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半夜時,依稀聽見門吱呀開了,那個身影站在門口良久,不知在思慮什么。他故意微瞇著眼睛,望見她躡手躡腳地走近自己,手里拿著一把小尖刀。 馮熙道自己是強迫了她,若她真有殺他解恨的意思,那當(dāng)也沒什么。石榴裙下死,他倒是也值了,只是父兄冤情恐怕沒法昭雪,泉下得請他們恕不孝不義的大罪。 文迎兒在他床邊站了一會兒,將刀慢慢地對準(zhǔn)了他頭顱。站了不知道多久,最后拔起他的頭發(fā),用刀割了一撮下來,捏著刀和頭發(fā)轉(zhuǎn)身出去了。 ☆、賃客 翌日馮熙已去禁中聽取調(diào)令了。若是他所料不差,很快便能升遷。至于這回派什么職,他已經(jīng)心里清楚。只不過對于他來說,在宮里,即便是做殿帥,也不過是官家身旁一條混吃等死的狗。 走的時候,看見文迎兒還在凈房里面待著,里面霧蒙蒙的全是熱氣,便知道她又在洗沐。 馮熙問絳綃,“她進(jìn)去多久了?” 絳綃道:“一個半時辰了?!?/br> “……跟她說我這就走了,不用再泡了。” 絳綃低頭道:“娘子不過一時沒想通,我會好好勸她的?!?/br> 現(xiàn)如今絳綃什么也不敢想了,連文拂櫻的那箱首飾也沒敢要。她已經(jīng)是馮宅的人,如果再得罪主人,這下半輩子都別想過得好了。 馮熙默了半天,“仔細(xì)照顧她,別讓她動了自殘的心思?!?/br> 趙頑頑一怒能撞腦袋,她是不怕死的。性急不彎,寧死不屈,是她以前的脾氣,現(xiàn)在雖然柔軟了許多,但始終是一個人。 只是為什么不能記得他呢。 想畢,也只能囑托下身邊人,隨后便離開了。 ———— 失身這個事,文迎兒看得比天大。她還沒搞清楚她是誰的時候,連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那她還有什么? 周圍的這些眼睛里的意思,都是“你是馮熙的妻子”,而她也不得不以此自稱來確認(rèn)自己的存在意義,但她心里一直的抗拒都是因為對這個“身份”有所懷疑。 現(xiàn)在卻必須得讓自己接受,她確實是“馮熙的妻子”。這五個字把她釘死了。 馮君早上讓月凝來叫文迎兒去大廳,說是聽正事。 文迎兒著裝好趕去,見里面站了幾個馮宅管家,馮君正坐在交椅上聽他們說話。 “咱們在御街西邊的那間鋪現(xiàn)在尚能收回賃錢,但東九曲、貢院北、馬行街那幾處,都是小官人為了接濟(jì)西軍回來的舊識,便宜賃給的,再加上咱們在夾馬田郊的那塊地,也是給的馮老相公的一位故人,那故人還不是西軍里頭能干活的,還是個畫師,聽說原來是翰林學(xué)士,干犯了天顏逐出來,被馮老相公接濟(jì)的?,F(xiàn)如今不僅交不上每年的定額,還將我們借他的五頭耕牛都丟了。我去和他理論,他只能給我?guī)讖堊之嫞仲u不掉……” “你的意思就是錢收不回來?!?/br> “……是?!?/br> 馮君懶得聽他多說,怎么處理這些事都是管家該做的,而不是她這個女主人該cao心的。她cao心的只是給家中每個人的例錢能不能照常發(fā)下去。 “其他的地都沒問題么端午不是來了一批佃農(nóng)給送東西嗎,這些人都能交上吧?” “現(xiàn)今好幾處受了澇災(zāi),遠(yuǎn)點兒的指望不上,咱們在開封這塊就剩這十來畝了?!?/br> 馮君聽得頭疼,“你的意思今秋都收不上什么錢了?”說著沉吟半天,“我的嫁妝可以拿出來些變賣,我爹那些老部下,還有我二哥那些同僚,能接濟(jì)的不要少了他們。” 那管家道:“這可使不得,我再想想辦法吧。” “你要有辦法還跟我這么事無巨細(xì)地說么,我瞧你也捉襟見肘了。不過眼下有個好消息,二哥升調(diào)之后俸錢跟著漲,咱們都能好受些。撐過這幾個月便好多了?!?/br> 馮家兵戎之輩,戰(zhàn)死的多,馮宅其實還有幾房親戚住在這里,也大多都是婦孺,兒女要出嫁的、娶親的,貼補也多,當(dāng)事的沒有幾個。一朝勢倒之后,就只有馮熙一個在宮里還能出頭,但前段時間還犯了事…… 再加上馮熙娶親的花銷、端午度節(jié)的花銷、去那駙馬宅置辦文迎兒衣裳、頭飾,回文家拜門,這接下來的幾個月是有些難過了。 文迎兒聽了半天,聽懂是在說租賃的房屋和田地收租的事情,看來馮宅真的沒錢了。 文迎兒聽見他們賃出去的房屋里面有在貢院北的,于是插話道,“那貢院每年貢生多如牛毛,應(yīng)該是不愁賃出的吧?倒不如請現(xiàn)在租住的那一位挪一挪地方,我們將房子賃給考生,或者賃給開腳店的商戶,不就收得回錢了么?!?/br> 文君轉(zhuǎn)頭來看她,上下大量一番,“你要是有主意,你去問問那人搬不搬吧?!比缓笾钢芗?,“郭叔領(lǐng)幾個人跟她去。她是我二哥的媳婦,去探望探望二哥的舊友也好?!?/br> 那郭管家初時看她嬌嬌俏俏的,已經(jīng)想到她就是馮熙的新婦了,只是她這模樣,恐怕風(fēng)吹欲倒……只好笑說,“那倒不用,我親自去勸一勸便了。” “你去勸可不好,既然是二哥的舊友,不管多拮據(jù)我們也不能怠慢了他。要勸就讓文迎兒去?!?/br> 馮君那話里話外還是冷冰冰略帶嘲意,文迎兒立即起身,“我去?!?/br> 憋在家中倒不如出去走走來得痛快,她當(dāng)然會答應(yīng)了。 那郭叔跟隨她去,這幾日文迎兒不想看見絳綃,只帶了個霜小幫她拿點衣裳還有送給那賃客的熱粽、點心。 郭叔租了輛板車過來馱三個人,那拉板車的瘦母馬還有些撂挑子,霜小“哎哎呀呀”地穩(wěn)不住身體,跟郭叔說,“叔,就不能租輛像樣的馬車嗎?娘子這樣去見客,那周遭人得怎么說我們?” 郭叔道:“這哪里就這么巧能碰上熟人,再者我也有個用意,就是讓那位賃客知道我們拮據(jù),他將心比心地能聽進(jìn)去我們勸說?!?/br> 文迎兒問:“這位賃客到底是個什么人?” 郭叔道:“聽說也是老相公麾下的將領(lǐng),后來被調(diào)去江南鎮(zhèn)壓叛亂,不知怎的就和魏國公沖突違抗了軍令,革職待辦。他也沒成家,沒去處,二哥就給他提供住處銀錢,將他挽留在京城??蛇@都有一兩年了,朝廷沒聽說有消息,他也不挪窩,光吃著咱們家的接濟(jì)。還有許多這樣落魄的,也都是二哥在供給?!?/br> 文迎兒卻忽然因這個,對馮熙有了一絲敬佩。他眼下不只一個人養(yǎng)著馮家,還養(yǎng)著昔日舊部。只是這樣下來馮宅卻吃不消了。 那既然他們靠了他的施舍,搬個家應(yīng)該是容易的吧。 板車在路上嘎吱走著,忽然間道旁有兩個壯漢將車攔了下來。郭叔看他們是大戶家丁模樣,身著錦繡,正要陪笑臉,文迎兒脫口而出:“是荀駙馬宅的人?” 其中一個大漢道:“娘子好眼力,我們家主請您入這茶肆一坐?!闭f著指著旁邊正要路過的一家兩層的茶鋪,上面寫著“月胡茶肆”。牌匾下面正門前擋著一輛銷金織錦的馬車。 文迎兒警覺這下慘了。原先以為劫持的事情一過,這駙馬帝姬的就不會再來找她的茬,但她明目張膽地坐著板車出來卻正好又被他們逮到。 霜小朝著周圍大叫:“你們想干什么,我家娘子才不跟你們?nèi)ツ?,這光天化日的,要強拉我們娘子作甚!?。」馓旎盏?!你們要干什么!” 文迎兒忍不住笑了,霜小這個機靈鬼,倒是會吸引周圍注意。那荀宅有名有姓的也不敢強搶。 這時候那馬車?yán)镒呦乱粋€玉蟬冠的紫錦男子,遠(yuǎn)遠(yuǎn)站定瞧著文迎兒,腳步將動未動,尋思良久才邁步過來。 霜小看這俊朗又雍容華貴的男人靠近,騰地一下子臉紅了。 那男人正是荀子衣,他目光在文迎兒臉上停留一瞬,低頭說,“這車看似不大方便,諸位要去哪里,不如讓我的人送諸位過去?” 文迎兒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想趕緊脫離,“不勞駙馬,我們這車是自家的,不能丟棄吧?!?/br> 荀子衣“嗯”了一聲,也沒強求,低著頭眉毛緊湊,繼續(xù)沉吟詞句,“那件衣裳,娘子沒有丟掉吧?” 文迎兒立刻與他劃分界限:“那衣裳是帝姬身旁的勾當(dāng)借穿的,我會拖人送去請帝姬的人收納?!?/br> 荀子衣又“嗯”一聲,道,“路上人多眼雜,擁擠處小心。現(xiàn)如今將夏,雖然天長了,也別在外多呆,晚上還是冷?!比缓筠D(zhuǎn)身欲走,又側(cè)頭補充了一句:“這些天雨多,下次出來至少戴一頂帷帽……” 后面本來還有半句“就不會被我這樣的人認(rèn)出來了?!?,但卻沒說出來,極快地折返回去后上馬車,讓車夫駕車走了。 那兩個壯漢小跑跟上馬車,留著板車上文迎兒三人目瞪口呆。 郭叔問:“這就是間壁那荀宅的駙馬都尉?” 文迎兒怕郭叔有什么誤會,回去傳開話就不知道會怎么樣,于是解釋:“端午前帝姬請邀我們這些內(nèi)宅女眷去吃宴,駙馬也出來招待,因此看見了便來打招呼?!?/br> 霜小偷偷道:“皇親果然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樣,不過郭叔啊,下次能找個有遮蔽的車么?!?/br> 郭叔繼續(xù)駕車,卻也感覺到讓主人家娘子這么拋頭露臉確實不妥了,“下次我一定注意?!?/br> 文迎兒:“那倒也沒必要,戴個帷帽卻也行?!?/br> 車到了貢院北邊的巷子里,看見一棟較為幽靜的二層小樓,郭叔道:“就這兒了?!?/br> “這地方做腳店,考生一定人滿為患!” “腳店也不定好啊,這樓巷子深,不好找,且過了春季考期誰還來,倒是還不如分間租給長租的舉子,或是有錢人家的弟子。” “那反正是招賃,你還管他是誰,給的錢多他想開店還是怎么的,不是隨便么?!?/br> 郭叔和霜小一邊往里走,一邊爭論。 文迎兒一心想的都是這馮熙的舊友到底是什么人。推門一進(jìn),門里堆的都是好幾日的泔水和空酒壇子,味道撲鼻。正廳門開著,剛走到門口,嗖地里面竄出一支鐵箭來釘進(jìn)了對面樹干里,文迎兒往里望去,見個身量八尺之人,□□著肌rou滿布的上身,正張弓搭箭對準(zhǔn)了她。 ☆、刺頭 霜小直接就叫出了聲。文迎兒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站著,見對面的人正盯緊了她,拉弓的手青筋暴起,好似瞬息就會發(fā)箭出來。 郭叔道:“我們是馮宅過來的,這是我們馮二哥的娘子??状葘④娍旆畔录?、放下箭!” 這人名叫孔慈,文迎兒心想這樣征戰(zhàn)沙場不知道砍殺了多少人頭的人,竟然名“慈”,也是老天有些開玩笑。她倒是越看著那箭越不怵,像這種人如果真要殺人,那她沒走進(jìn)門人就已經(jīng)倒地了。 文迎兒頂著箭尖往里走,眼睛盯著他,與他對視時禮儀性地笑了笑,放下帶來的暖粽和點心,用腳扒拉開地上礙路的空酒壇子。 “孔將軍是一個人過端午,才喝了這么些雄黃酒?” 那人先不答她,眼見只有她一個人進(jìn)來,等走到里頭時,她蹲身一個萬福,那人手上的箭卻蹭地從她頭頂竄了出去,隨后外面庭內(nèi)一聲樹葉響,文迎兒回頭看,那箭已經(jīng)將方才樹干里頭插著的那根頂?shù)袅恕?/br> 文迎兒還是被嚇住了,沒想到他真的會出箭。 霜小和郭叔仍然沒敢進(jìn)門,郭叔臉上抽動地扒著門,想照拂文迎兒卻連自己腿兒也站不穩(wěn),霜小尖叫了一聲,聲音在空中顫了三顫,更躲在門口進(jìn)不來了。 那孔慈把弓扔在一邊,雖然身上有酒氣,但卻沒醉意,走上前幾步將門給關(guān)上了。門栓一插,霜小和郭叔就開始在外面一邊敲一邊叫喊:“開開門讓我們也進(jìn)去……” 文迎兒立時也崩了臉,“孔將軍,你與馮熙誰年齡長些?” “我大上他四個月?!?/br> “那么弟婦就直說了,眼下我們兩人單獨在這屋里,不合禮法。” “敝人的禮法是膽小莫入。” 他關(guān)上了門,還赤著上身,文迎兒先是偏了偏頭,但還是忍不住直視他說,“雖然孔將軍這一身是孔武有力,但也不能教我一直看著,煩請你穿件衣裳再說話吧!” 這回他倒沒強詞奪理了,從椅子上直接拿起一塊粗布衣裳套起來,隨后將自己整個人塞到那椅子里去,彈起兩條腳置在桌上,“馮熙老弟近來還在宰豬羊么,不見他叫人送點兒羊rou來給我過節(jié),這雄黃酒還是這些時日外頭幾個酒樓端午送贈,我在御街上逡巡了兩圈,搜集了這么幾壇,倒是一文沒花得。”他五官也十分端正軒昂,但和馮熙最初幾日一樣,渾身臟兮兮的,唇上兩撇小胡子,不修邊幅。 孔慈打量她這嬌滴滴守規(guī)矩的模樣,又懶洋洋伸指頭指一指那粽子點心,“這些東西,酒樓也都有送,我是餓不死的。弟婦特意跑一趟作甚?” 文迎兒看他半點也沒有尊重她的意思,按理說既然與馮熙是兄弟,多少也應(yīng)該客氣點。屋里臭味難聞,文迎兒倒是突然想起來好像不久之前,她就在一個十分骯臟的環(huán)境里待著,屋門永遠(yuǎn)也不開,她有時候會呆滯地坐一會兒,有時候又會發(fā)瘋叫一會兒。 那孔慈實際上已經(jīng)頹然了一兩年了。他與馮熙曾一同在古骨龍一役互為項背,相約為是生死之交,但很快地聽說他在父親冤案之下竟然投了那沒鳥兒的魏國公管通,給他當(dāng)起了走狗,于是在宮中混上御前差使,吹吹打打,穿著銷金衣衫打馬過御街。 前年他因為革職回京,無地方住去投靠馮熙,馮熙且不讓他住在馮宅中,只給了他這個宅子。住了小半年后,正好在御街逛時聽聞皇帝巡幸金明池,那皇輿前打頭的鈞容侍衛(wèi)里就有馮熙,騎得銀鞍馬,竟然生生晃閃了他的眼。他便冷哼一聲,躲在這二層小樓里面不出來了。 也是直到今年聽說因為馮熙在龍神衛(wèi)叛逃的事情被罰去了牛羊司,好像才稍微舒解了他的脾氣,否則怎么可能讓文迎兒進(jìn)門呢。 孔慈直脾氣沒太大智慧,若不然也不會想不通馮熙這樣做的苦心,也不會跟文迎兒這里還要使性子。但他確是一名驍勇的忠將,心眼兒又少的實誠人,脾氣雖大卻不成問題。這一點連那魏國公管通都賞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