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一想到這許多年的遭遇,文氏忍不住掩面而泣,“這頹然樣子,奴可怎么讓太皇太后看見!” 太皇太后亦是傷心,讓趙頑頑和馮君去扶了多次。被兩人一感染,馮君與趙頑頑、還有一眾宮女內(nèi)監(jiān),都各個哽咽了。殿上唏噓哭成一片。 趙頑頑趁著太皇太后拉文氏說話,將馮君叫到后面庭院里面,“孔大哥同我所寫的,是他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馮君還有些放不開,“這有什么區(qū)別?” “若是他的意思,他只是一腔好心,全不代表你的心意。你在呂家到底過得如何,他總不會是最清楚的?!?/br> 馮君低下頭:“他已是最清楚不過了?!?/br> 趙頑頑道:“那么他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 馮君咬著牙齒,“眼下有什么辦法我能脫離那人,卻又能不損馮家顏面,還能令我解恨?” 趙頑頑一聽,她這想要的還真有點兒多。按理說仳離出妻,就要簡單許多,但對文氏和馮家確如她所說。 趙頑頑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那呂繚平日里游手好閑,就沒想著要個官當當么?” 馮君道:“聽他下人說,他家準備讓他去考解試,正巧的三年一次,明年春闈便輪上了,如今也快了,他不可能錯過這一次。” 趙頑頑想了想,“那有機會了,咱們再等上數(shù)月,過了春闈,你便能名正言順地離開他?!?/br> 馮君皺眉:“如何?這和他考試有何關(guān)系?” 趙頑頑:“依你看他能考過嗎?” 馮君冷笑:“就憑他?” 趙頑頑:“那他家會讓他考過嗎?” 馮君:“……” 趙頑頑提點他了。既是讓他去考,焉能不知道他考不過?這解試三年一次,他家哪能放過機會?但見如今也沒讓他讀書的模樣,便知道呂家也根本沒讓他真的讀書。他家恐怕會在解試上動腦筋。 “你不會,是讓我舉報吧?!?/br> “考場舞弊,輕則流放?!壁w頑頑抬眼看她,馮君咽了一口唾沫。 ☆、臨行 霜小鉆在她們后頭聽著, 過得片刻絳綃跑出來在她肩膀一打, “在這兒愣著干啥?還不干活去?” 霜小抹了抹眼睛往外走,也不跟她說話,過不一陣兒也不知走哪去了。 絳綃很快又被鳳霞叫到里面去看廚房飯, 太皇太后那里不留文氏跟她吃齋飯, 等聊過后還是到趙頑頑這里來吃。 忙到了下午沒見霜小,有內(nèi)侍過來傳話說,內(nèi)侍省的剛才把她叫走了,鳳霞跟絳綃說了, 絳綃問:“是什么事叫去了?” “就說領(lǐng)冬日什么份例吧,前日里也叫我也去拿了一趟。” 絳綃遂放下心來沒管了。 文氏與太皇太后見完,雖然是哭得臉上痕跡難消, 但看起來氣色是越發(fā)好了,到后頭來由馮君和絳綃扶著迫不及待地見了趙頑頑,眼睛盯著她的肚皮一個勁兒地道:“好,好, 真好, ”然后勸慰趙頑頑,“我已經(jīng)聽說了, 他此回外戍回來,就能卸了這一身擔子,就這時日,好歹有這小家伙,你就只管將他養(yǎng)好, 其余的莫多想,知道他心里是惦記你的。”趙頑頑點頭答應。文氏心中高興,又拉著馮君,“你也快些,生個孩兒便什么都好了。” 馮君與趙頑頑四目相對看了一眼,違心跟她娘答應。文氏心思但凡馮君嫁去,有了子嗣便是依靠,在夫家穩(wěn)固。 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文氏亦盯著趙頑頑肚子戀戀不舍,口里雖然沒說話,但趙頑頑卻見她鼻頭漸漸酸楚,眼里有絲絲淚打轉(zhuǎn),后又握了握她的手。 趙頑頑少有見她這么感觸,知道馮熙回西軍后,這不免對敵,畢竟他是家中頂梁,她這依靠都在他身上,眼下可能想得多了怕他也有閃失,那便又只剩趙頑頑肚里這個后繼。 送走文氏與馮君,當晚上趙頑頑正在佛堂給太皇太后抄著經(jīng),趙煦又派程之海來相請,趙頑頑當著太皇太后的面,捂著肚子疼了一陣,細弱地聲音問:“究竟什么事?” “當真是須得公主在場的要緊事,是好事。官家說想給公主一個驚喜?!?/br> 太皇太后聽完,這皇帝還跟她面前賣關(guān)子,自然也不好拂他的意,只皺眉訓斥程之海道,“程之海,你怎么辦事的?往后提前個一兩日安排下來為好些,公主正有身孕,今日整好是cao勞了一整天,這么晚了傷了胎氣如何是好?” 程之海被太皇太后說了一頓,連連低頭賠罪,趙頑頑起身笑,“程勾當諸事繁忙,太皇太后就饒了他吧,大哥和我們姊妹無拘束,怨不得程勾當?!?/br> 這時候程之海聽她還替他說了句話,倒是心懷感激記在心里了,往后便知道遣人提早過來通知她準備。 行在路上程之海笑說,“今夜真的是好事,咱絕對沒騙公主?!?/br> “程勾當也當真不跟我透露一句么?” “這真是官家說了要給您驚喜?!?/br> 趙頑頑心下了然他這是跟自己保持距離,當下也不再多說,就笑著跟他過去了。一看又是宣和殿,進去后卻見馮熙也在,就坐在官家座下席間,望見她時眸光一柔,起身抱拳,稱道“公主?!?/br> 在座還有幾個未見過的御史大夫和宰執(zhí)、尚書之類,趙煦并未著人給她介紹,顯見她只是過來走個過場,就跟那跳舞的教坊女似的,拉出來遛一遛便要她退卻的。 “今夜是給馮卿踐行,不該當只有在座這些男人們,朕知道十四妹與馮卿日久不見,這今晚便是馮卿出城之日,朕也顧不得這等內(nèi)外場合了,做主請你過來,是該來讓你們相互道個別。在座的諸位便就不要拿什么禮法來說話啦。” “陛下當真體恤人情,是臣等之幸。公主送馮帥離京,其情感天動地,明日坊間便能傳為美名,更能彰顯陛下愛惜臣子黎民之心啊。” 說話的是個白面調(diào)笑之人,眼皮因喝酒變得紅潤,眼眶里不知怎么的還帶著淚。說她與馮熙送別之情感天動地,她自入這門,只與馮熙對視一眼,馮熙只對她說了兩字,這人便能感動哭了。自然,他這一番話還是不為了拍趙煦的馬屁,果然趙煦道:“賞酒,賞酒給張卿,朕不過讓御史們手下留情,你就要灑淚,你要灑淚朕管不住,朕這好酒可別灑了。” “謝陛下!”那姓張的抹一抹眼睛,還連帶著朝馮熙與趙頑頑一敬,把內(nèi)侍端過來的酒喝下了。 馮帥……稱呼已經(jīng)不是提舉。趙頑頑已經(jīng)讓劉仙鶴打聽過,官家現(xiàn)在給了馮熙個敬武軍節(jié)度使之名,皇城司的職已經(jīng)被趙煦交給了文臣與宦官,看似是擢升,實際是外放貶黜,一個虛崇罷了。趙煦讓程之海在皇城司做提舉,這程之海最近還真有了點以前管通的意思,但他卻沒那管通的能耐,皇城司的禁兵可不大服氣,這趙煦亦同上皇一樣,都相信這沒把的比帶把的忠誠。畢竟沒了把,離開他又能怎么活呢?;食撬镜亩贾坪踅袕埼陌睿勤w煦新寵,如今拜尚書右丞,兼任之,看來就是此人了。至于這個張文邦,原先是趙煦跟前的起居郎,有一手阿諛奉承之能,是趙煦心腹,建樹倒是沒聽說有什么。 馮熙和趙頑頑都還站著,就好像這宴會與他們無關(guān)似的,事實上,確也與他們關(guān)系不大。馮熙有千言萬語想對趙頑頑說,但也只是后頭聳動與她相視,趙頑頑也靜靜朝他笑,越笑越覺自己變回數(shù)年前那天真爛漫的時候了。雖然她也記不清那時究竟自己是何模樣,但想見也不能比此時更開懷。 但他們站在兩側(cè)邊上,還是讓趙煦感覺有些礙眼,“你們兩人在朕面前還這么見外?還不入席坐下?”趙煦催促一聲,趙頑頑坐在內(nèi)侍擺著的與馮熙隔面相對的席間。雖然中間時不時跳舞的教坊女與給官家與馮熙敬酒的大臣將他們格擋,卻絲毫沒擋住兩人心意相通,趙頑頑倒覺得心里極暖。 這時候那張文邦說,“馮帥豐神俊朗,聽說馮帥當年在宮中做殿上班直時,可是吹得一手好蕭笛,踢得一腳好蹴鞠,令上皇頗為欣賞,今夜官家為你踐行,倒不如也請馮帥出來露一兩手?” 趙頑頑面上微微一滯。這群臣皆在的場合,馮熙是軍中重將,這姓張的竟然叫他像教坊似得上來表演?這是在辱他。他一個尚書右丞已是今日來的最高宰執(zhí),那尚書右仆射——正丞相李昂都未列席,可以想見,這就是一個趙煦帶著自己的寵臣們,特地羞辱馮熙的場子。 趙煦倒是喝得開懷,“說得也是,朕也稀罕著你的蕭聲,朕依稀記得你在鈞容時,你總是與他人合吹,朕也沒仔細聽過你獨個兒的聲音呢?!闭f罷就讓程之海拿上一支洞簫來。 · 馮熙對尊嚴這等東西,看得甚輕。他向趙頑頑投以一笑,示意她莫要做出動怒的表情,站出來道:“那臣便吹一首,《鵲橋仙》”。 趙頑頑心里一動,知道是秦觀那首“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br> 她亦是從來未聽馮熙吹過,雖然眼下這是個他被折辱的時刻,但他極從容地望向她,將那蕭放置嘴邊,嗚咽一聲,蕭聲在殿中幽悠蕩起。蕭聲和緩,含蓄深沉,恩愛凝深,吹完之后,那些不解風情之人立即鼓起掌來。 趙頑頑仰頭盯著他,眼里早沒有一切喧囂了。 張文邦站起來,洋洋灑灑夸贊一遍,隨即再敬酒,勸了趙煦數(shù)杯,然后又轉(zhuǎn)頭向程之海道:“程勾當,今夜還準備了什么?” 程之海道:“還有蹴鞠啊,左右軍都在旁齊備了?!?/br> 張文邦便道:“快宣啊,這好端端的,馮帥的蕭聲頗得傷感了些。還是蹴鞠爽快些,更符合今日送馮帥走馬上任這喜慶。” 程之海一揮手,蹴鞠左右軍上來,隨著樂人激昂的鼓點踢了一場,這群面紅耳赤的文官和宦官都連連喊好,隨后張文邦向趙煦瞧一眼,“臣在想,這些人的蹴鞠技藝,應該及不上馮帥萬一吧?” 趙煦指一指,“那定然是,不過朕也沒親見過馮卿這蹴鞠場上的風姿,朕沒這福分,當年在上皇身邊兒卻也不得見哪?!?/br> 馮熙輕輕哼一聲,“那我便加入這隊軍中,給官家比一場。” 趙煦道:“這看也看過了,不如馮卿自己來耍一耍便是?!?/br> 馮熙苦笑,趙煦還真是不放過這羞辱他的機會,但他并非在乎這些之人,他反倒覺得趙煦還是個小兒,一個在上皇膝下憋屈久了,只想著如何與其他弟兄分寵的小兒,當真還不會做這個皇帝。 正拿了那豬皮蹴球,要往腳上顛時,趙頑頑突然站了起來,掀起大袖長裙走到他面前,眼睛不離他半分,話卻向著趙煦道:“啟稟官家,讓我和馮帥一起來演武這蹴球,一定比他一個人耍得更加好看?!?/br> ☆、媒人 那張文邦道, “公主竟還會這男人花樣兒?” 趙煦倚靠龍椅, 臉皮紅潤,黃袍松散,指著趙頑頑, “張卿何話說來, 上皇子女哪有樣樣兒不會的?” 張文邦道:“那臣今日真是一飽眼福了?!?/br> “在朕這里還能餓著你眼不成?” 君臣笑作一團。 趙頑頑輕蔑看過去,面皮上卻莞爾向他們一笑,做個萬?;剡^身來。見馮熙倒是皺眉了。 趙頑頑也向他一萬福,低低說, “妾身會保重自己,倒不過動動腿,傷不了筋骨……”隱了“腹中骨rou”這四個字, 要他放心。 馮熙一向知道她性子,雖然目光帶著責怪,但也沒多顧慮。他自然知道她心思和他一樣愛重這孩子。內(nèi)侍將蹴球拋了上來,馮熙伸一只腳接住, 那球就在他黑色靴子尖頭上打轉(zhuǎn), 好似吸了上去一樣,轉(zhuǎn)得越來越快, 那腳尖處的支點卻紋絲也不動,引得在場官員們一陣叫好。 張文邦立即又向趙煦敬酒:“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得馮帥這樣多能多藝的一員猛將!” 哪有猛將是用多能多藝來形容的,這更是諷刺,倒馮熙不以為意, 將球頂上自己肩膀、頭頂,這在蹴鞠當中叫做“白打”,便是把這小小球兒玩出各種花樣。 趙煦喝得昏昏沉沉,嘴里道:“賞!”竟是跟看教坊表演似的,“馮卿想要什么? 馮熙一時無語,只沒什么表情地立著轉(zhuǎn)那球玩。趙煦見他不答,頗有些冷場。馮熙冷了他這么片刻,才抱拳答,“官家賞什么,自然臣便接著什么,臣怎好問官家討要?!?/br> 這問題拋回去,趙煦醉了,腦子便跟不上,顯得頗有些尷尬,張文邦隨即接口: “臣斗膽,揣度馮帥此回走馬千里,良駒怕是少不了,官家您看?” 趙煦醉中得了幫腔,立即說,“張卿說得即使,便遣人為馮卿在天駟監(jiān)擇一良駒上路,快馬至西軍去,一顯我禁中威嚴?!?/br> 馮熙兩腿膝蓋挑一挑球,嘴角微咧,“臣謝過陛下?!?/br> 趙頑頑抿了抿唇,見馮熙只是自己在他們面前把玩那球,絲毫不想拋給她讓她動了胎氣,便笑著大聲說,“馮帥可玩上癮了,都忘了還與我比較呢。” 馮熙挑眉,那球正從他左腳尖滾到又腳尖,就跟帶線的陀螺從這頭轉(zhuǎn)到那頭,不過看多了,底下趙煦也覺無聊,就像看趙頑頑這女子怎么把玩。 倒是那程之海因趙頑頑在太皇太后面前給他說了句求情的話,此時道了一句:“公主這身子嬌柔矜貴……” 趙煦瞥他一眼,“馮帥還能不知道憐香惜玉?自然是當緊得很的,怎會傷得公主分毫,但看公主使出技藝來?!?/br> 趙頑頑對程之海報以一笑,心下想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這樣的人值得結(jié)交。當下再跟趙煦笑道:“自家知道分寸,請官家與列位瞧好了?!?/br> 說著便伸一伸繡鞋,那繡鞋上的珠子便將馮熙靴尖上的球勾了過來。 趙頑頑與他腳尖一碰,馮熙心里微微一顫,瞧著她笑靨如花,和踢毽子一般輕巧地舞動起來,將那球揚起,隨后裙擺旋轉(zhuǎn),身輕如燕,再后腳勾起接住,翻飛間動作不大,卻身段柔美。 馮熙心中一動,將方才的洞簫放在嘴邊。那蕭聲更加緩慢柔和,趙頑頑的舞步也慢了下來。 余音繞梁,而美人銷魂。按著常理,馮熙被灌上再烈的酒也不會臉紅上頭,這時卻是真的微醺了。他眼里再無其他,忍不住欺近上去,將她懶腰摟住,那球便從她腳尖又被他勾搶回去。 球又旋在他腳上,他手卻摟著趙頑頑的腰背,灼熱的酒氣熏在她臉上,忍不住就像當著趙煦與群臣的面親下去。這溫濕的嘴唇剛要不顧一切地貼上去,趙頑頑偏頭移開,笑說,“真的醉了,再醉如何上馬?” 趙煦與眾臣看得不亦樂乎,趙煦大聲道:“賞心悅目,重重有賞,十四妹,葡萄美酒夜光杯,英雄美人,醉了上馬才正配此夜此情此景,朕賞你與馮卿一對夜光杯!” 趙頑頑嘆息一聲,葡萄美酒夜光杯這詩最后一句是“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他這是咒馮熙歸不得,但見他那模樣,顯然還沒有這覺悟,還以為自己做了件多附庸風雅之事。怪不得他這大哥過去不得上皇喜歡。 一對夜光杯被拿了上來,那琢玉光粼粼,趙頑頑知道這種玉叫做“白玉精”,不僅僅只是將瓊漿玉液倒入時在月下才顯得瑩亮,而是天生便發(fā)著那夜里不寐的柔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