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略作思考，便決定先去景明公主的殿中，若是元錦和公主正好被關(guān)在里面，也好分出些人來保護他們。

    也好讓他沒有后顧之憂地去勤政殿那邊，盡力找機會救出父親和祖父他們，至于其他一起被困的大人們，也只能看情況了，力所能及罷。

    ……

    好在他的運氣還不算太壞，就當(dāng)他剛帶著人過去的時候，景明公主正帶著林元錦，想要從側(cè)門處溜出去。

    謝珝瞧見那兩個帶著丫鬟的身影，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幾步走了過去，開口喚道：“元錦，公主?！?/br>
    林元錦被楊茉拉著往外走的步子，就在聽見這一聲輕喚的時候倏然頓住了，疑心自己是近日來因為太過思念的原因，故而出現(xiàn)了幻聽。

    但心中還是始終殘存著一絲念想。

    所以她停下腳步，遲疑著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可當(dāng)她的視線中真的出現(xiàn)那個朝思夜想的人時，她竟有些不敢相信，那個原本該在千里之外的人，就這樣站在自己前面。

    她眨了眨眼睛，生怕這是自己的一場幻夢。

    謝珝也注意到了林元錦此時的神情，心里不由便是一痛，愧疚快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他從來都不畏懼任何事的人，此時的腳步卻有著躊躇。

    他們這一對剛新婚就分開的小夫妻這一愣神，景明公主便立馬注意到了。

    顧不得這兩人私底下那些小心思小情緒，楊茉一看到謝珝，眼中立馬有了神采，她拉著林元錦，幾步走到謝珝跟前，將林元錦的手放到他手里，然后開口跟他道：“總算是把你家夫人平平安安地交到你手里了，也算是對得起你了?！?/br>
    謝珝手中驟然被塞入一只纖細(xì)白皙的手，一愣神過后，便慢慢將這只手握緊，笑著對楊茉道：“多謝公主相護拙荊?！?/br>
    說完這句話之后，他轉(zhuǎn)過頭，叫來身后的蕭氏親兵，分出一半人手，對他們安頓道：“你們護送公主和夫人先行回燕堂巷謝府。”

    親衛(wèi)自是應(yīng)了下來。

    楊茉還在好奇地看著這些人，心中疑惑這些人是哪里來的，謝珝便開口替她解了惑：

    “這些人都是表哥家中的親衛(wèi)，本事極強，極為可靠，我雖不知為何這附近的守衛(wèi)都不見了，但宮里現(xiàn)下并不安穩(wěn)，還是讓他們先送你們?nèi)ブx府避一避得好。”

    楊茉一聽，便猶豫著開口道：“還有我母后……”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個想法有些強人所難，畢竟謝珝原本也沒有必要保護她，更別說還要帶上母后了。

    誰料謝珝聞言后，并沒有直接拒絕，反而認(rèn)真地思考了幾息，隨即道：“皇后娘娘寢宮應(yīng)該離這邊不遠(yuǎn)，這樣吧，你們走的時候去將她帶上也無礙?！?/br>
    畢竟元錦在宮中這段時間也受了公主的庇護，此時就當(dāng)是還了人情了。

    他說完這話，楊茉趕忙連聲道謝，反觀林元錦，眸中倒是透著一抹憂慮，她抬起頭看著謝珝，不由得輕聲開口，問道：“公主，皇后娘娘同我，我們幾個一塊兒回府里去，那……你呢？”

    謝珝聞言，朝她安撫地笑了笑，又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垂下眸子看著她，輕聲道：“祖父和父親他們還被困在前面，我得過去將他們救出來?！?/br>
    一時之間，林元錦想說許多話。

    她想說太子對你敵意很深，還在你來的路上安排了埋伏，她想說宮內(nèi)危機四伏，她想說她已經(jīng)……

    可最終，她還是回握了一下謝珝修長的手，也輕聲道：“那你，小心點兒，我和……在府里等著你平安歸來?！?/br>
    由于時間太過緊迫，謝珝并沒有往日的細(xì)心，也并沒有聽見林元錦話中的這一處停頓，他又將這幾人囑咐了一番，便急匆匆地離開了這里，往勤政殿趕去。

    ……

    在回來的路上，謝珝想過很多種可能，但只有一種可能，因為太過慘烈，他連想都不愿意去想，生怕成為現(xiàn)實。

    可當(dāng)他真正經(jīng)歷了千難萬險，辛苦奔勞，踏入這座因為被翻找玉璽無果，而人去樓空的宮殿后，發(fā)現(xiàn)那個他最不愿意去想的可能性，真正發(fā)生在自己眼前時。

    腦子里竟然是一片空白。

    他連著騎了許久的馬都沒有疲憊的身體，竟然在此時開始腿軟，開始手抖得不像話。

    他顧不上看周圍的尸橫遍地，他木然地往前走著，眼里心里，都只有那個安詳?shù)靥稍诘孛嫔系?，蒼老的，他無比熟悉的身影。

    “撲通”一聲。

    謝珝膝蓋一彎，重重地跪在了地面上。

    他俯下身體，久久沒有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他直起腰桿之后，眼眶已然變得通紅，方才的地面上，亦有了一片小小的水漬。

    他一聲不吭，無比沉默地膝行向前，伸出雙手，將眼前老人早已冷透了的身體抱起來，隨即緩緩站起身來，一步一步地，往殿外走去。

    他早在過來的時候，就又分了一部分人去將那些被關(guān)住的朝臣們放出來，由于三皇子自認(rèn)為太子已經(jīng)敗了，除了自己，沒有別人更適合做皇帝，而傳位詔書，也有崔閣老寫好了。

    這些大臣們便自然失去了被重兵看押起來的價值，所以那兒的守衛(wèi)并不嚴(yán)，親衛(wèi)們很順利完成了任務(wù)。

    所以當(dāng)謝珝抱著謝閣老的尸首踏出大殿之后，迎面而來了一個人，這人亦是面色凄然，眼帶哀痛，雙手也在不住地顫抖著。

    ——這人正是謝閣老的長子，謝珝的父親，謝臻。

    可當(dāng)他注意到謝珝沉默得有些過分的神色時，還是竭力穩(wěn)住心神，又往前走了幾步，抬手拍了拍謝珝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道：

    “走吧珝哥兒，咱們爺倆這就帶你祖父他老人家……”

    “回家?！?/br>
    ☆、正文完

    九十二、正文完

    大永三十四年，蘭陵蕭氏打出“勤王”的旗號, 自蘭陵出兵, 浩浩蕩蕩, 直指盛京。

    由新一任家主蕭翌親自領(lǐng)兵, 圍攻月余，三皇子楊允久戰(zhàn)而敗，被斬于城頭。

    自此，蕭氏籌謀數(shù)年，耗費心血，終于如愿入主盛京。

    ……

    蕭翌并未住在宮中，還住在蕭氏在盛京置辦的那所宅子里, 這一日, 他撇下公務(wù), 未曾著平日喜穿的紫色袍服，特意換上一件顏色款式極為素淡的衣裳，除了束發(fā)用的烏木冠，全身上下未佩任何飾物, 只帶了一個小廝, 便出了門。

    燕堂巷，謝府。

    全府縞素，入目之處皆哀愴。

    蕭翌踏入謝府大門，揮退了來幫他帶路的謝府下人，獨身一人就往里頭走去。

    這所宅子，曾經(jīng)占據(jù)了他年少時極長的一段時間, 故而他對這里的一景一處，一花一草，都極為熟悉，他閉著眼都不會在這里迷路，又怎么會需要旁人帶路呢？

    他走了一會兒，終于走到靈堂前。

    默不作聲地踏入，正好看見正中間跪著的那個披麻戴孝的身影。

    蕭翌闔上眼簾，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復(fù)又將眼睛睜開，走到這人身旁，撩起袍角，亦雙膝跪下。

    端端正正地，朝前面磕了三個頭。

    謝珝正神色木然地往身前的火盆里丟著紙錢，連一個眼神也沒有丟給身旁的蕭翌，整個人都從內(nèi)而外透出一種暮靄沉沉的氣息，仿佛自謝閣老身隕的那日起，他的精神氣兒就消失了九成，僅剩一成撐著未倒。

    在得知大永吏治混亂的時候，他面不改色，因為吏治混亂，還可以治理，在得知太子謀反的時候，他心中也無多大驚訝，因為這實在是一件太正常的事，在得知蕭翌和蕭氏想做什么的時候，他亦只有一種猜想落到實處的感覺，因為他確實太過了解蕭翌。

    可當(dāng)謝珝親眼看到躺在勤政殿地面上的祖父的尸首時，他心中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一瞬間崩塌，一時之間，他除了極度的哀傷以外，還倏然出現(xiàn)了茫然無措這種情緒。

    皇帝平庸，皇子們除了老大以外，個個罔顧人倫，品性不堪，臣子野心勃勃，籌謀著奪位。

    祖父就是為了這樣的朝廷，殫精竭慮了一生，最后連命，也留在了皇城之中。

    值得嗎？

    若是值得，現(xiàn)在的局面為何會是這樣？

    若是不值得，那他這十幾年來的努力與苦讀，又算什么呢？

    蕭翌認(rèn)識他這么多年以來，還是頭一次見他這樣，心下不由得震驚，想要開口勸勸他，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此時此景，好像說什么話都不合適。

    過了足足有半刻鐘，蕭翌才艱難地開了口，他道：“珝哥兒，玉璽在我手中，但我沒有登基，也不想登基。”

    謝珝神情沒有半分變化，就像是壓根兒沒有聽到他說話。

    但蕭翌知道他是聽見了的，說出了第一句，后面的話好像也不是那么難以說出口了，他繼續(xù)道：“自我懂事起，祖父他們就向我灌輸著這個念頭，什么蕭氏才應(yīng)該是入主盛京，得登大寶的世家，只可惜錯失良機，還說什么因為我爹資質(zhì)平庸，不堪重用，所以這個重?fù)?dān)只能壓在我身上。”

    “表哥不是想一直瞞著你，只是不能說，你品性高潔，一心想靠自己的努力與才華在朝中一展志向，為民做事，若是讓你得知一起長大，朝夕相處的表哥籌謀著做個亂臣賊子，會怎么樣？”

    “可惜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還是不得不讓你知道?！?/br>
    說到這兒，蕭翌苦笑了一聲，也不管謝珝什么反應(yīng)，又繼續(xù)道：“為了一個皇位，這段時間死了多少人，連外祖父也……所以我是當(dāng)真不愿做這個皇帝?！?/br>
    他說的絮絮叨叨，毫無章法，就好像是思緒不清楚一般。

    謝珝還是動作機械地朝火盆中投著紙錢元寶，沒有給他任何回應(yīng)。

    蕭翌搖了搖頭，又道：“我拒絕了跟姬家嫡女的婚約，我這一生所受的桎梏已經(jīng)太多，不想再多一個，更何況，我心中的人，自始至終都是景明，縱使要與她有緣無分……”

    卻還沒等他說完這句話，在門房處等著他的小廝，不知為何出現(xiàn)在了靈堂門口，急聲道：“公子，有急報！”

    蕭翌根本無心避開謝珝，直接便道：“說?！?/br>
    小廝也是急得狠了，聞聲就回話道：“邊關(guān)急報，陽城告急，鎮(zhèn)國公世子血戰(zhàn)而死！”

    他話音落下，便是滿室寂靜，落針可聞。

    謝珝終于有了反應(yīng)，他雙目微怔，身子也僵住，手中欲投到火盆中的紙錢瞬間滑落下去，散了一地。

    沈行舟……

    死了？

    怎么可能呢？

    那個年少時鮮衣怒馬，雙眼明亮的人，怎么會死呢？

    蕭翌亦是怔住了，但還沒來得及等他細(xì)問，門口處又傳來一道他熟悉的女聲。

    那道聲音平靜無波：“我去大魏和親?！?/br>
    片刻之后，門口出現(xiàn)兩個滿身縞素的身影，是景明公主扶著林元錦過來。

    她原本巴掌大的瓜子臉，因為這段時間的連番打擊，更是消瘦了許多，此時看向蕭翌的目光，也沒了從前的愛慕，只余平靜，仿佛再也泛不起一絲漣漪來。

    楊茉原本是為了陪林元錦過來看看謝珝，卻冷不防在門口聽到了沈行舟戰(zhàn)死的消息，心神劇震，她早就在太子下獄之后，從他口中問出了他跟大魏皇帝的交易，也知道自己就是關(guān)鍵，本想為父皇受完三個月的孝，就提出和親的事。

    卻沒想到，這三個月注定是守不完了。

    她這話說完，蕭翌想都沒想，直接開口拒絕：“不行，你不能去。”

    楊茉聞言，唇角便掛起一抹嘲諷的笑意，她道：“我若是不去，你們蕭氏可還能拿得出支援陽城的兵力？可還能守得住這好不容易打下來的盛京？”

    蕭翌知道她對自己有怨，故而也不在意她此時的態(tài)度，只道：“我定然不會讓行舟白死，也不會搭上一個你，放心吧，我自有主意?！?/br>
    他這話一出，楊茉心中便又是一痛，不自覺的想起過往種種，眼眶驟然酸澀起來，但她就像沒聽到一般，將林元錦扶到謝珝身邊，然后便開口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