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很大，很容易便將瑤光的手包住，肌膚相觸，能感覺到他掌心一層薄繭。

    ……

    男人的身軀高大挺拔，與少女的纖細(xì)秀麗形成鮮明對比。一個是歲月沉淀后雋雅溫潤，一個是豆蔻年華的精致美好，彼此之間，此刻離得如此之近，遠(yuǎn)遠(yuǎn)看去，竟是莫名的般配。

    而周延璟與謝弈一道過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第29章 芙蓉帳暖（二十九）

    周延璟求了謝弈許久, 終于在他暫且解決了家里的麻煩之后, 謝弈才勉強松了口, 答應(yīng)帶他來府上見瑤光一面。

    二人進了謝府，穿過前庭，沿著抄手游廊往花園的方向去, 而后再走過湖上的曲水回廊，盡頭處就是靜心堂所在的那片竹林了。

    一邊走，謝弈問起周延璟家中的情況，“你家老夫人的病情, 如何了？”

    周延璟微微皺起眉頭, “太醫(yī)說她的命雖然保住了，但是后遺癥很嚴(yán)重，以后都只能是那個樣子, 好不了了?！?/br>
    他從前只知道老夫人不喜歡他，哪怕他是她唯一的孫子也一樣, 卻不知道原因為何。那日去了曾府, 聽了曾老夫人和曾氏說起過往, 他才知曉老夫人的恨從何來，以及她的意圖將永定侯府改換許姓的心思。

    周延璟以為老夫人會在他身上做文章, 就像當(dāng)年那樣, 卻不想她這次竟然拿了瑤光開刀，還是毀人名聲這等下作的手段。

    聽到街頭巷尾可怕的流言后, 他心中原本僅有的最后一點仁慈, 也終于被消磨殆盡。他痛恨老夫人的無恥下作, 同時更痛恨自己無用的仁慈。如果不是還顧念著最后一絲仁義，早一些動手清算許家的人，老夫人也不敢這么肆無忌憚的作妖，瑤光也就不會被牽連進來。

    她明明沒有什么錯，只因為跟他扯上了關(guān)系，就憑白遭受飛來橫禍。

    若是那些可怕的流言傳進她耳中，她該如何承受？

    周延璟發(fā)了狠，短短幾日的時間，搜羅好了許家人借職務(wù)之便易，貪污受賄、中飽私囊的證據(jù)，直接送到了刑部尚書手里，絲毫不掩飾因私報復(fù)的意圖。

    本來這種情況，在發(fā)落之前都需要好好考慮一番，畢竟大家同在朝為官，你一下就想端了人家滿門，來個斬草除根，未免太狠了一些。

    但如今的刑部尚書宋存真曾是謝太傅的門生，這次受害的人又是謝家才找回來的，一家人千嬌百寵，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寶貝著的姑娘，如此一來就是特殊情況了，而特殊情況特殊對待，也就不用考慮那么多，直接給查辦了。

    不過不管于公于私，宋存真都看不上永定侯府的這位老夫人。

    早些年的時候，這位老夫人就是個不消停的，當(dāng)初周延璟的事可是鬧得人盡皆知，最后也不了了之，也就是周永衡能忍得下她，隨便換個誰都得恩斷義絕。

    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都已經(jīng)是一把年紀(jì)半截身子埋進土里的人了，卻偏偏不知道修身養(yǎng)性，還對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用上這等惡毒下作的手段，當(dāng)真是讓人厭惡。

    于是許家滿門，幾乎是一夜之間被投近了大牢里，鐵證如山，按律查辦，再無翻身的可能。

    ……

    老夫人一心只向著娘家，這些年來沒少為那邊謀好處，如今被周延璟與謝家人一道，一網(wǎng)打盡，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氣急攻心，就直接氣暈過去了。

    這一次，是真的暈，而非之前那樣裝的。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嚇得不輕，尖叫聲險些沖破屋頂，慌慌忙忙請了大夫過來。

    大夫也是老熟人了，這些時日看老夫人裝昏都習(xí)以為常，看到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們擔(dān)憂的表情，心里還感嘆一句‘一個個裝得真像’。他帶著兩分漫不經(jīng)心進了屋子，到了床邊上，伸出手去給老夫人切脈，然后就傻眼了。

    老夫人的脈象十分紊亂，昭示著她如今正處于非常危險的狀態(tài)，隨時都可能一命嗚呼。

    這大夫是許家那邊的一門遠(yuǎn)房親戚，拖了關(guān)系搭上了老夫人，平日里就是陪老夫人做做樣子來唬一下周永衡，本身沒有多少真才實學(xué)。如今老夫人真病了，且還這么嚴(yán)重，根本不是他能治得好的。

    不過他也算是有點自知之名的了，松開手搖了搖頭，直說自己治不好，讓另請高明。

    而婆子卻以為他是借故勒索，想要更多的錢，于是雙方就起了爭執(zhí)。

    這一鬧，就把時間給耽誤了，后來終于確認(rèn)大夫是真的無能，而老夫人的情況愈發(fā)惡化之后，下人們才是真的慌了，重新去請了城中有名的大夫過來。

    然而新請的大夫也束手無策。

    最后婆子沒辦法了，只得求到周父面前，求他去請宮中御醫(yī)。

    周父順從了老夫人這么多年，已經(jīng)忘了拒絕二字如何寫，滿口應(yīng)下，而后乘了馬車匆匆趕去宮里。只是一來一回，耽誤的在途中的時間太久了，后來雖然把御醫(yī)請了來，也保住了老夫人的命，卻是留下了嚴(yán)重的后遺癥——

    老夫人醒來后，口角歪斜，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全是無意義的喊叫聲，且不僅如此，她還連路都走不穩(wěn)了，歪歪倒倒的，必須有人在旁邊扶著，不然就會摔倒。

    可謂是自顧不暇了，日后也不可能再作妖。

    ……

    “當(dāng)時流言傳開以后，母親察覺到情況不妙，便借讀書識字為由，將阿瑤她留在了家中，那之后她一直都在靜心堂那邊讀書識字，暫且還不知道外面的事。你等下見到她，切記別說漏了嘴?！?/br>
    謝弈一邊走，又叮囑了一遍。

    周延璟點頭應(yīng)下，“我記下了?！?/br>
    二人說著話，已經(jīng)穿過了蒼翠的竹林，名為靜心堂的小小閣樓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視線里。

    謝弈視線無意間看見屋前胡亂擺放著的瑤琴，忽然想起事情來，與周延璟說道，“母親給阿瑤請了先生，教她習(xí)字，定下的是今日來。那人一貫守時，這會兒應(yīng)該在這里了。”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小樓外。

    周延璟正欲回話，忽而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怼?/br>
    “不許走神，好好學(xué)著，這字該怎么寫！”

    男人的聲音低沉醇厚，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這是獨屬于上位者的口吻。

    而不止是周延璟，謝弈也覺得這個聲音聽起來很耳熟。兩人下意識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過頭對視一眼，以眼神無聲交流，而后俱都皺起了眉頭。

    原因無他，只是想不起來聲音的主人的是誰，偏偏又都覺得熟悉。

    略微思考了片刻沒得出結(jié)果，二人便準(zhǔn)備直接去看個究竟。他們走過屋前空地，抬腳買上臺階，透過打開的大門往里看，便見得書案后站了兩個人，一前一后，離得極近，看起來就像是身姿纖細(xì)的少女被身后高大挺拔的男人擁在懷中。

    少女當(dāng)然是瑤光，但是那個男人……

    周延璟與謝弈幾乎是同時瞪大了眼，眼中是近乎驚恐的情緒。

    過了許久，二人才勉強壓下心中的驚疑，堪堪回過神來，下意識想要給那人請安，“陛……”

    然而才開了口，對方似有所覺，忽然抬頭看了過來。

    視線對上的一瞬間，周延璟與謝弈都讀懂了對方眼中名為警告的意思。余下的話，也就只能咽回肚子里了。

    ……

    瑤光沉浸在‘看吧區(qū)區(qū)書法而已根本難不倒我’的錯覺中，有些忘我。但是握住她手的那只大手忽然停了下來，她卻因為慣性，繼續(xù)執(zhí)筆書寫。

    只見落在宣紙上筆跡，瞬間變了樣子，扭曲似爬蟲，粗細(xì)不均勻，墨色忽重忽輕。明明是一個字，前后卻有著千差萬別。

    瑤光執(zhí)筆的手瞬間就僵住了，臉上的表情亦是如此。

    接著，男人收回了松開了握住她的手，低沉醇厚的聲音從背后傳來，“謝公子，周世子?！?/br>
    瑤光聞言，下意識抬頭往外看去，只見兩道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線中，是謝弈與周延璟。

    “舅舅，你回來了。”她先與謝弈到了招呼，之后視線落在周延璟身上，只看了一眼便收回，微垂下眼眸，喚道，“周世子?！?/br>
    周延璟曾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如今才算真的知道了這句話的含義。

    此前見不到瑤光的日子里，他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想起她，腦中浮現(xiàn)她的身影，嬌嗔笑鬧，歷歷在目，還有那許多個旖旎的夜晚，唯有他見過的風(fēng)情萬種。

    現(xiàn)在終于見到了心心念念之人，心中的思念卻不減反增，愈發(fā)的思之如狂。

    然而‘周世子’三個字從她口中說出來，那種無形的疏離感，讓周延璟宛如寒冬之際被一盆涼水兜頭腳下，一顆心從里到外，涼得透徹。

    “阿瑤……”

    周延璟喚了一聲，下意識便要上前去。

    卻被旁邊的謝弈攔下了，“子安，你要叫她謝姑娘才是?！?/br>
    周延璟身體一僵，反應(yīng)過來后，一顆心更是跌到了谷底。

    瑤光卻是不知道這二人之間暗潮洶涌，與他們打過了招呼之后，稍頓片刻，又介紹道，“舅舅，這是祖母給我請來，教我練字的楚先生?！?/br>
    謝弈聞言，努力的控制著自己的表情，讓它看起來不要那么難看，同時艱難的開口，“楚先生……”

    謝弈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現(xiàn)在的心情。他知道謝夫人給瑤光請的先生是謝太傅的弟子，姓褚名敬之。而眼前這位，也是謝太傅的弟子，也姓楚，名琤譽，卻鮮少有人敢直呼其名，只因他是金龍寶座上帝王，這天下的主人。

    一貫守時的褚先生今日失了約，而高高在上九五之尊卻突然來了謝府，又恰巧找到了靜心堂，被瑤光錯認(rèn)為是褚先生。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并未反駁，且將錯就錯當(dāng)起了先生，屈尊教她練字。

    這究竟是怎樣的巧合？

    然而真正讓謝弈心理不安的是楚琤譽的態(tài)度以及行事。先生教授學(xué)生練字，對初學(xué)者手把手教是沒什么問題，但這僅限于那種遠(yuǎn)遠(yuǎn)未到講究男女大防的幼童。也正因為如此，他之前在教瑤光練字時，不敢有半點逾越。

    楚琤譽卻是完全不顧及這點，之前還用眼神制止了他與周延璟請安，分明是不想泄露身份。

    謝弈猜不透楚琤譽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卻是知道后者一貫愛美人，如今后宮中盛寵正濃的徐貴妃，便是因為生得貌美而得寵。謝弈曾遠(yuǎn)遠(yuǎn)看見過徐貴妃兩次，的確是美貌動人，但是始終不及瑤光的絕色天成。

    “陛下他莫不是看上了阿瑤……”謝弈一想到這里，只覺得一顆心瞬間沉到了谷底。他下意識看了旁邊的周延璟一眼，只見后者亦是眼底布滿憂慮之色，猜想他們擔(dān)憂的事應(yīng)該都是一樣的。

    另一邊，楚琤譽將謝周二人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一邊從書案后面走了出來，來到二人身邊，隨和道，“謝公子，周世子，借一步說話?！?/br>
    然而再隨和，他始終的皇上，是君王，而身為臣子的謝弈與周延璟，沒有不從的道理。二人心緒沉重的點了點頭，習(xí)慣的跟在楚琤譽身后，準(zhǔn)備換個地方說話。

    不過楚琤譽才走了幾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回過頭看向屋里的瑤光，微微皺著眉頭，語氣嚴(yán)厲道，“繼續(xù)習(xí)字，不可懈怠！”

    瑤光正抓著剛才寫壞了的一個字兩種畫風(fēng)的那張宣紙，準(zhǔn)備揉一團扔了，眼不見心不煩當(dāng)做什么都沒發(fā)生，只是才揉了一半，便被楚琤譽突然回頭抓個正著，一時有些尷尬，眼神飄忽，不敢與其對視。

    “胡鬧！”只聽楚琤譽呵斥一聲，“你且認(rèn)真練習(xí)，我等下要檢查的！”

    “是，謹(jǐn)遵先生教誨?！爆幑獾拖骂^，老老實實應(yīng)了一聲，看起來乖巧極了。

    楚琤譽這才滿意了，轉(zhuǎn)過身去，與謝弈及周延璟一道去了屋外的竹林之中。

    ……

    離了小樓很遠(yuǎn)后，三人才停了下來。

    謝弈與周延璟將之前的禮數(shù)補了回來，“微臣見過陛下！”

    “不必多禮?！背b譽擺手，道，“日后在阿瑤面前，記得喚我楚先生?！?/br>
    他說完之后，視線落到謝弈身上，略一思索后，又吩咐道，“文初，你記得與謝夫人說，阿瑤的先生，朕暫且擔(dān)著。你們也好，府上下人也罷，切記守口如瓶，不可讓阿瑤知曉朕的身份，若是泄露了，朕唯你是問?！?/br>
    聽到楚琤譽連‘阿瑤’都喊出來了，謝弈便知道，他就算現(xiàn)在還沒有看上瑤光，也很快就會了。

    謝弈只覺一顆心更是如墜寒潭，遲疑片刻，卻還是咬牙說道，“陛下乃一國之君，日理萬機，哪里敢勞煩您陪府上小輩兒戲……”

    他話未說完，只見楚琤譽瞬間投來一道凌厲的目光，“謝卿此話何意？是覺得朕近幾年疏于練習(xí)，怕朕教不好阿瑤嗎？”

    謝弈忙垂手俯身，惶恐道，“微臣不敢！”

    其實拋開身份不談，楚琤譽完全當(dāng)?shù)闷饡ㄏ壬Ｖx太傅曾不止一次感嘆過，他于書法一途上有卓絕天賦，如若不是身為國君，繼續(xù)在這一門深造下去，或許將來可比肩先賢留名千古也說不定。

    這樣的一個人來給瑤光這個初學(xué)者做先生，可謂大材小用。

    但偏偏，他的身份又是無法忽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