盡。眼見賀飛宇有些欲言又止，李文柏頂著眾人的目光站起來，還悠閑地揉了揉膝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將軍，在下沒有什么好說的?！?/br>
    賀飛宇被賀青的眼神一掃，他一怔就不由地低下頭去。

    帳中頓時一片寂靜，李文柏的視線從眾人眼中劃過，碰上的每個人都立即轉(zhuǎn)開目光不愿與自己對視，還堂堂正正的，就只有極少數(shù)的幾個將領(lǐng)，以及趙桿。

    賀青的聲音打破沉默，“來人，把李文柏帶下去，讓他好好冷靜冷靜！”

    門外的親兵立刻按刀進(jìn)來，李文柏又裝作冷笑一聲，看也不看上首的賀青，果斷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

    賀青關(guān)押的地方也不是營中用來關(guān)押jian細(xì)的牢房，而是選在了李文柏自己的帳篷里。

    帳篷外被幾十個士卒牢牢看守，別說逃走，就連有人想要進(jìn)來，也要先得到賀青的手令才行。

    李文柏的帳篷被徹底搜查過，許多地方被翻得亂七八糟，就連床榻也有挪動的痕跡。

    “做戲而已，還真是敬業(yè)?！崩钗陌匾恍?，確認(rèn)四周無人后才背對賬簾從懷中掏出一本破舊地手冊，翻開一看，里面竟用簡體中文和數(shù)字符號記錄著李文柏穿越以后想要發(fā)明的靈感，以及試驗中的所需原料和注意事項。

    默默合上筆記，李文柏眼中精光電轉(zhuǎn)。

    正想著，外面響起年輕的聲音：“李先生，將軍讓小的給您送飯來了?！?/br>
    “進(jìn)來吧?！崩钗陌卣酒鹕?，見一個身著破舊軍服的少年端著飯食走進(jìn)來，莫名覺得有幾分眼熟，剛想詢問，腦中一陣靈光閃過，“你是李二？！”

    李二抬起頭，還殘存著幾分稚嫩的臉龐上滿是激憤：“正是小的，李先生，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什么了嗎？”

    李文柏只是淡淡一笑：“怎么這么問，不應(yīng)該全軍都知道了嗎？”

    “小的不信！”李二脫口而出，飯桌磕在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李先生會害死傷員，還通敵叛國？我李二不相信！”

    李文柏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李二的雙眼，那雙澄澈的瞳孔中只有悲憤和疑惑，唯獨沒有謹(jǐn)慎和懷疑，這樣的眼神，只有不諳世事的少年才會有。

    再想到他冒著違背軍規(guī)的危險也要為自己火長求醫(yī)的樣子，李文柏心頭一軟，無奈地笑起來：“放下飯就出去吧，此事與你無關(guān)?！?/br>
    李文柏?zé)o意，李二卻不干了，少年猛地將臉湊上來，臉頰漲得通紅：“果然，是錢軍醫(yī)他們搞的鬼吧！賀將軍肯定是被他們蒙騙了！”

    “哦？”李文柏詫異地挑起眉毛，“為什么這么肯定？”

    面對這位自家火長的救命恩人，李二和賀青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竹筒倒豆子般把知道的一切說了個清楚。

    卻原來趙桿和錢德興等人商議計劃的時候，雖然已經(jīng)十分謹(jǐn)慎，但帳篷畢竟不隔音，李二早就覺得錢德興看李文柏的眼神不對勁，一日夜起之時見軍醫(yī)帳篷還亮著燈，擔(dān)心之下靠近偷聽，竟然剛好聽到趙桿提議要想辦法廢了李文柏 。

    雖然沒能探聽到具體的計劃，但單就這一句，還是足以激起李二心中的不安，本打算過幾日打聽清楚后再告訴李文柏的，沒想到出了這么回事。

    “如此說來，陷害我的還真是錢德興和趙桿？”李文柏確認(rèn)說道。

    李二點了點頭，李文柏這會兒見到賬外有人影，當(dāng)即又故意大聲說道：“賀將軍的所作所為...莫非是在包庇那二人？”

    “什么？”李二茫然眨眼，“請先生恕罪，小的未曾聽清楚?！?/br>
    “啊，沒什么？”李文柏揉揉額角，“二子，能幫我辦件事嗎？”

    李二忙不迭地點頭。

    李文柏滿意地揉揉李二頭頂，靠近他耳邊如此如此這般說了個清楚。

    送走滿頭霧水的李二，李文柏剛扒了兩口飯，賬簾外又響起熟悉的聲音：“李兄弟，可用完飯了？”

    話音剛落，賀飛宇的出現(xiàn)在李文柏眼前。

    “真是的，還有完沒完了...”李文柏干脆放下碗筷盤腿坐在地上，擺出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好笑地說道：“少將軍大駕光臨，是來審訊我這個‘jian細(xì)’的嗎？”

    “...”賀飛宇哽住，半天終于憋出一聲苦笑，“兄弟聰明非常，就不要再裝傻了吧?！?/br>
    李文柏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塵，一轉(zhuǎn)身坐在桌案邊：“少將軍站著做什么？快上座啊。”

    賀飛宇苦笑著搖搖頭，把屁股放在了李文柏對面的椅子上，長嘆一聲：“李兄弟，我對不起你，但父親怎么說還是想利用你...”

    “少將軍此言何意？”

    沒想到，賀飛宇聽到李文柏的話仍舊完全沒有生氣的樣子，只是顯得十分無奈：“李兄弟，這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