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往年開春時,水從西北角入,金明池九里三十步,步步皆景。正南的欞星門對著寶津樓,她們這些帝姬宗姬們就站在樓上往下看,瞧著底下三軍表演,金槍班的射箭、騎馬、甩旗扛大刀吶喊。 眼前忽地明亮起來,那個騎著銀鞍馬的人踏上場地,舉起長弓一射,就射中了二層樓上那兵士頭頂?shù)乃?,她感覺自己捏著小心臟在那里看,底下人頭攢動,都在歡呼,叫喊。 文迎兒定定地盯著,突然見池對面有兩座殿閣亮了起來,聽見遠遠的一陣歡呼,而煙塵繼續(xù)蔓延,火把與刀劍在對岸依稀可見。 殿閣越亮越多,廝殺聲也愈發(fā)遼遠,已經(jīng)往更深的深處去了。文迎兒等得焦急,問:“那管通從御營調(diào)動了多少人?” 那侍衛(wèi)道:“這我就不知了,能為他所一次調(diào)動的,也有五千人?!?/br> “那皇城司調(diào)動了多少人?” “馮提舉可調(diào)動三千人?!?/br> “那勝算如何?” 侍衛(wèi)們哈哈大笑,沒人會去思考這個問題。戰(zhàn)場之上,都是必勝與必死之打算,誰會考慮勝算幾何? 過得半個時辰,文迎兒問:“如果三束火光亮了,馮熙會從哪里出來?” 那侍衛(wèi)指著前方道:“前邊的仙橋,寬得很,中間拱起,像是駱駝,大家都叫‘駱駝虹’,那欄桿是紅的,燈下看得清楚。馮提舉會從那里過來。” “他今日騎的什么馬?” “一匹黑鬃,名為‘梟’,額頭三尺亮鬃毛,十分高大,一眼可辨?!?/br> 文迎兒跳下馬車來,侍衛(wèi)道:“娘子且在這里等就是,等馮提舉出來了,自然會到此來見你?!?/br> 文迎兒一股腦地便往前跑,口里道:“我等不及了!” 幾個侍衛(wèi)只好跑步追上,卻沒想到文迎兒跑得像男人一樣快,身體輕便不著戎裝,倒是他們一時還沒跟上。眼看這要跟上時,她已經(jīng)跑到仙橋上了。 正要追上時,便見天上亮起三束火光,眾侍衛(wèi)大聲叫好! 一匹黑鬃上坐著戎衣盔甲的男人,單手持長刀從拱橋上飛馳而來,文迎兒遠遠望去,百步橋上,他那馬身泛著光亮,好似記憶當中的銀鞍,那熟悉的身影挺躍,隨時便能百步穿楊,射中她頭頂那一個瞧不見的水缸。 黑鬃馬上的人瞧見了他,用腳踢了踢馬腹,馬便縱橫快步而來,他再一俯身,懶腰一把將文迎兒抱起,托舉著放在自己身前,隨后牽馬轉(zhuǎn)身,又朝金明池內(nèi)奔了回去。 ☆、威脅 的確是東宮來了個內(nèi)侍, 從那大門一路奔進來, 說道太子大怒,要瑞福立即回去。一聽爹爹發(fā)火,內(nèi)侍們自知道又要成了太子的撒氣包, 當下就駕著瑞福將她押上轎子了。 瑞福身邊的內(nèi)侍看見絳綃, 攔住她說了兩句便算結(jié)了,絳綃今天與這內(nèi)侍在外面站了一晌午,自然也不會懷疑他。 上了轎子,那外邊內(nèi)侍卻突然給罩了什么東西, 整個里頭都黑了下來。 瑞福叫問:“這怎么黑了?” 那內(nèi)侍委屈在外面道:“宗姬您一出門便風風火火地,坐的詹子是常日出巡那頂,出來的時候您令前頭急急敲鑼令避讓, 滿大街都知道您過來馮府了。咱們得罩了罩子,省的路上再惹人注目?!?/br> 瑞福聽著有道理,就沒再說話。走了一會兒,只覺里面悶得厲害, 這么一密閉, 又想到昨晚上,立即渾身發(fā)抖。 可轎子卻忽然拐了個彎, 覺得是走進了一個門便停下了。 轎子那簾里透著的光又一暗,瑞福目光一緊,“已經(jīng)回東宮了?” “回了,宗姬下轎罷?!?/br> “剛才沒這么短的路啊?!?/br> “不是……不是東宮……是韻德帝姬的府宅,就剛出了馮宅那對街的荀駙馬宅子?!?/br> 瑞福不愿意下去, “她又想干什么?她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彼惶ь^,“你們,你們誰在外頭大張旗鼓的給人看見了?” “我,我今日不舒服,告訴韻德姑姑我要回去,我越來越不舒服了。” “宗姬快下吧!”外面內(nèi)侍催促著,聲音聽著有些奇怪。瑞福好不容易在馮宅緩和了心緒,這下又變得害怕起來。 瑞福不下去,那轎子簾突然被掀開,走上兩個穿綠衣的下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啊!我是宗姬,誰敢動啊,??!爹爹!” 那兩人硬是將她扯了出去,她閉著眼睛掙扎大叫,到了外面突然聽見有人呵斥道:“這是瑞福大宗姬,你們這么粗魯做什么?荀子衣,你的下人怎么教化的,這么不懂規(guī)矩?!?/br> 瑞福仰頭一看,是頭戴五尺珠冠、身著大紅云鳥大袖的韻德,她微微仰頭瞧過來,面上沒有平日平和溫柔的顏色,她身旁站著她那駙馬荀子衣,玉冠長身瀾袍,都一臉僵硬地望著她。 “韻德姑姑,你們,這是什么意思?” 韻德突然笑了笑,走過來挽住她,“瞧你怎么嚇成這樣,到底什么嚇著你了?快跟我去屋里坐著去?!?/br> “我不進去,讓我回東宮?!?/br> “回什么東宮啊,東宮現(xiàn)在回不去。咱們來商量商量你的婚事?!?/br> “我的婚事?” 韻德扶著她往里走,那荀子衣就老老實實地跟著,走到一樁屋子里與她坐下來。瑞福瞧這屋子漆黑,明明是白天,卻暗得透不進光。她連忙站起來要走。 韻德摁住她,道:“瑞福好好跟十二姑說說,昨天在玉清神霄宮都聽見什么,看見什么了?” “十二姑為什么要此時問我?”瑞福仍然想走,那綠衣下人便要上前,緊接著,她發(fā)覺屋里屋外圍著內(nèi)侍省的許多熟面的內(nèi)監(jiān),許多都是掖庭里出名的人物……出名的審那些犯罪的宮女的人物。 “是我三哥韞王殿下請你來我府上先待著,三哥昨夜聽聞你去了那玉清神霄宮,聽了些不該聽了,讓我將你請來,給你清清心。好孩子,”韻德將她的腦袋揉在自己肩膀里,“我可算是聽說了,昨天那文氏跑去官家藥引子的那祭祀法場,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她是崇德帝姬,是也不是?” 瑞福愣了一愣:“……什么?” “你是想問我怎么知道罷?我自是能知道?!?/br> 韻德深吸一口氣。半夜間韞王急急來到,跟她說那管通從玉清神霄宮逃出來,說崇德終于露臉了。 原來搞了半天,文迎兒真的就是崇德。 韻德聽得震驚卻又想笑,她就說自己的眼光不會錯嘛。不過崇德怎的能掩飾得如此好呢,當一個深閨婦人,怯怯諾諾地收著尾巴過活,但其實也不過是憋著想要將管通與謝素這兩個害她的人弄死罷了。 她忽然一個激靈,弄死了他們,她不就要對付自己了么?她對崇德做了許多的事,在她冷宮時還戲耍她的那些事,其實也無非只是想出出氣而已,她可從來沒想過要害死她啊…… 她收了思緒,對瑞福道:“其實你不跟我說也沒關系,官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官家就是聽說你也在那里,想讓你去說一說,你是不是被崇德騙去了那地方,是不是她因為馮熙與你的關系,要一同將你燒死?” “崇德早幾年間就不正常了,這才關進了小云寺里去,誰知道卻被馮熙偷了出來,看看,官家是饒不過這個瘋子了,更饒不過馮熙……” 瑞福越聽越愣住,越聽越糊涂,“你,你到底想說什么……” 韻德嘆一口氣?!拔以恢毕胱屛氖贤艺f實話,勸了她許多次都不說,若是她早跟我說了,我還能幫一幫她,但她這樣一意孤行地燒了小云寺,又燒了玉清神霄宮,可是活不了了……可馮熙就可憐了,如今如日中天的勢頭,就要被她連累得株連九族。她崇德一個崔氏滅了族,現(xiàn)在又要讓馮氏也滅族,她是不是命中帶克,偏生要克死所有人呢……” 韻德看著是在對她說,卻實際上是自言自語,詞不達意,喉頭哽咽…… 瑞福大聲道:“不是的!她沒有克死我!而且,是他們要殺人滅口,崇德姑姑才推倒火油來救我,你這話是聽誰說的,全都是含血噴人!馮家……這又和馮熙有什么關系?” 韻德方才說了太多,顯是讓這小姑娘越發(fā)困惑了。她對著荀子衣擺擺手,“我是說不清楚了,你來說罷?!?/br> 荀子衣躬身點了點頭,漠然道,“帝姬是要告訴你,因為昨夜之火,韞王已面圣呈告崇德未死、馮熙包庇欺君一事。你出現(xiàn)在馮家,也是要受株連的,因此帝姬才特特將你騙出來,這也是為了你好。” 韻德倚靠在邊上,笑著看荀子衣如此聽話地給她說話。 荀子衣最近倒是學乖了,他這兩面三刀的小人,和那高殿帥時而擺向太子一方,時而又擺回韞王這一方。他教養(yǎng)的女子溫承承,最終惹了圣怒,那高殿帥也因此遭到貶斥,而太子一方又不出手相助,便又只能又去求告韞王,把溫承承當藥引獻上。 這回不過是看見人家馮熙將文迎兒抱上馬去,就嫉妒心作祟,幾次三番地去截了人家小娘子,訴衷情,表忠心,可卻得了一包燒盡的煙灰回來。那文迎兒把燒成灰的信送過來,還附上一張未燒盡的紙片,是想挑起韻德對他的憎惡。這幾次三番,可終于讓他知道,官家的寵愛和崇德的感情,他一樣也沒得到。 韻德現(xiàn)在就看如此狼狽的荀子衣,終于肯低下頭來像狗一樣跟在自己身邊,說出“從今以后,甘為帝姬犬馬”的話。 韻德笑著回他:“白馬非馬,可駙馬是真馬呀。你早就該如此啦?!?/br> 韻德想完這一盤,指揮荀子衣道:“你且再說說,還有什么要告訴宗姬的?” 荀子衣低頭向瑞福道:“帝姬一直知道瑞福宗姬傾心于那馮熙。說來馮熙也是可憐,因為一時被崇德蒙騙,才深陷此禍。眼下帝姬想幫你,將那崇德與馮熙分開來,不僅能救他一命,還能成全你兩個婚姻之好。而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給崇德帝姬寫一個字條?!?/br> 瑞福懶得理他們:“你們速速將我送回東宮去,否則我爹爹不會繞過你們?!?/br> 韻德嘆息一聲,“救馮熙,成全你自己的姻緣,倒還是其次。你也不想想,若是因為一個崇德,也讓你爹爹受了連累,那前朝失了太子位的廢太子們都是什么下場?” 瑞福這回終于張皇了,“這……這和我爹爹又能扯上什么關系?” “官場上的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崔家九族皆滅,而太子與崔家遺孤牽扯,還不是和官家作對?眼下韞王正卯足了勁要把你爹爹打敗呢,你說說你,既能救爹爹,又能嫁給得意郎君,唯獨不過是讓一個早就在人們心里死的了人再死一遍而已。且又不是讓你做什么,不過是寫個字條罷了?!?/br> “寫……寫什么字條?” “只有四個字。”韻德站起身來,附耳給她說了,隨后一臉輕松地伸出胳膊,讓荀子衣像內(nèi)監(jiān)拖著她太后大mama一樣,拖著她的手往出走,一邊走一邊吩咐內(nèi)侍省來的那幾個命人:“幾位大勾當們就在這兒同瑞福宗姬說說話,好言相勸她幾句,切莫讓宗姬因小失大?!?/br> ☆、管通 文迎兒這次瞧見的場面, 更是熱鬧壯觀。燈火通明的金明池上, 諸將士們呼喝連天。 但她竟也笑不出來。 若仔細低頭,就看見兵士抬著御營兵的尸體往外走。 馮熙道:“勝敗死傷,都乃兵家常事。我爹常說, 在沙場上, 就要抬頭看生處,莫要低頭看死處?!?/br> 文迎兒仰仰頭,深吸一口氣,將腹中戾氣滌蕩出去, “是舒服多了?!?/br> 馮熙見她仰頭,猛地低頭在她唇上一啄。底下兵士看到,呼喝起哄, 馮熙便指著下面道:“準你回家,親你婆娘去!” 將士們一高興,那身底下騎著的黑鬃也跟著高叫起來。馮熙下馬牽著黑鬃,一邊行走, 一邊與底下部將清點戰(zhàn)俘、損失, 隨后帶著文迎兒走到金明池水心殿去, 那管通坐在水心殿正中座上, 文迎兒依稀記得,往年官家?guī)齻冊谒牡钣^水上爭標,官家就坐在這正中位置上。高臺御座,眼下那長髯魁梧的閹人正坐著。 殿梁極高,文迎兒入殿時正欲下馬, 馮熙道:“不用,你坐穩(wěn)了?!彪S后牽馬入內(nèi)去。 那高臺再高,御座再金雕玉琢,也比黑鬃低得太多,那兩手被綁在御座上的管通不得不仰起頭望過來。 那眉目忽地瞪起,“你是那,崇德帝姬?” 馮熙冷笑,對他說,“當你給帝姬跪下了?!?/br> 文迎兒想這人沒有被她燒死,還是好的,她燒死了不過是報了個自己的仇,無人知道他大jian大惡,現(xiàn)在被馮熙抓了,罪行昭告于天下,如此罪行滔天,那是凌遲也不止的。 文迎兒挺直了腰背俯視他,除了火場那一面,此人對她來說,不過是大宴遠觀坐著的一名大官,面孔依稀,太過陌生。她養(yǎng)在深閨之中,從未與這縱橫官場兵道幾十年的巨宦打過交道,從自己記事起到現(xiàn)如今也想不起什么熟人臉孔來,反還知道這個傳說里誰也不敢得罪的閹人,唯有官家跟前最受寵的妃子,譬如明節(jié)皇后,會時常被官家拉著給這人勸酒。 這人和她隔得十萬八千里,卻是要置她于死地。于這人來說,“崇德帝姬”也不過是一名號,誰又認識誰?不過是一名稱,譬如螻蟻名為螻蟻。 “原來你認得我?!蔽挠瓋旱馈?/br> 那管通搖搖頭,“我不認得,只是你昨夜自報家門,我這才知道。小妮子命硬,倒和我這老狐貍一般,”笑哈哈地一點懼怕也瞧不出來,確是老江湖了。 管通又瞧一眼馮熙,“你也別指望我說什么,咱家是無辜之人,這金明池也是官家賞賜咱住的,無非是調(diào)動了御營軍,你就聽了那謝素和這自稱帝姬的女子幾句話,便帶這么多人來抓咱,咱可有冤無處訴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