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這馮忨,便是要入宮給新太子做侍讀。 “定下了哪位宗親的孩子?” “是公主十哥信王趙植之嫡長子,今年方四歲,名字叫趙琰。今日下午便要入宮面圣,屆時便要來長寧宮拜見太皇太后,公主便會見到他了?!?/br> 十哥趙植乃是上皇的鄭皇后所出,按理說趙煦應(yīng)當是十分厭惡鄭皇后的,卻選了她的親孫,究其原因,也是因趙植去年病故,留下這一嫡子,而上皇與鄭皇后已經(jīng)無勢,這個父親已死的孩子更容易掌控罷了。 正想著這些,太醫(yī)也終于進來了,這一搭脈,竟然大喜道:“公主這脈象沉穩(wěn)了,這藥可不用再喝了!” 絳綃大喜,蹲在趙頑頑身旁握住她的手,“便知道公主就是一直擔心二哥才身子不爽,今天得了二哥得勝讓遼人退兵的消息,立時就好了。再加上馮忨也進宮來,您可算是歡喜了?!?/br> 趙頑頑嘴硬,“哪里是我,我沒擔心過,只是肚里的阿氅擔心罷了?!钡忍t(yī)走后,她興奮起來,幾日因為保胎沒下過床,這時卻見著正午的時候陽光照進來,便立即跳下床來,“絳綃,鳳霞,陪我去御花園走走?!?/br> 鳳霞正在外邊守著,剛一進來,便見她自己蹬上了鞋子往外走,趕緊上來扶著:“公主這是怎么了?”還有三個字,“抽風了?”她沒敢說出口。 絳綃也聽到喊過來了,接口道:“這是高興的?!?/br> “阿氅高興,帶他見見太陽。這幾日都悶壞他了?!?/br> 絳綃看她走得腳步飛快,還得窮追才能趕上,鳳霞也在嘟噥:“這剛好了,公主又不怕孩子了……” 御花園里的冬菊從深秋開到現(xiàn)在,能艷得過整個冬天。趙頑頑站在其中,身著太皇太后新賞的紅色大氅,捧著肚子沐浴陽光。今日里面色紅潤,艷若桃李,姣好的身形上只凸了肚子那一丁點兒,曼妙地站在花外。 鳳霞已經(jīng)看呆了,她喃喃道:“公主真好看啊……” 絳綃雖說看得多了,此時見她的發(fā)絲在陽光下的和風里抖動,那大氅肩頭的狐貍短毛柔順地貼著她緋紅的雙頰,口里呼出一絲薄霧,頗有亦仙亦幻的錯覺。 “是啊。” 原先她擔憂馮熙,絳綃便跟著擔憂儒風,現(xiàn)在看她好容易開朗了,自己的愁云慘霧也散去,這樣一來,本就覺得周遭賞心悅目,再看她,當真如仙女兒似的。 趙頑頑正曬太陽,腰上忽地被猛地一撞,踉蹌前倒。便聽有個男孩兒大聲道:“是誰擋了本宮的路!滾開!” 那男孩兒出現(xiàn)得太突然,是從后面一溜煙跑著竄過來的,絳綃與鳳霞看見時已經(jīng)晚了,驚呼一聲向趙頑頑跑去。 趙頑頑在跌倒的瞬間,捂緊了自己的肚子,膝蓋前屈,猛地跪在地上。 這地上是菊花下鋪著的厚厚的草甸,她雖跪得突然,卻也并沒受傷。雖然是虛驚一場,也差點把絳綃和鳳霞的膽子都給嚇出來了。 絳綃扶住趙頑頑,鳳霞此時轉(zhuǎn)頭看那男孩兒,怒道:“你又是哪一位,如此的不當心,還口出狂言?” 那男孩兒的長相頗令她熟悉,很像她曾經(jīng)在大宴上見過的十哥趙植。果然,那孩子雙手叉腰,哼一聲,仰頭開口:“我就是信王之子,當朝太子!” 狂。 ☆、教化 趙琰, 未來的太子殿下。 鳳霞聽到是他, 登時愣了愣,語氣弱了一些,“那也不能如此沖撞長公主……” 鳳霞老實人, 一聽到他身份知道尊貴, 便就沒什么詞兒了。 那四歲的趙琰雖然小,卻已經(jīng)如此驕縱。在趙頑頑印象當中,十哥趙植當年也是被鄭皇后與向太后寵壞,恃寵而驕, 橫行霸道,這孩子與他不僅長相肖似,連脾性都如出一轍, 果然是他親生的。 這太子的人選,趙頑頑前些時日就聽說有好幾個,其中有李昂那一派推舉的,也有荀子衣那一派推出來的。這趙琰便是荀子衣等人定下, 再加上徐柳靈測算了其八字對國祚有益, 這才定下了他。 那趙琰愣了愣,但仍舊負手立著說:“你剛才又沒說你是誰, 我便當你是宮女兒,怨不得我?!?/br> 絳綃道:“哪里是公主沒說,你橫刺里竄出來,還沒抬頭看,滾字便已說了出口。若仔細抬眼睛看上一看, 也知道不是尋常宮女?!?/br> 趙琰毫無悔意地道:“我是幼童,姑姑不要怪罪就是?!蹦且浑p手仍舊負在身后,派頭十足。 趙頑頑沒什么表情,也不生氣,只道:“既然你已經(jīng)入了宮,往后日子便還長?!闭f罷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頭。 趙琰仰頭盯著她,這姑姑面上緋紅,眉眼如畫,讓人一眼便記在心里。她眼角微微彎著,笑起來像夜里清亮的月牙兒,美得很,也美得含蓄。但他不喜歡旁人摸他的頭,他可是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就算日子還長,見這位姑姑的機會也不多?!眳s伸手將她的手從他腦袋頂抓開,撕扯著自己臉皮做了個難看的鬼臉,便迅速跑走了。 絳綃和鳳霞一肚子氣,“沒大沒??!公主怎的不教訓這渾小子,眼下還沒正式被官家立為太子呢,就驕縱得連您也不放在眼里了。” 趙頑頑吸一口氣:“日子還長,不急著現(xiàn)在?!?/br> 絳綃和鳳霞想,這日子長,和現(xiàn)在教訓新太子又有什么關(guān)系。 …… 果然。第二日早上去太皇太后寢殿請安的時候,太皇太后便道:“官家傳了話,我那小重孫琰兒正午要過來用膳,你也跟我一起吧。” 趙頑頑答應(yīng)下來。到了中午那趙琰果然來了,走進殿來還沒給太皇太后跪下,便看見了趙頑頑坐在太皇太后座底下的左首,直接伸出手指頭來指著道:“你?” 話剛出來,他身旁的老內(nèi)監(jiān)便立即將他手扯回來,給他一個嚴厲的眼神示意。 他這才跪下了,恭恭敬敬給太皇太后磕了一個頭。 “好好,乖琰兒,快起來。”太皇太后慈眉善目地一招手,趙琰起身抬頭,“太娘娘?!?/br> 太皇太后很欣喜,她酒居佛寺,早就沒見過這可親的小小孩兒,老人總是對小孩兒有無限喜愛,他們是帝國的希望,因為年紀小,一切皇家城府和手段都不會展現(xiàn)在他的臉上,他們的稚嫩和天真是最動人的。 欣慰地瞧了瞧他,她道:“往后就在老身這里,可怕悶壞了你?!鞭D(zhuǎn)頭看向趙頑頑,“不過有你崇德姑姑陪你,還有她肚里頭你的小姊妹,你在長興宮待著也會有趣許多?!?/br> 言下之意,趙琰就要待在太皇太后這里教養(yǎng)了。 本朝皇帝里,十中有五便子嗣稀少,傳說是宮城地底下有什么異物驚動了龍氣。但上皇的子嗣卻多,這后來就歸功于了道天大一先生謝素。但趙頑頑一向不信這些東西。所有的神神鬼鬼,不過是無知之人無法理解的現(xiàn)象罷了。 收入宮中承嗣的新太子們,歷來都養(yǎng)在皇后身邊,若是太皇太后或者皇太后還健在,那便先讓他們在長興宮里頭侍奉幾年,以盡孝道。這個孝道,不過是讓新太子做給朝臣們看的。 現(xiàn)如今太皇太后在佛寺中多年,身體積弱又喜病,再加上孱弱,又常年喜靜待在佛堂,既然非要讓太子待在長興宮,那除了讓長興宮里的老教授們教導他,缺了長輩管教也是不行的,那自然這個做長輩的重任便要落在趙頑頑身上。 太皇太后方才說的那句話已經(jīng)很明白了,趙頑頑得替她這老人家管這小孩子。這趙琰自然也聽得明白,眼睛瞪向趙頑頑,略有點閃爍,嘴巴鼓起來憋著氣。 他是怕她因為昨天撞她又打她手的舉動,報復他。 拜見過后,便是用膳。趙琰盯著淡然吃飯的趙頑頑,忐忑不安。他雖然是個桀驁的紈绔,但也害怕被太皇太后和官家知道他在宮里不敬的事情,更何況本來就是來盡孝道做給朝臣看的,若要傳出去他讓他姑姑“滾”,那他就很有可能被彈劾甚至被換掉——因為現(xiàn)在官家還沒正式傳旨宣布,而想做太子的宗子也多著呢。 趙頑頑吃飯的全程都沒看他一眼,反而太皇太后笑瞇瞇地囑咐內(nèi)監(jiān)給他夾菜。他默默地吃飯,等到太皇太后退了席,他立即將碗扔下,站起來指著趙頑頑,“你不能把昨天的事說出去!” 趙頑頑玩味這孩子的表現(xiàn)。他是在威脅自己。剛才在太皇太后跟前表現(xiàn)的拘謹是因為他真的害怕,而他顯然判斷趙頑頑這姑姑是不足為懼的。 他旁邊的老內(nèi)侍再次將他指出來的手臂掰回去,瞪他一眼,他便收斂了。 趙頑頑正吃了一只甜蝦,咽下去之后淡淡然地往他這里一望,“為什么不能?” 四歲的小孩兒邏輯不清楚,“不能就是不能,我是太子,我能命令你!” 絳綃在她身后插嘴道:“您就不怕人言可畏?” 趙琰聽了,突然掀翻一個盤子:“你是婢女,怎么可以說我!” 這回那老內(nèi)監(jiān)沒阻止他。顯然尊卑分明的老內(nèi)監(jiān)也知道,飯桌之上,絳綃沒資格與太子說話。 …… 過了一月將近元旦,趙頑頑聽說來長興宮教導小太子的幾個教授,包括太傅李昂大人,都被這小家伙氣得夠嗆。常人言三歲看老,如今滿眼蠻橫之氣的小子,在讀書之中,又顯露出蠢笨,據(jù)說數(shù)天連一首七言絕句也記不住。朝臣們和官家不知說了什么,一月有余了,立太子的圣旨還不下。 劉仙鶴跟趙頑頑說了他打聽來的事,然后評論,“官家現(xiàn)在也在考慮。但這是荀駙馬推舉出來的人,眼下荀駙馬如日中天的,官家信他跟信徐道官似的,因此就還沒動議,只是安撫李昂大人他們再多拖延幾日。” 趙頑頑對于朝堂上的爭論并不了解,但估摸能猜到李昂這些強硬派,都有些急躁和強諫。原先他們便推舉的是其他宗子,他們不愿意這趙琰上位的緣由也直接了當,便是怕上皇和鄭皇后的勢力借著太子再東山再起了。但荀子衣之流雖然幫著趙煦上了位,卻仍舊走著對上皇的那套溜須拍馬路數(shù),這日子過下來,趙頑頑也覺仿佛回到了上皇的時候,難怪李昂等人會著急了。再加上這太子蠢笨,反應(yīng)慢,亦不通道理,他們便越發(fā)擔憂朝廷的未來。 趙頑頑倒不意外,但她卻有另一番考量。“下次李太傅來給他上課的時候,咱們也出去看一看。” …… 荀子衣這些時日被封了僉樞密院事,為樞密使的副手,一躍而從一個無實權(quán)的環(huán)衛(wèi)將軍變成了軍事大權(quán)在握的樞密使副職。原先樞密使本是李昂做宰相后,推舉馮熙來擔任的,趙煦沒答應(yīng)。他怕一旦答應(yīng),這軍事便完全掌握在了李昂、馮熙這些主戰(zhàn)強硬派的人手里。 為此,李昂心神不寧,因此在教導小太子上,也有些情緒。 今日上朝時,李昂提出為馮熙的西軍撥一百萬錢軍餉讓將士安穩(wěn)過冬,及準備冬日后的進攻,但荀子衣一再反對,最終只批復了兩萬兩。這都不夠?qū)⑹總冞^冬的一點口糧。 再來看到趙琰,從這小太子的人選上便知道他們這一派已經(jīng)節(jié)節(jié)退敗,逼宮之后的大好形勢,也在隨著趙煦驕奢yin逸態(tài)度的滋生,漸漸向上皇那時候倒退了。更嚴重的是,趙煦已經(jīng)絲毫聽不進去他的諫言。 趙琰的蠢笨還蠢笨在反應(yīng)上,他不僅不能舉一反三,就是舉一反一都做不到。而驕縱態(tài)度,也令李昂的暴脾氣被激發(fā)了出來。 趙頑頑過去時,他正在院子里拿起戒尺,準備狠狠地打這小子的手板。周遭一眾婢女內(nèi)監(jiān),不管是趙琰帶來的還是官家派來的,還是長興宮里的,都瞪著眼睛往這邊看。 趙琰哇哇大哭大叫,口里罵著:“老頭打太子!老頭沒本事教就打太子!” 趙頑頑走過去,將那正要落下的戒尺握在手里,吩咐讓趙琰下去玩。李昂道:“公主這是阻撓老臣教化太子么?” “在您心中,他并不是可教化的孩子,不是嗎?” 李昂是不看好這孩子的,但被這么說出來,他自然不大高興。即便知道她是公主,是馮熙的內(nèi)人,但也不代表這皇親國戚、閨中婦人,有同他談?wù)搰潞徒袒馁Y格。 “公主此言何意?國之太子,老臣自當盡心盡力?!钡麅?nèi)心卻想著,雖然闔宮都叫趙琰太子,但旨意一天沒下,他便一天不愿意承認。其實趙頑頑這么說,是說中他心事的。 “他并非是不可造化,也不是不尊師重道,眼下雖然不懂事,也應(yīng)該看做是過去教育的失敗,但未來既然在李太傅手上,為何李太傅又對他不抱希望呢。” 太子的未來在他這個老師的手中,這話有道理。李昂抬頭,看到眼前這年輕綽約、風姿卓然的貴女,倒是有些開始另眼相待了。 “李太傅覺得他有什么毛???現(xiàn)在朝臣們所說,不外乎是說他驕縱、蠢笨?!?/br> “的確如此?!?/br> 趙頑頑繼續(xù)說,“說他驕縱,但他卻從不在官家與太皇太后身前無禮?!?/br> 李昂:“他懼怕官家與太皇太后懲罰?!?/br> 趙頑頑笑:“這就說不通了。他為什么還特別聽他身邊那老內(nèi)監(jiān)的呢?” 李昂仔細一想,那老內(nèi)監(jiān)但凡阻止趙琰,趙琰便不會再說不該說的話,做不該做的動作。 他在此抬頭看向趙頑頑,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說他不是不可教化,他只是被教化了要聽某些人的話,而不需要聽別的人的。你們也說他蠢笨,的確是如此,也正因為他蠢笨,所以才只尊重他被教育過要尊重的那些人,所以才以為他當了太子,就只用害怕太皇太后和官家,而這些都是他原先的老師,那老內(nèi)監(jiān)告訴他的,他只信那老內(nèi)監(jiān)的。那老內(nèi)監(jiān)沒告訴他的,他便不停,便顯得橫行霸道了。依我看,這種只聽信任的人說話的蠢笨,反而比聰明更好。一旦他得到信任,便不會被左右。若是官家不打算更改太子人選,太傅您就打算放棄未來的帝王了嗎?那將來,他會信任誰呢?” 李昂明白,這是在說他完全應(yīng)該趁著教育趙琰的機會,來得到對這未來帝王的信任。如果趙琰真的上位,他的放棄便是將趙琰推向?qū)Ψ疥嚑I。那么他們辛辛苦苦才得來的江山,得來的在前線的拋灑熱血,便全都白費了。 畢竟他才只有四歲。而自己之前表現(xiàn)得太沒耐心了。 更何況,他原先選出的聰明人——趙煦,上位后便自作聰明地倚靠那些盡說些讒言謊話的人,也是時候在選人看人上,做出一些改變了。 他捋了捋胡須,望著眼前的趙頑頑,越發(fā)地顯出佩服。 巾幗不讓須眉。她的眼界要比這后宮寬廣得多。 ☆、馮忨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