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二十個女孩,共分兩列,兩人一排,齊齊立在屋內(nèi)。 一行人中,一位女子自列隊中央穿過,立在眾女身前。 女子大抵二十余歲,遍身暗緋的衣裙,飛眉入鬢,眸光冷亮。她的身姿猶若一根筆直的竹,傲然直立,下頜微仰,無形透著抹倨傲。 視線一一從數(shù)十個女孩子身上掃過,她的容色本不冷厲,可不知為何,卻令眾女心中無端透著駭然,幾乎連呼吸都不敢放大聲色。 “我叫紅玉?!薄?/br> 慢慢掠過了眾女,她收回了目光,冷冷淡淡地開口,“你們可喚我,紅玉姑姑?!?/br> 女孩子們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靜寂間不知是誰打頭帶了一聲,“紅玉姑姑好?!钡菚r其他女孩們紛紛效仿,仔細(xì)鞠了一禮,同聲道:“紅玉姑姑好——” 紅玉冷眸微瞥,頓了頓,復(fù)又淡淡開口,“從今天起,便由我和諸位嬤嬤,來教你們公府侍婢所具的技能。粗使分為修草、浣衣、下廚、刀工、生火等。細(xì)使共分研墨、烹茶、書畫、刺繡等。除此之外,你們還要修習(xí)府內(nèi)的規(guī)矩和禮儀。三個半月后,我會對你們進(jìn)行統(tǒng)一的考評,考評中上者,可分配至其他五院,不合格者,便就留在后院,可懂得?” 整個室內(nèi)鴉雀無聲。 “我會對你們嚴(yán)加管教,從明天開始,入卯集合,至蘭亭閣。若有遲到缺席者,當(dāng)受苛罰。你們既已入了公府,便要依巡公府的規(guī)矩行事。如若有差錯,便要自認(rèn)懲處,可都明白了?” 冷冽的氣勢在室中彌漫。 女孩子們哪敢不應(yīng),紛紛欠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應(yīng)“是”。 “好。”紅玉道了一聲,目光輕斂,又開口:“那今天,我就先教你們,‘禮’——” 她話音方落,仰首微瞥,指向列隊中一個頭簪黃花的女孩,問道:“你,我方才所說的那些,可都明白了?” 被指住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女孩,立在原地愣了半晌,點(diǎn)了點(diǎn)頭,“明、明白了?!?/br> 紅玉沒有說話。 立時一旁另一個嬤嬤步上來,手中一根粗長的戒尺。徑直走到女孩的身側(cè),二話不說,驟地?fù)P起手,便往女孩的背上狠狠抽了一記。 啪! 那一擊不僅打在女孩身上,更似是給其他女孩的心中抽了一尺,望得眾人直心中遽然駭悚。 黃花女孩頓時嚶聲哭出來,“為什么要打我!” 紅玉的臉上沒有表情。 “出口頂撞,毫不知禮,衣容不整!”卻是身側(cè)的嬤嬤狠狠道:“是誰允你簪花的?溫嬤嬤就沒有告訴你,公府二等以下婢女,非年節(jié)佳日不得簪珠著翠嗎?!” 一把扯下女孩頭上的黃花,她重重摔在地上,“去外面跪著,不過午時不得起來!” 女孩仍在哭,執(zhí)戒尺的嬤嬤立刻拉著她出去了。 眾女聞言大駭,屏息靜氣,更是大氣都不敢出。直到這一刻,這些上一刻還在慶幸公府生活舒適奢華的女孩子們,終于知道了這背后的厲害,心思都不由的墜了下來。 詭異的氣氛在小閣內(nèi)蔓延,空氣都仿若凝滯住了,迫人心弦的壓迫。 靜靜環(huán)視了一圈,紅玉抬手指,“你?!?/br> 一時間周圍微微響起松氣的聲音,秋杏的心卻懸起來,“臨霜……” “你來說,可都明白了?” 頂著眾人的視線,臨霜緩慢從列隊里步出來,指尖緊蜷。 深吸了一口氣,她緩慢道:“回、回姑姑話,姑姑方才所言,奴婢明白,自當(dāng)謹(jǐn)記在心?!?/br> 依舊是良久沒有說話,紅玉緊盯著她,又問:“那你可能復(fù)述一遍?” 呼吸逐漸平緩下來,臨霜緩緩道:“姑姑方才說……今日起,姑姑與諸位嬤嬤會教奴婢等修習(xí)侍婢所具的技能。粗使為修草、浣衣、下廚、刀工、生火等。細(xì)使為研墨、烹茶、書畫、刺繡等。除此,還要修習(xí)府內(nèi)的規(guī)矩和禮儀。三個半月后,奴婢等會有統(tǒng)一的考評,考評中上者,可分配至其他五院,不合格者,便就留在后院。另外,明天開始,奴婢等需入卯集合,至蘭亭閣。若有遲到缺席者,當(dāng)受苛罰……” 幾乎不差,四下不禁有些微的驚嘆。紅玉雖還是面無表情,但緊繃的臉色卻已略微和緩下來,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姑姑,奴婢,陸臨霜?!?/br> “臨霜?!彼盍四?,許久點(diǎn)點(diǎn)頭,“你回隊吧?!?/br> “是?!迸R霜頷首應(yīng)聲。 靜靜退回至隊列,臨霜松了口氣。 身側(cè)的秋杏“噗嘶”了兩聲,對著她做了一個欽佩的手勢。 她勉強(qiáng)還以微笑,攤開手,冰涼的細(xì)汗已然浸透了手心。 第5章 欺凌 時已入了夜,月如彎鉤,自天地間點(diǎn)撒淡渺輝色。 紅楓苑內(nèi),堂屋的門驟地開了,同時伴隨的是一聲踉蹌的巨響。似乎有什么東西落在了地上。 “秋杏!” 臨霜聞聲回頭,見狀立即嚇了一跳,便見秋杏斜斜絆倒在地上,身旁散了數(shù)件藍(lán)藍(lán)粉粉的舊衣。一個二人寬的木盆偏扣在一旁,里面的水已撒了一半,浸漫了一地。 臨霜連忙上前將她扶起,“你怎么了?” 秋杏卻仿若連說話的力氣都被剝?nèi)チ?,渾身疲憊不堪。任由她將自己扶坐在小榻上,又替她一一拾起了散落的衣裙。略微數(shù)了數(shù),臨霜的面龐有了些變化,微詫問道:“怎么多出了五件?” “別提了?!碧峒按饲镄恿⒓磾Q起了臉,神情說不出的煩躁,“剛剛遇到了錦瑜她們,把她們還剩的活計都丟給我們了,我還算溜得快的,只拿了五件,阿圓她們每個人就分了不止五件呢!” 輕捶了捶臂膀,她原本細(xì)嫩的手已然被水泡的發(fā)白,手心點(diǎn)綴著幾個繭泡,“臨霜,你說憑什么!我們每天,卯時就要去蘭亭閣聽訓(xùn),晌午只歇半個時辰,晚上酉時才會回來,結(jié)果還要我們替她們干活!這明明是她們自己的活,她們偷懶,憑什么要我們幫她們做!” 原以為定國公府會是天堂,即便為奴為婢也好過食不果腹,卻不想,她們卻成了奴婢的奴婢。 臨霜沒有言語,淡淡垂著眼,望著懷中木盆中的臟衣。 無怪秋杏氣忿,這幾天來,她早已不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聲音。只是像她們這般沒有品級的小婢女,即便慪氣,也無可奈何。 梁國自立國起,等級森嚴(yán)尊卑有序,上至皇城朝廷,下至貧戶家室,這座公府后院的奴婢仆從,自然也有嚴(yán)格的等級分別。紅玉在第一天的授業(yè)時便已明確講解過,自公府的奴婢分列五等,最上等自然是家主身側(cè)的貼身侍婢,其下四等分列一、二、三、次。一等可掌總院之事;二等可掌分苑分閣;三等為粗使。而至于她們,卻是連最末等級也無的小婢女,自是這座府里最低卑的螻蟻。 原本指使她們做活的這些丫頭,也不過是后院中做粗使活計的三等婢女,以往即便府中新來了末等的丫頭,一般也并無人敢指使。一來擔(dān)憂這些丫頭活做的有誤,出錯開罪在自己身上。二來,這些丫頭考評后會分至各院,不知哪一個或就此等級逾己之上。只是近來紅楓苑的掌事錦瑜率先開了先例,竟也教其他同她交好的丫頭效仿起來,紛紛將手中不大難的粗活交給了這群新來的婢女。 “唉。”秋杏忍不住感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擺脫這樣的日子……” 捧著那一簍臟衣,臨霜暗自思索。心道應(yīng)該快了……待到一個半月后,她們這一批人經(jīng)過考核,應(yīng)該就會被分到不同院落。屆時各司其職,也不必每日空替她人做活。 “你們怎么在這里!”—— 一道尖刻的厲音打破了思緒,下一瞬,屋門被“砰”一聲推開了。 臨霜與秋杏同時一凜。 門口多了一名少女,大抵十五、六歲,面容眉清目秀的,卻因深蹙著眉,而顯得有些刻薄。她仔細(xì)巡視了一周,在見到臨霜手中的臟衣時遽然凝了眸。 秋杏立即起身,與臨霜站在一起,“錦瑜jiejie……” “好哇!”錦瑜冷冷道:“你們居然在這里偷懶!” “不是的?!迸R霜立刻開口解釋,“是我……方才不舒服,秋杏回來看我,并非偷懶……” “少出言狡辯!”錦瑜眉眼一厲,手中的戒尺猛地敲了一下門框,擊出一聲厲音,“剛?cè)敫鸵祽?,看我不教?xùn)你們!”說著劈手朝著兩個女孩身上打下去,“我讓你們偷懶!讓你們偷懶!” “錦瑜jiejie!jiejie饒命!我們馬上去!我們不偷懶了!” 粗長的木尺擊在身上滲骨的疼,很快就升浮起一道道緋紅的檁子,秋杏的眼淚瞬時滑下來。她雖出身貧農(nóng)家戶,自小和奶奶相依為命,卻從沒受過這樣的委屈,一時間悲憤交加,驟然一怒,劈手將她手中的尺子奪過來,用力折成了兩半。 錦瑜登時愕住了,“你……” “究竟是誰偷懶了!”揉了揉通紅的眼眶,秋杏音容憤懣,“那明明就是你們自己的活,偏拿過來讓我們替你們做,究竟是你們偷懶還是我們偷懶!” “秋杏!”見勢不對,臨霜立即拉住她的袖擺。 原地怔了片晌,錦瑜忽然一聲冷笑,“好??!你居然還敢來質(zhì)問我了?紅玉是沒教過你們規(guī)矩嗎?!她沒教好,那就讓我教你,真是反了你了!” 言罷又要沖上前,被臨霜從中擋隔開,“jiejie息怒!秋杏是一時口誤,并非有意沖撞!” 秋杏頓時大喊道:“紅玉姑姑教我們規(guī)矩,可沒教我們還得替別人干活!你們自己的活自己都做不好,有什么資格教我們規(guī)矩!” “秋杏!”臨霜回眸搖頭暗示她。 “讓開!”錦瑜呵斥,劈手便要從臨霜身后將她抓出來,“我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我有什么資格!” 她猛地將臨霜推倒在地,步上前便要揪秋杏的發(fā)髻,被秋杏閃身躲過。猝地抬起一腳,秋杏一把踢上她的小腿,險些將錦瑜踢倒在地。 臨霜一驚,顧不得疼,連忙便要去扶錦瑜,卻驟地被她反手推開了。錦瑜大怒,抄起一側(cè)桌上的茶具,朝著秋杏的方向便丟擲去。 “秋杏!” “臨霜——” …… 一行血從額上漸漸墜下來,一滴滴落在地上。 一大片的緋紅逐漸模糊了視線,渾身的血液都一股瞬間變得緩慢冰涼。 臨霜擋在秋杏的面前,定了定,胡亂蹭去額上的血跡,她跪下去,急力抑制著自己顫抖的身體,道:“jiejie息怒……我們馬上去浣衣。秋杏年紀(jì)小,心直口快,一時說錯了話,望jiejie原諒!” 室內(nèi)寂靜,一時未曾得到回語,臨霜心中微慌,拉了拉秋杏。卻被秋杏滿不情愿地甩開了。 她無可奈何,回頭使了個眼色,終于令她磨磨蹭蹭跪下來。 “哼”了一聲,錦瑜將手中殘剩的一枚茶杯丟在地上,碎開一小片瓷花。 “你們兩個,把衣服給我洗好燙好,明天一早我就要看到!否則,等著瞧吧!” 冷冷丟下這一句,她轉(zhuǎn)身離去。 錦瑜一走,秋杏立即為臨霜擦傷。 “你為什么一直阻止我!”擦藥的手放得極緩,秋杏淚眼濛濛,“現(xiàn)在好了,害得你也受傷了?!?/br> 額頭上的疼令她輕“嘶”了一口氣,臨霜無奈嘆息,“她是紅楓苑的掌事,無論以后我們會到哪里去,畢竟現(xiàn)在還在紅楓苑,不好得罪她的?!?/br> 說到這里她不由又有些凝肅,仔細(xì)盯著她,“秋杏,你今天真的太沖動了。不管錦瑜有沒有錯,這件事一旦傳出去,你和我也定會受罰的。” 秋杏嚅嚅地低頭,“我只是氣不過……” 這一次臨霜沒有反駁。 她怎么會不明白呢?恃強(qiáng)凌弱,拜高踩低,是人亙古遺傳下的劣性。她只是沒有想到,泱泱公府之中,也會有這般明顯的欺凌。 這一夜臨霜幾乎沒有睡著,一直凝視著窗外的月,思緒卻遠(yuǎn)遠(yuǎn)飄飛到北方一個遙遠(yuǎn)的小村。不知家鄉(xiāng)的夜是否同京州的夜一般,天高云闊,月若霜色。 曾經(jīng)尚在青水村時,臨霜也曾受過同村孩子的欺負(fù)。那時陸家家窮,父母無錢給她置辦衣裳,只能將陸松柏的舊衣改小后給她穿。那時母親為了省力,常較著她的身量改得稍大些,以便可以多穿些時日。通常那些以上穿起來長衣長袖,肥肥大大的,裹在她細(xì)瘦的身上,外加上縫縫補(bǔ)補(bǔ)的痕跡,著實像是流浪來的小孩子。 于是那些孩子每次見到她,便會說:“陸臨霜,小邋遢,陸家有個小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