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她初時不明白,可前日隨文拂櫻與李氏在首飾店內(nèi),看見了瑞福的字,才覺那字與那字條上的四字字體極為相似。雖不過是楷體,但一筆一劃的勾勒,仍有瑞福她自己的特點。 她越發(fā)深想,越覺得她走入那個首飾店去,也不是什么隨意的,而是早就有人盤旋好的。她們走了那許多個首飾店,該逛的也都逛遍了,偏偏那一個店里讓文拂櫻身上掉了火燈籠,又有如她母親一般的石榴花色,還有瑞福的字跡? 這是明晃晃地在告訴她:“快出來罷,還不出來?再不出來,我還有別的辦法讓你出來?!?/br> 掖庭救我。 文迎兒思索,馮熙早已經(jīng)知道這事了,但卻不告訴她。她亦不是沒猜測過會否與瑞福有關(guān),但太子幾能通天,又何必要她出手? 這“掖庭”二字,咂摸仔細,也就是要她入宮,入掖庭的意思。至于救誰,不過是個幌子。 文迎兒遠遠地望見對面茶樓二層上站著個人。那人面孔如此熟悉,有著憂愁的書生模樣,一身秀麗,頭戴小冠,凄凄清清地望著她。 荀子衣么。她的駙馬? 荀子衣曾經(jīng)數(shù)月前,就站在這茶樓上,看見馮熙那高頭大馬前坐著崇德大搖大擺地走過這街去。 他也曾將自己的馬車停在這兒,看著她突然掀開簾子走上來,坐在他身邊,透出一直以來他想問的淡淡脂粉和體香。 現(xiàn)如今,他的馬車也正在這茶樓之下,準備接她去一個地方。 掖庭。 ☆、離去 文迎兒告訴自己, 從現(xiàn)在起, 她要做回趙頑頑,她也不打算頂著一個假名字假身份活著了。 儒風道:“這里風冷,娘子到底要吹多久的風?” 趙頑頑從手上拿出一封信箋, “替我送至玉清神霄宮, 給徐柳靈徐侍宸?!?/br> 儒風警覺:“這是什么信?” 趙頑頑道:“信未封死,你打開看看。” 儒風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來看,見上面不過是寒暄問詢, 火勢之中可有受傷之類。 那徐柳靈在閣樓失火時大難未死,逃出生天,這是她已問過馮熙的。此人在門鎖開時舍棄她獨自求生, 因此知道他沒死,她也沒多過問。后來便將此事遺忘。 補衣之時她已經(jīng)有計較,送信過去,聊表她這被舍棄之人的問候。 儒風派人立馬送去, 隨后趙頑頑道:“儒押班陪我去對面茶樓喝上一小口吧。我也口渴, 想嘗著點新鮮味道。” “讓小的幫娘子買回來。” 趙頑頑皺了皺眉頭,上下看他一眼, “你跟在馮提舉身邊這么久,又守護我有一段時日,應(yīng)當知道我的身份吧?” 儒風立即低頭抱拳答:“知道?!?/br> 趙頑頑擺回頭來,“那你就是大膽,本位現(xiàn)在就要去對面坐著點一壺茶水幾盤點心, 你再回答一次,可否?” 儒風自然知道帝姬尊貴,她拿身份來壓,他若不是在這大庭廣眾地,便當即得跪下。此刻只好低頭答:“小的知錯!可!” 趙頑頑往對街走去。儒風順手指揮一隊人馬跟上,趙頑頑怒目回頭,“只是去對街吃茶,用得著這么多人都去么?在此等候有何不可?還是說,儒押班要親自請所有弟兄與我一同進食?” 儒風見她和往常神情大不相同,沒了往日和顏悅色、躲在馮熙或是絳綃身后的怯懦神情,這么性情大改,應(yīng)該是和這些天的連續(xù)經(jīng)歷打擊有關(guān)。 儒風只好繼續(xù)答:“小的不敢,小的跟隨便是?!彼辉俣嗾f,心想自己的班隊就在對面,有自己在酒樓之中,這般身手,小心謹慎,與之前跟著她一樣,就不會出紕漏。 趙頑頑于是過街而去,他隨即跟上,兩人在茶樓中坐下來。荀子衣已經(jīng)在樓下雅間中靜候。 趙頑頑靜靜喝完半壺茶水,儒風滴水未進,緊盯著周遭動靜。 正警覺間,突然桌子被掀翻,有三個彪形大漢從趙頑頑一側(cè)桌下暗檔中鉆出來,推桌將儒風隔去好遠,儒風與這三人迅速打斗起來。 而在此時,趙頑頑向茶樓之后走去。那荀子衣的馬車已經(jīng)從前頭停靠過來,她已過去,馬車上簾子掀開,一只手如奴仆一般虔誠恭敬地遞過來。 趙頑頑冷笑一聲,搭手上去,車夫駕車,向外而去。 —————— 絳綃從孔宅送壽衣回來,在大門口就聽見對面茶樓有動靜,站了十幾個侍衛(wèi)在茶樓例外,刀槍棍棒桌椅板凳地作響。她本不想過問,但不知怎么警覺了下,就問旁邊侍衛(wèi):“那是怎么了?” “儒押班和人打了起來,那伙人將娘子劫走了!” 絳綃一著急:“那你還站在這里干什嗎?!” 那侍衛(wèi)是個愣頭青:“我聽了令在這里守門。”絳綃撒腿就往那邊跑,這侍衛(wèi)把她一把懶腰抱住,往門里扔,“現(xiàn)在誰也不能出去,你趕緊回去!” 絳綃道:“娘子怎么辦?告了馮提舉沒有?” 那侍衛(wèi)不耐煩,一邊給馮宅關(guān)門一邊道:“肯定是告了,還用你說?讓宅里的都別出來!” 絳綃著急,這事都不知該不該告訴堂上,這告訴了也不濟事啊,還是先跑回自己院內(nèi),結(jié)果一進書房就看見,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放的桌上的寫滿了的紙。她一看就是文迎兒的筆跡,拿起來一看,就四行字:“是非禍福已不相干。若有他日當再言婚配,若無他日則切勿記取。愿馮郎前程萬里!崇德伏拜!” 絳綃看得一知半解,趕忙地跑出去找到侍衛(wèi),讓人立即把這個給馮熙送去。 另一邊銷金馬車往宮中去,趙頑頑坐在里邊望著窗口,荀子衣在旁邊春心大動,用手掌回翻,抓住她搭上的手指。柔儀觸感冰涼,卻是嬌柔美好。 趙頑頑沒撒手,倒是回頭瞧他,“荀駙馬上次說,你才是我的駙馬,真真切切地聽在我耳朵里了。但你這駙馬身份是給了我十二姐,你那話說的就和放屁一樣?!?/br> “屁”字出來的時候,趙頑頑特地將口水濺到他臉上,荀子衣愣了愣,也顧不上擦臉。 “你的意思是……” “我是看見你在外面,我才出來的?!?/br> “你不是厭煩我?那堆你帶給我的灰燼……”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什么時候信我十二姐了?我想起不少事情,你的那些信,你那肺腑之言,可不能真成了一堆空屁呀。” “崇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徹底糊涂了。” “我想起來了,所以我要從馮家拖出來,也想讓你從十二姐那里解脫出來,然后你給我做駙馬?!?/br> 荀子衣愣怔在那里,苦笑道:“晚了,若你前幾天答應(yīng),我還能幫你,可現(xiàn)在是韞王讓韻德將你關(guān)進掖庭去,我已經(jīng)沒法子了。” 趙頑頑心里微微一笑,這蠢貨一句話便交代了原委,就知道是他們在搞鬼。 荀子衣道:“你怎么不問瑞福大宗姬?” 趙頑頑道:“既然是想方設(shè)法地用她引我出來,我出來了,你們還能真的傷害宗姬不成么。那畢竟是太子的女兒,若我出來了你們還不放她,那就是想一石二鳥,威脅太子。但如果太子無動于衷,你們也真不敢對她如何,只能留著繼續(xù)當個把柄,暗地里仍然好吃好喝供著,若是韞王最后在黨爭中落敗,你們還得靠著瑞福求個恩典呢。所以我也沒必要問,大抵就這幾種可能?!?/br> 荀子衣嘆一聲,“你什么都知道,所以你出來,不是因為想救瑞福,而是因為身邊一個個地都受了威脅,怕馮家文家這些人受難?” 見她這回不說話,他又繼續(xù)嘆:“何必呢,我若是你,我便守著馮熙這棵大樹,只要他不倒,你便安然無恙,何必要上我們的這鉤?那孔家、文家、馮家,與你何干,人命本賤,那些人為你崇德帝姬犧牲,是他們今生的福分,任誰能得你憐憫,都是他們的福分,他們應(yīng)當為你而死,你又何必強出頭?” 馬車顛簸著,趙頑頑就勢撲將上去,湊在他臉前,“那讓你為我而死,是不是你的福分?” 荀子衣的心通通直跳,盯著她的眼睛,恨不能立時親上去。他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闭f著便當真親過去。 趙頑頑閃得極快,“口說無憑,你若是真的不怕為我死,當初便會救我,怎么會娶了十二姐呢?,F(xiàn)在要將我送回掖庭中去,你可說是假情意真窩囊,何必跟我惺惺作態(tài)。我又怎么能再相信你,跟隨你呢?” 荀子衣方才差點就能一親芳澤,雖然沒親上,但整個人都已經(jīng)蕩漾了起來,他似乎覺得得到眼前的人有了可能,他眼睛放光,“你說什么?你想相信我,跟隨我?” “可我入了掖庭,那內(nèi)侍省的還不將我皮rou剝盡?” 荀子衣登時瞪起眼睛,對著外面大叫道:“停下!” 趙頑頑道:“形勢已經(jīng)無法改變,難道你現(xiàn)在要將我劫走么?!?/br> 荀子衣緊緊握住她的手。趙頑頑眉頭一皺,不得不掩飾厭惡,平和地瞧著他。 “我將你藏起來就好,我本就是如此想的啊。我們現(xiàn)在就走?!?/br> “是韞王要扣我去宮中,你和他作對,不怕他又和十二姐一起攪得你不得安生么?到時候官家知道了,你連命也沒有了……我照樣被抓走,咱們兩個都沒有好果子吃。這樣又是何苦呢?” 荀子衣仔細思索,知道她說的是對的,他額頭冒汗,可他是真心的。他愛崇德,并且想說出來,可他又怕死,怕沒有了榮華富貴,怕連累了荀氏一族,怕耽擱了他終日迷醉的這日子…… 荀子衣的害怕戰(zhàn)勝了他腦袋里的情愛,又大聲向車夫遺憾:“繼續(xù)走!” 趙頑頑盯著他,“你能幫我的。你如果幫我,咱們都能得償所愿?!壁w頑頑道,“在掖庭那黑暗地方,少讓我受些皮rou之苦,若我這身子被打爛,還能剩下什么?” “你說……你想要我怎么幫你?”他的意思,你想要我怎么幫你,才能又保住我的地位,又保住你的身子?他也不想他愛慕已久的這身子真的爛了,丑了,即便是能從宮里頭出來,他也不會再如此對她戀戀不舍了罷? “官家最信的是什么?” “……道士?” 宮門口已經(jīng)到了。荀子衣下來扶著她入內(nèi)去,心里盤旋著她說的這些話。在宮門口,那打點好的內(nèi)侍就將趙頑頑接了過去,荀子衣立即將手里一包東西遞到內(nèi)侍袖子里,說,“可著些力氣,別讓勾當們手疼。她身上臟了也不好看,韞王還有別的用處呢?!?/br> 那內(nèi)侍笑道,“知道,知道,韞王交代了不讓死?!?/br> 荀子衣道:“我是過來送人的,我可得告訴你,不是不讓死,是好歹一點不能動。萬一韞王用得上,你這里又弄糟了,多麻煩,倒不如等我消息,好歹都連累不上你?!?/br> “荀駙馬說的可信么?” “我一字千金呢,剛剛你不是摸在手里了?” 那內(nèi)侍偷偷覷一眼袖子里剛拿過來的鼓包袋子,笑瞇瞇地滿口答應(yīng)下來,立即給趙頑頑披上衣裳,趙頑頑回頭,朝著荀子衣莞爾一笑,比劃了一個口型。內(nèi)侍趕緊將她推著往里走,用衣裳罩著她頭,抄小路往后宮那最深處、最冷清、最嚴酷的掖庭去了。 荀子衣站在那處,吹過來的秋風都覺得從來沒有這么暖和過,他仔細判斷她的口型,她說的是,“等你”,對,她就說的是“等你”。 那看來若是他做了她的救世主,就能占有她的身心了。對啊,為何不能呢,馮熙從小云寺里頭把她偷出來,占了她身子,照樣做起了皇城內(nèi)最有權(quán)勢的達官貴人,那他荀子衣為什么不行?他被鼓動起來渾身的力氣。 方才她說什么,道士。道士能改變官家的心意,道士做個法,官家就信以為真,當真是個絕妙的主意。 荀子衣思索,眼下那道天大一先生謝素已經(jīng)栽了,在官家身邊最得寵的道士,便是新晉太子供上來的徐柳靈,如今是殿上侍宸,每日每日的進宮侍奉,其話對官家的作用,可早就不比那道天大一先生謝素更能哄得動官家了。 ☆、掖庭 徐柳靈那夜從火場里死里逃生, 還真的命不是一般的硬。禍兮福之所倚, 福兮禍之所伏,他伏在那房頂上,聽見門響的時候, 便驚懼得無以復加, 只好拋下底下他愛慕的女子關(guān)上天窗,他慌慌張張地將那瓦片把天窗捂得死死的,斷了她的生路。 他又悔又怕,是他將文迎兒帶到閣樓里聽秘密的, 但卻把她害了。明明知道,但手上仍然把瓦片蓋住。無意之中才發(fā)覺,自己的命是這么寶貴。然而底下很快發(fā)出煙霧, 竟然將瓦片都熏得熱了,他悄悄順著瓦片往邊上一趴才發(fā)現(xiàn),底下的窗口已經(jīng)在冒著濃煙黑火! 他在房頂,若火燒上來, 那更是死!慌忙之中, 急速掀起方才蓋在天窗上的瓦片,底下煙霧彌漫已經(jīng)看不清楚有人沒人, 但他還是跳下去了。因為這是唯一能活能逃走的路了! 下面這屋只有煙,他擋住口鼻撞開房門出去,正欲向下跑,聽見女子們在隔壁房里嚶嚶哭泣之聲。 他無暇顧及,正要跑時, 突然發(fā)覺自己的腳被抱住,低頭一看,濃煙里頭竟是文迎兒。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