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有人在低頭叫, 文迎兒看向他們,目光俯視間又平易,但這種平易便顯見為居高者對下的平易。 從籠子里放出來的,火里沒燒死涅槃重生的,眼下好像也風風光光地走在御街上了。 文迎兒想到自己好似經(jīng)常有這經(jīng)驗, 以前坐在詹子上,前后儀仗、行幕,司兵還會用鍍金銀的水桶灑水,都是讓行人避開的。一般不讓掀開簾幕,她記得她憋不住,總要掀開外面看,隨后外面便有人抬眼看見,又小聲議論,她就想,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一張張的臉面么。 最前邊兒是宮口的宣德樓,她對樓有印象,她對里頭的人卻沒印象,如果她跟官家說自己就是崇德,那官家能信多少,又會如何待她? 可笑的是,跪在他面前抬頭看,四目相對下,誰都沒有真正認出誰來。除了她以為這是她爹爹,她就沒任何印象,而他也認不出來,旁邊兒站著一個比她還伶俐可人的,跟過去的自己照鏡子一樣。 難道官家也失了記憶了?她在小云寺關(guān)了是多久?據(jù)說那官家兒女四十來個,各個兒都有些相像,他若是不常見的幾年都不見一次,又怎么辨識得出來誰是誰呢?還不是旁邊人跟他稟報:“這是崇德帝姬來了、這是韻德帝姬來了”,他就恍然大悟“噢”一聲,放下手中筆墨。 他認得出好壞紙張、不同墨色、硯臺軟硬、寫得出百種書體,分得清神仙卷上每個星君,但自己的兒女站在面前也認不出來…… 文迎兒盯著宣德樓想了這一盤,馮熙低聲道:“還行么?” 文迎兒吞一口唾沫:“有什么行不行?” 馮熙笑一聲:“以為你要鬧著下去,現(xiàn)在倒是坐得很穩(wěn)?!?/br> 文迎兒吸一口氣:“我不慣于讓這么些人看笑話?!?/br> 馮熙見她逐漸地已經(jīng)腰板筆直,昂首挺胸了,趙頑頑那勁頭又出了來,他繼續(xù)道:“既然你想入宮,我就帶你入宮去。上一次只在角樓城墻上站了站罷?宮中不止那一角,你若想多找回些記憶,就得走得深些,遠些。身為一個帝姬,本來就在那極深極遠處藏著掖著不出來,能若我當初一般見到你,已經(jīng)是十分不易的?!?/br> 他的語氣平淡多了,仿佛這回受傷回去,將對她的脾氣也洗了一遍,沒以前那樣順隨著她,手上對她比以前還粗魯了。 “你想將我送回去?” “既你已經(jīng)不要命了,就回去罷?!瘪T熙馬上一邊走,一邊淡淡地說,半晌見她沉吟不語,低頭來問:“過一會兒我將你交給內(nèi)侍,讓她帶你四處走動走動?!?/br> 一個將她偷出來的人,這么好心送她回去?還讓內(nèi)侍帶著她四處去走?黃鼠狼拜年么,他憋著壞心。 馮熙那臉上但凡沒有表情,又不溫柔看她時,就是一副嚴肅模樣。他眉毛甚粗,眼睛凹而深,雖然俊朗卻有城府。以往他對著她時,并不會露出如此神情。 回來的軍馬并沒進宮門,而是直接歸營了,只有馮熙前導的主副將們下馬從宮門入,往宮中去謁見皇帝與太子趙煦。 皇帝在大慶殿接見凱旋將士,著朱色官服上面高坐,倒是太子在殿下欣喜親迎。 文迎兒由內(nèi)侍領(lǐng)著,在大慶殿外遠遠地目送這一行人被迎進去,那內(nèi)侍才道:“夫人,走吧?” “去哪里?” “此回馮統(tǒng)領(lǐng)等人凱旋,宮中內(nèi)宴已經(jīng)安排下,官家、太子與諸位將領(lǐng)待會兒在宣和殿用膳,太子妃于東宮設(shè)宴款待眾臣內(nèi)眷,可謂殊榮呢?!?/br> 此回叛軍的事由太子主導,所以太子妃宴請了諸位女眷入宮。 文迎兒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馮熙膽敢將她徑直領(lǐng)入宮來。 但……若非要說“膽敢”,那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扛上馬去的粗魯行徑,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文迎兒想起剛才,心還在上下亂跳。跟著內(nèi)侍走了一陣,一邊往周遭宮墻房屋去看,越看便越有熟悉的感覺。 但她敏感覺得這不是去東宮的路,倒是去往后苑的。 “敢問勾當,不是說帶我去東宮覲見太子妃么?” 那勾當一笑:“小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現(xiàn)領(lǐng)夫人繞墾岳周圍走一圈,便送夫人去東宮?!?/br> “為什么去墾岳?” 那勾當?shù)吐暤?,“馮統(tǒng)領(lǐng)說夫人最愛觀奇花異草,山石流水,特特重金托我?guī)Х蛉嗽谀翘幾唏R觀花地瞧上一瞧,表他心意。這馮統(tǒng)領(lǐng)可真是……唉,夫人有福氣。” 是他有福氣,稀里糊涂地便將她收入房中,這身子也是他的了。文迎兒默不吭聲,只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眼前豁然開朗,名花奇石流水山溪,乍現(xiàn)眼前,聽著潺潺聲,她往那萬歲山下面走,一走進去突然想到自己在這里好似做過什么似的,心悸起來。 忽然前頭跑出來一個半大宮女和半大內(nèi)侍,看著才十來歲罷了,那老內(nèi)侍在旁說,“瞧瞧,瞧瞧咱們新進的這些小東西,都敢亂跑到這兒來了?!?/br> 文迎兒望過去,那小宮女用手指點著侍衛(wèi)胸口往里推,推到石頭上說:“要就說要,別藏著掖著的,好不男人!” 小內(nèi)侍本來就已經(jīng)不是男人,這時臉紅窘蹙,低頭道:“小的不敢!” 小宮女張牙舞爪:“你不敢我敢,我先吃了你,你就不敢不要了!” 文迎兒啞然,這是在干什么呢。宮里兩個小人兒亂七八糟的,這內(nèi)侍豈不要給他們告狀。 結(jié)果那老內(nèi)侍卻道:“這女娃兒有時候兇殘起來,可叫男人也把握不住。馮統(tǒng)領(lǐng)的意思是,有的東西怕他光說話,夫人聽不明白,所以還得找人演示演示。演得都是現(xiàn)排,夫人莫怪呀?!?/br> “我不明白什么?”這當真是稀里糊涂。 “夫人是不是過去主動了些?” “我?”文迎兒自嘲一聲,“我怎么會……”可腦子里好似確然想起了一丁點兒,她踮起腳將人家推在石頭縫里,將嘴唇白白送上去。 登時渾身一個激靈。倒像那天對馮熙把持不住一樣。 這就是他的意思?馮熙竟這般齷齪,提醒她那夜是她主動么?因此她就不能置喙他是個偷子? 太可笑了。 文迎兒仰頭再望了望此處奇景,深吸一口氣,倒是景色瑰麗得令人出奇沁爽。 那老內(nèi)侍也沒有讓她多呆,趕緊領(lǐng)著她往東宮去了,路上說道:“這也就是我與馮統(tǒng)領(lǐng)多年的交情,才敢這般引著夫人來轉(zhuǎn)一圈,我都相好了,若給抓住便道是夫人迷路了我來尋的。夫人也記得若碰上人,就這說法?!?/br> 好在一路上沒有遇到管事勾當,這才讓她順利入了東宮。 殿內(nèi)已經(jīng)坐了不少女眷,正中太子妃五寸珠冠華服高座,底下右首坐著一明麗少女,亦是明媚生春。 見文迎兒進來,內(nèi)侍上去一報,那太子妃眉目一展,道:“馮夫人,這邊來坐?!闭惺忠谧笫鬃?。 那對面的明麗少女,妝容十分精致,身上異香撲鼻而來,太子妃指著那女子對文迎兒道:“可見著真人了,都說馮統(tǒng)領(lǐng)最是愛重妻子,如今一看果然是這般不俗的人兒。瑞福,來來來,也別坐那么遠了?!?/br> 對面坐著的正是瑞福大宗姬,這時候看著文迎兒,神色就似是得了什么委屈,眼見她母親要她坐過來,便噘著嘴不情不愿地到了文迎兒身側(cè)。 太子妃三十多歲模樣,這瑞福大宗姬也就剛剛及笄,正是膚白粉嫩的時候,文迎兒見她眼睛里憋著些晶瑩的淚在打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欺負了這大宗姬呢。 太子妃笑著拉住文迎兒的手,又將瑞福的手也拉住,把兩人手心貼手背:“你兩個不知道哪里還長得有些像呢,我看你兩個投緣,倒不如,就做個姐妹?” 姐妹?懂了。文迎兒可不傻,這母女倆的神色已經(jīng)很明顯,是太子妃還為瑞福打著馮熙的主意。只怕過一會兒等她們真做成了姐妹,就要安排著勸說讓她把這“馮夫人”的頭銜讓給瑞福了罷? 她冷笑一聲,這馮熙還真是個香餑餑。 那宗姬眼睛一撇,向文迎兒道:“我既是宗姬,自然要為大的?!?/br> 文迎兒嘆一聲,低頭鞠個躬,往后退坐幾步,“當真不勞太子妃與宗姬的好意,妾身家中姐妹已經(jīng)足夠,再不需多了?!?/br> 太子妃登時冷了臉,后又轉(zhuǎn)瞬抿唇笑了笑,讓人上瓜果來:“姐妹怎么會嫌多,夫人先吃些潤潤口,仔細思思再說話罷?!?/br> ☆、避子 文迎兒瞧著那果盤, 盯了一會兒, 拿起一粒葡萄緩慢撥開。 那葡萄粒里頭有些泛白的漬,文迎兒端詳了一會兒,又看太子妃眼睫毛頻眨, 便淺笑一聲將它放下, 仰頭道:“妾身怎可高攀宗姬,且不說宗姬才剛剛及笄,而妾身虛漲了宗姬幾歲?!?/br> 這瑞福和她差了一個輩分,論身份還得給她略一鞠躬, 低聲叫一聲十四姑姑?,F(xiàn)在卻反要叫jiejie? 瑞福仰起下巴,盡量地挺直身板想俯視她,奈何身量比她短小, 仍然是被文迎兒的眼睛低瞥著,她胸口起伏,道:“我娘娘是為你好,我也明說了, 我爹爹是太子, 我自然可以想當jiejie就是jiejie,難道你說不是么?” 是用權(quán)勢壓她, 文迎兒噗嗤笑:“妾身當然知道宗姬是太子殿下的愛女,所以妾身更不敢逾越,可剛才宗姬說的有一句話不對。宗姬說爹爹是太子,就可以想當jiejie便當jiejie,但妾身含藏而生, 出生時辰是天意,太子還能改?” 瑞福一口氣壓過去:“我說能改,當然能改?!?/br> “宗姬的意思是,太子比天還大?” 文迎兒聲音略略提高,周遭女眷目光投來,瑞福一時愣住,那太子妃聽出話里意思,立即摁住瑞福的手。 這話要是被好事者聽去,聽到官家耳朵里可大可小,大得引得官家以為太子有謀逆之心。太子妃可不敢讓女兒莽撞講話了。 而后目光咄咄看向文迎兒:“夫人好辯才,吾十分欣賞,吾一直以來也聽太子贊賞馮統(tǒng)領(lǐng)的才能,現(xiàn)在看馮統(tǒng)領(lǐng)與夫人當真郎才女貌?!?/br> 瑞福這時候道:“這樣,不管誰當jiejie,我也先敬你一杯。” 遂讓人給她倒酒,文迎兒盯著那倒酒內(nèi)侍的手,正摁得壺邊手指發(fā)白,心想著酒里莫不是也有東西? 太子妃說:“這酒可是濃酒,你們且聞一聞,女兒家都少喝些?!?/br> 文迎兒聽著她話里有深意,頓了頓,接來酒杯謝過,抿了一丁點兒,猛咳嗽幾聲,將唾沫星子伴那一小口全漏到瑞福身上去。 瑞福大驚失色,往后退了一退。太子妃更是臉煞白。 文迎兒卻收斂了神色,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擺過去:“妾身失禮了,妾身既高攀不上,也無福消受這杯酒。” 說完繼續(xù)咳嗽,一邊咳一邊請人將她扶去外面,顯得身有大病似的,又連聲請求降罪。在眾將軍女眷面前,讓人看著怪可憐的,人又恭敬,那太子妃自然也沒話說得,趕緊讓人扶她去。 底下有位夫人說:“可弄不好是害喜呢?!?/br> 瑞福眼睛里又要哭出來了。 宴畢瑞福又在她娘跟前饒舌,滿嘴滿口都是對文迎兒的鄙夷,說她言行不尊貴主,不過是武臣妻女,竟然跟她蹬鼻子上臉了! 太子妃反而叫停她,“別以為我沒看出來,你當我為何要主動和這小娘子說話,還不是看出你對她那個眼神,恨不能立即毒死她,你是不是在瓜果和酒水里下了東西?” 瑞福氣憤不已,“娘娘怎么這樣說!” 太子妃道:“你跟我還瞞么?本來我只是看你跟我求了許多回,為了這個馮熙在你爹爹和我面前來回地哭哭啼啼,才這今天去勸勸那文迎兒,且看你那虎視眈眈的,一上瓜果,你眼睛就瞪出來了,上酒更是一臉表情,別人看不出來,我還看不出來你下藥了么?你這么著急想害她,是壞事??!” 瑞福被說破了,臉蹭地紅了,知道隱瞞不住,但也不全承認:“我……我這能壞什么事,壞不了什么事的!” 太子妃伸手狠推了推瑞福的腦門:“糊涂!她不愿意在言語上輸給咱們,這還只是她表面骨氣。她不吃不喝,那就是看出來咱們要毒害她,她對你的想法一清二楚,還戒備得很,你要做就做得天衣無縫,現(xiàn)在不僅不成,剛才她一吐你那驚訝得表情,不正正告訴她你還害她了?” 瑞福委屈:“就不能讓爹爹給馮熙下令,讓他休了這女人么?” “她是御營都統(tǒng)制的女兒,又不是什么野丫頭,怎能隨便就讓休了?那酒里果盤里那點藥,也是回去等著慢慢發(fā)作的,眼下她既然不上當,還得從旁的地方落手了?!?/br> “不就是讓她有虧婦人德行,有何難的,還能是母親你做不到的么?” 太子妃盯著瑞福上下看了幾遍,皺著眉頭,“你才小小年紀,哪里來的這么多主意?是誰教你的?再者說找什么人不行,就非得是這馮熙?現(xiàn)在你爹爹重用他,也是想將你嫁給她的,但你爹爹有他的考慮。你才剛剛十五,那么著急作甚?眼下你爹爹還有大計,得重用馮熙這個人,不是打算這幾年就讓你出降,而是等著你爹爹登基之后,再將你嫁給他,這樣便能順理成章按祖制奪了他手上兵權(quán),讓他安心當個閑散駙馬?!?/br> 瑞福搖搖頭,“那馮熙今日里,帶著文迎兒明目張膽地跨馬從御街入宮,他怎可能答應娶我?” 太子妃繼續(xù)勸:“此事馮熙要不答應,那你爹爹還覺得他有異心,這于馮熙功名也不利,,他還能為了女人放棄從龍大業(yè)不成?就算他不答應,但凡下了旨意,這小娘子只有做妾的份兒。所以你急什么?” 她這女兒是她大女,生時頗多艱辛,自然也處處寵著。瑞福喜歡這個馮熙,而馮熙又是現(xiàn)在太子的肱骨,第一功臣,前幾天已經(jīng)聽說,他這回凱旋后便會給他執(zhí)掌東宮印鑒。只要太子上臺,勢必要鏟除閹人一黨,馮家聲名和他爹冤屈便能洗清。家里世代武官,這馮熙又相配是相配的。 從太子妃來看,讓馮熙娶瑞福是個容易的事,韞王、管通那邊已經(jīng)注意到馮熙動作了,如若想拔去他實權(quán),那讓瑞福去和官家求一求,再讓閹人他們給官家吹上兩句風,他們巴不得立刻說動官家讓瑞福就嫁過去,一旦做了駙馬實權(quán)全消,他們還少了個對手。 但太子可不愿意看到這局面,眼下正是奪權(quán)的關(guān)鍵時候,馮熙是首要功臣,哄著他高興才是最重要的,怎么能對他妻子動手。那太子妃自然是知道這一點,今天雖然表面在勸說文迎兒退而做妾,卻也因為宮里婦人們那些道行,猜著瑞福是不是動了心思想毒害文迎兒,可心里有所懷疑但不能確定,但還是因此稍加提示了文迎兒一把。 沒想到這文迎兒還警覺對了。等到太子妃自己看見瑞福被文迎兒酒漬吐上那表情,才發(fā)覺這女兒當真是動了邪心思!她也嚇了一跳! 這女兒本來天真活潑的,怎么可能自己就學會毒害人了? 瑞福豆大眼淚滴下來:“那不是殺人的!是十二姑姑叫我放的避子湯,說我要不做,萬一那女人生下馮家的血脈,那就不好趕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