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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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卿不在意地把手縮回棉衣袖子里,眼皮垂下來,遮住了眼珠里的光:“是不是你抓住他的時候,被他用力按在墻上撞,然后才沒站穩(wěn)摔下去,撞上桌角的?” 女人胡亂一點頭,避開她的視線。 “下次遇到這種事,要及時喊人啊。”甘卿說,“我就住樓上,1003,平時也很閑,有空去找我玩?!?/br> 女人木著臉沒應(yīng)聲,飛快地鉆進了臥室。 甘卿的目光在聶家大開的陽臺窗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正被警察問話的聶恪,悄無聲息地避開人群,離開了聶家。 喻蘭川看著帽子被擠歪的于嚴:“怎么又是你?” “我他媽哪知道?別人值班就平安夜,我一值班就得出警,你說離奇不離奇?”于嚴愁眉苦臉地說,“蘭爺,你還有沒有養(yǎng)生的組合拳了,教我兩套唄,我覺得我離猝死也不遠了?!?/br> 甘卿正好經(jīng)過,聽這話,她把兜帽往上一推:“水逆,警官,我有護身符,要嗎?給你算內(nèi)部價,只要五十二塊,有需要隨時來泥塘后巷找我?!?/br> 成本價兩塊,賺五十,她就可以還孟老板錢了。 于嚴震驚地說:“你們搞封建迷信的,都搞到人民警察頭上了?” 甘卿神神叨叨地一笑,轉(zhuǎn)身就走:“總比在微博上轉(zhuǎn)錦鯉有用,不信算了?!?/br> 剛用小號轉(zhuǎn)過錦鯉的于警官膝蓋一痛,決定等下班,脫了制服偷偷去。 “剛才有人說看見那個入室飛賊了,”于嚴正色下來,問喻蘭川,“還有人說那賊穿得跟蜘蛛俠似的,手里還拿著個大鐵鉤?你看見了嗎?唉,不瞞你說,最近我們接到好幾起高樓失竊案了?!?/br> 喻蘭川問:“金額大嗎?” “要不說奇怪呢,幾起高樓失竊,基本都是未遂——就有一家報案的說是丟了個卡包,你說這小偷,偷卡有什么用?到現(xiàn)在為止,今天這起是最嚴重的,傷人了?!庇趪勒f,“失竊的人家都在六層以上,還都是從窗戶進去的,世界上有這樣的輕功嗎?不會真是蜘蛛俠吧?” 喻蘭川想了想:“你跟我來?!?/br> 他帶著于嚴從人群里擠出來,下到六樓。老楊大爺就住608,他孫女楊逸凡是奉父母的指示來照顧爺爺?shù)?,嫌老頭狐朋狗友太多,不肯跟他住一起,于是租了隔壁的房子,就這樣,爺孫倆還是天天吵架。 老楊大爺好像早知道他們要來,早早地準備好了茶水等著。 喻蘭川把那張紙條展平:“他們說的那個‘蜘蛛俠’爬到我陽臺窗外,貼了這張紙,楊爺爺,這個‘堂前燕’傳人是誰,您知道嗎?” 于嚴大呼小叫地跳起來:“這是證物??!你怎么亂碰!” “我哪知道這是證物,我撕下來的時候又不知道有高樓失竊案?!庇魈m川頓了頓,“不過他是在我那貼完紙條,八樓窗戶才碎的,而且是從里面往外逃的時候撞碎的,傷人逃逸的那個應(yīng)該不是貼紙條的人?!?/br> “那也不能說明之前的失竊案跟他沒關(guān)系,”于嚴說,“你們這樓,陽臺那一面很平整,他當時扒在十樓窗戶外面,如果有人從八樓進去,他不可能看不見,所以很可能是一伙的。入戶盜竊的本來就是團伙居多?!?/br> “入室盜竊就算了……還團伙?!边@時,老楊大爺拿起那張紙條,好一會,他長嘆了口氣,苦笑了一聲,“這簡直、簡直……唉!” “當年江湖朋友們奉承,冠了‘五絕’的名號,給我們幾個老東西,”老楊大爺慢吞吞地說,“小川,你大爺爺這么多年,為人處世無可指摘,有寒江七訣,劍光如雪,所以人稱‘寒江雪’?!×涸隆f的是當年一位老兄長,姓韓,練的是道家一派的功夫,祖上在武當山拜過師,后世又融合了齊門、八卦的絕學(xué),仗義得很,抗日戰(zhàn)爭時期救過你大爺爺?shù)拿贿^老兄長比我們大不少,二十多年前就過世了,家里有個孫子輩的,也住這,當公務(wù)員,我看那體型都快‘三高’了,祖上的功夫肯定是早撂下了。 “‘穿林風’是我這一支,我啊,沒什么本事,本來也不配跟其他幾位相提并論,因為解放前在丐幫管過幾年事,所以大家伙給我面子。至于‘堂前燕’……我記得他姓閆,大名叫‘閆若飛’,本來是南方人,避世很久了,戰(zhàn)亂年月被人請出山,我見過他幾次,為人很靦腆,一笑就臉紅,像個書生??烧媸乔Ю餆o蹤的好功夫。他一個人,從好幾層帶著槍的衛(wèi)兵里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去,手刃了三個大漢jian,通緝令掛得大街小巷都是,多少窮兇極惡的人因為他睡不著覺?!?/br> 喻蘭川問:“后來呢?” “后來啊,犧牲了?!崩蠗畲鬆斦f,“日本人和漢jian到處抓他,有人出賣了他跟幾個朋友落腳的地方,他覺得自己有輕功,能跑得了,就給其他人打掩護,讓別人先跑……可是堂前燕子,快得過無影的清風,沒快過槍子啊?!?/br> 第二十章 “爺爺老了,有些事看法可能不太對,”老楊大爺很誠懇地對于嚴說,“若飛兄當年是孤身一人來的燕寧,家人我們都沒見過,但我想,他那樣的一個人,后輩兒孫再不肖,也不至于做出這種事啊?!?/br> “唔,”聽著像個烈士后代,沒根據(jù)的罪名,于嚴也就不好掛在嘴上瞎猜,就問,“那您看,這個自稱‘堂前燕傳人’的,有沒有可能是冒充的呢?” 老楊大爺:“這……” 喻蘭川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于嚴一下:“高樓失竊案什么時候發(fā)生的?” 于嚴翻出手機,查了一下工作日志:“凌晨一點到四點之間?!?/br> “現(xiàn)在還不到十一點?!庇魈m川敲了敲自己的表盤,“案發(fā)時大概十點,這樓上有一百多個住戶,所有人家的陽臺都朝一個方向,十點鐘的時候,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沒有熄燈睡覺,如果是一個盜竊團伙,你不覺得他們太顯眼了嗎?” 于嚴皺了皺眉,這時,他收到了同事的呼叫,一個女警找他:“于哥,你去哪了?” 于嚴:“樓下,問問目擊者,怎么了?” 女警聲音略微壓低了一點,好像有什么不好說的事情:“有點情況,你能上來一下嗎?” 于嚴沖喻蘭川晃了晃手機,兩人一前一后地站起來,跟老楊大爺告別。 臨出門的時候,喻蘭川忽然想起了什么,擺手讓于嚴先走,轉(zhuǎn)頭問楊大爺:“楊爺爺,您一直說‘五絕’,可數(shù)來數(shù)去只有四個,還有一位呢?” 老楊大爺一愣,沉默了下來。 喻蘭川問:“我問錯話了,不能提嗎?” “倒也不是,只是說來話長?!崩蠗畲鬆斚肓讼耄拔褰^中這最后一位……嘿,怎么說呢?當年我們那是特殊時期,所以各路好漢,都能不計出身、不計門第地湊在一起——要是在太平年月里,這位朋友……其實不大算是咱們正道上的人?!?/br> 喻蘭川聽了他的用詞,頭都大了,沒想到二十一世紀了,他這個“盟主”除了調(diào)解鄰里矛盾之外,居然還有跟“邪魔外道”作斗爭的附加義務(wù)! “當然,這都是解放前的事了?!崩蠗畲鬆斠娝樕粚?,連忙解釋了一句,“這位朋友當年沒透露過自己的姓名,因為人送綽號‘萬木春’,所以我們都叫他‘萬兄’。長得特別好,秀氣到什么程度呢?他票過戲,能唱男旦,一扮上行套,滿堂彩。人也柔柔弱弱的,一兩百斤的糧食口袋,你要是讓他扛,能把他后背壓彎了,走一陣就得放下歇一陣,臉也白了,氣也虛了,手無縛雞之力??赡阒浪歉墒裁吹膯??” 喻蘭川心想:“……狗頭軍師?” 老楊大爺嘆了口氣:“‘萬木春’這三個字,落在‘春’上,取的是‘隨風四散’、‘潤物無聲’的意思——就是他跟你錯身而過,客客氣氣地沖你點頭一笑,你沒來得及答應(yīng),咽喉就裂開了。他們這一門,有個絕活,把人大卸八塊,就像傳說中的庖丁解牛,手里拿一把小刀,解完大氣不喘、談笑風生,刀刃一點都不能卷,也就是說不能費勁,費勁了,那就是功夫、眼力不到家?!?/br> 喻蘭川問:“這是殺手嗎?” “對,當年啊,提起‘萬木春’這仨字,聽見的人都打個寒噤?!崩蠗畲鬆斦f,“雖說也是個義士,但跟我們終歸不是一路人。后來萬木春金盆洗手,大家來往才略多了一點,但也就是武林大會的時候過來坐坐。來了就喝一盞茶,從來不跟人動手,也沒人敢挑釁他,后來萬木春年紀大了,就收了個關(guān)門弟子,讓徒弟替他來。那小子也是一身邪性氣,來了就跟老人們打聲招呼,和他師父一樣坐下喝茶,有人看不慣,私下里叫了一幫人去堵他,結(jié)果這伙后生被他挨個挑斷了手筋。他們這一門,從不切磋,練的就是殺術(shù),斷筋不是斷喉,已經(jīng)算‘點到為止’了,那回的事,雖說是挑釁的小輩不懂事,但這梁子也結(jié)下了,他也就不跟咱們這邊來往了。念著老一輩的舊情,二十年前他過來看過我和你大爺爺一次,身邊帶著個小家伙,說是收養(yǎng)的徒弟,現(xiàn)在也不知道怎么樣了?!?/br> 喻蘭川聽完,對解放前的傳奇故事毫無感想,只是頭更疼了,他希望“武林大會”是個和諧太平的大會,最好是大家坐在一起吃點水果瓜子,敘敘舊、聊聊股票,然后互相交換一下土特產(chǎn),就友好地各回各家,這種幺蛾子代言人式的人物,可千萬別來。 于是他揉著太陽xue,匆匆上樓了。 于嚴被同事叫到八樓,呼叫他的女警把他拽到一邊,小聲說:“于哥,我覺得不太對勁,我懷疑那個聶恪是個‘安嘉和’?!?/br> 于嚴一皺眉。 “向小滿——就是那個聶太太,她一天二十四小時基本都在家,聶恪下班也還算規(guī)律,回來就把車停樓底下,看他家車就知道男人在不在家。按理說高樓行竊的賊肯定都是老手,作案之前沒踩點嗎?而且那個向小滿躲躲閃閃的,基本不正眼看人,一有人問話,她就往后縮,聽說他們都搬到這一年了,她從來沒跟鄰居主動打過招呼,這么一個人,突然有賊闖進家里,她第一反應(yīng)是上去抓?我不信?!迸Z速很快地說,“頭上撞成這樣,臉還破了,不肯去醫(yī)院……我懷疑她身上還有別的傷。” 于嚴:“你的意思是,他家根本沒進賊,是聶恪打老婆撞碎了窗戶,驚動了鄰居,就坡下驢找了個借口?” “對,”女警義憤填膺地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于嚴:“……” “不是……于哥,我沒說你,你不算?!?/br> “我就當你是夸我吧。”被同事加入“葵花寶典”家族的于嚴假笑了一下,又說,“鄰居都問了嗎?” “問了,都說不知道?!迸粩偸郑按蠹谊P(guān)著門過日子,就算聽見動靜,也說不清是夫妻吵架還是家暴,不會隨便跟警察說。再說那個聶恪平時挺會做人的,出門還經(jīng)常給鄰居帶東西,在這樓人緣不錯,抓不著他的把柄。除非女的自己報案,跟我們?nèi)メt(yī)院驗傷,可是她根本不跟我們說話!于哥,你快想想辦法!” 于嚴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說:“我能有什么辦法?” 別說受害人自己不想讓人知道,就那些主動報案的,又有多少中途反悔沒下文了?家是人靈魂的一部分,家庭暴力里往往糅雜著多重復(fù)雜的心理問題,再被漫長的時間、外界的輿論與物質(zhì)條件等打成一個死結(jié),不是“男人打女人”一句話說得清的。 這些剛工作不久的小青年,總覺得自己穿上制服,就能拯救世界,把“工作的意義”看得至高無上。 可工作能有什么意義?不就是養(yǎng)家糊口么? 管能管的事、不瀆職,已經(jīng)是最高職業(yè)道德了。 于嚴也是年輕過的,不想端著世態(tài)炎涼往后輩的熱血里潑,就對她說:“我們不能按著頭讓人報案,但是今天這事,說不定有目擊證人?!?/br> 女警眼睛一亮:“那個蜘蛛人?” “對,”于嚴糊弄她說,“當時這個蜘蛛人就趴在窗外不遠的地方,804的動靜那么大,他肯定看見什么了,我們可以先找到這個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試著給聶太太留一個私人聯(lián)系方式,有時候人們不見得愿意報警,但要是有個可以求助的人,她走投無路的時候說不定會試試?!?/br> 小女警信了他的邪,干勁十足地去了。于嚴看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走到樓道盡頭點了根煙,心里隱約覺得這一宿是白忙。 聶恪家沒丟什么東西,而除了聶太太向小滿臉上的傷,“賊”也沒留下什么痕跡,警察們查了一圈、問了一圈,果然沒什么收獲,只好讓他們登記一下,然后撤了。 等著看這個給喻蘭川下戰(zhàn)書的“蜘蛛俠”還會不會出現(xiàn)。 一百一十號院的居民們沸沸揚揚地討論了好幾天,除了樓下宣傳欄里多了一封提醒大家“鎖好門窗、注意安全”的通知外,再沒有別的水花了。 “聶太太,早啊?!?/br> “小向,出門呀?” “天氣這么好,是該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別老在家里悶著?!?/br> 向小滿低著頭,步履匆忙地穿過東小院,別人打招呼,她也不搭話,只是敷衍又倉促地笑一下。 小風把東小院里三姑六婆的聲音吹過來,細細地灌進她耳朵。 “……命好唄,家里有房有車,老公能掙錢,天天在家躺著,班也不用上?!?/br> “人家那不叫‘家庭婦女’,叫闊太太,家庭婦女不得管家干活啊?她們家孩子在門口上幼兒園,沒見她接送過一次,每天不到快中午不起,吃飯都是在外面買,一禮拜請一次小時工……這不是,去門口洗衣店里拿衣服去了,哎喲,花錢洗衣服,嘖!” “人家老公好,有本事你也嫁?!?/br> “我嫁你爸,給你當后媽好不好……” 說笑聲刮過向小滿的臉,像個大耳刮子,然而她仿佛已經(jīng)是挨慣了的,并不在意,木著臉來到了街角的洗衣店。 洗衣店是個老頭開的,雇了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打雜,這個時間,老頭去吃午飯了,一般都是小店員接待她。 說起這個店員,大家懷疑他不是啞巴就是結(jié)巴,有人問話就會點頭搖頭,逼急了“嗯”一聲,一年四季戴口罩、插耳機,好像不遮著臉,他就沒有安全感似的,穿一件畫著卡通小人的舊t恤,從不跟人對視。 向小滿掏出收據(jù)條,放在柜臺上,洗衣店員就拿起來找她送洗的衣服,倆人誰也不出聲,誰也不看誰,跟演默劇似的,店里只能聽見烘干機轉(zhuǎn)動的聲音。 向小滿清點了衣服,頭也不抬地略微一頷首,轉(zhuǎn)身要走。 這時,店員居然出聲叫住了她。 “等等?!彼幸幻装耍莻€高大年輕的小伙子,說話聲音卻又虛又弱,像貓叫,“你……您等一下。” 向小滿回過頭去,看見店員從柜臺下面摸出一個小紙包,紙包里是一把小刀片。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聲音也哆哆嗦嗦的:“這……從您兜里撿的,是您的嗎?” 第二十一章 向小滿一回頭,店員的上半身就下意識地往后仰,好像她的目光是飛濺的熱油,得拿個鍋蓋擋住臉才安全。 接著,他又似乎鼓足了全身的勇氣,磕磕巴巴地“喵”道:“您……您要冷靜,還有小朋友呢。有什么事情……有過不去的事情,可以找別人幫忙的呀……我……” 他的聲音低而遲緩,還有些口齒不清,像個智障。 向小滿不等他說完,就面無表情地走過去,連著紙包,搶了刀片就走。 店員閉了嘴,不知所措地望著她的背影,主動和陌生女人說兩句話,好像已經(jīng)透支了他所有的體力,直到她走出洗衣店,他狂飆的心跳也沒有要降下來的意思,連腿也跟著一起發(fā)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