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住了欲上前攙扶的婢女，長公主親自上前，將老夫人慢扶下車。

    定國公府的大夫人樂安長公主是個賢淑溫柔的女子。

    大抵是她從前自皇家時并不得寵，故一先便練得個極會察言觀色的內(nèi)斂性子。即便是后來真?zhèn)€成了身份尊貴的嫡長公主，也無一般公主的嬌縱性情。她自嫁入公府起，便同普通世家媳婦一般努力習(xí)著相夫教子，為夫家排憂解難，又有著自身身份的加持，無論從何處看，都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絕佳媳婦。

    剛一下了車，老夫人便反握住了她的手，口中念著何必大費周章的特意來迎，臉上的笑卻掩不住欣慰。長公主直說著本分，又立即提到春日風(fēng)寒，忙將她迎入堂中。

    輕撫著樂安長公主的手，老夫人邊走邊問，“我不在的這些時日，家中可都還好吧？”

    “母親放心，一切都好。”長公主還以微笑，侍候著她在軟榻上落座，又自嬤嬤手中遞去早已備好的熏香溫爐。

    “都好就好?！崩戏蛉诵牢康攸c頭，“辛苦了你了，樂安。好在這家中還有你，能讓我這一把老骨頭輕松輕松?！?/br>
    乍得夸耀，長公主輕紅了臉，含愧道：“母親說的這是哪里話，這本就是做媳婦的本分。能為母親分憂，是媳婦的福分?！?/br>
    婆媳倆聊聊笑笑，互相說著這段時日府上與寺中的趣聞，不過轉(zhuǎn)眼也過了幾刻。是時，屋外過來一個嬤嬤，說著三少爺與四少爺來了，正在院外候見。

    老夫人立即令嬤嬤請進來。

    很快院外響起了兩道交錯的腳步聲，自堂檻處輕微一躍，邁入兩個翩翩少年。二人一前一后，自堂中央沉穩(wěn)站定，卓然恣意，神采飛揚。

    打頭的少年率先撫禮，朝著堂上老人頷首，沉靜道：“孫兒長歌，請祖母安?！?/br>
    另一個少年亦立即道：“孫兒長昱，請祖母安！”

    “好好好?！崩戏蛉瞬唤α耍⒓闯苏惺?，“來，快過來?！?/br>
    二人相視一笑，幾刻步上前，并肩立在老夫人身前。

    目光從二人身上慢慢掃過，老夫人笑著點頭，“這兩個月，你們兩個可都還好？”

    “回祖母的話，我們一切都好?！鄙蜷L歌道。

    “那就好?！崩戏蛉诵牢?。

    她視線隨意一巡，才發(fā)現(xiàn)沈長昱的身后還隨著一個半大的女孩，面相極是陌生。望了一望，立即疑道：“這個是……？”

    沈長昱回頭一瞥，解釋，“回祖母，這是母親為我擇選的侍讀?！?/br>
    說著他側(cè)了側(cè)首，給那女孩遞去一道視線。

    女孩立即會意上前，跪地叩了三首，乖巧道：“奴婢彩月，見過老夫人?！?/br>
    “原來是這樣?！崩戏蛉诵南铝巳?，仔細打量了一下她，慈合開口，“好孩子，你抬起頭?！?/br>
    彩月應(yīng)聲抬頭，斂面還羞，現(xiàn)出一張清麗容顏。

    看了半晌，老夫人笑了，“這模樣是生的俊俏。好孩子，你多大了？”

    “回老夫人，奴婢今年十二了?！?/br>
    “在公府中多久了？”

    “過了四月，便滿一年了?！?/br>
    “可都讀過哪些書？”

    “讀過《女德》與《四書》?！辈试乱灰还郧纱?。

    老夫人不禁點頭，“真不錯……”

    說著她視線又一巡顧，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直落向了沈長歌的身后，卻只見安小開一人，神容登時似有了些失望。

    沈長歌感覺到了，默不作聲又一請禮，恭謹?shù)溃骸白婺福赣H，方才聽嬤嬤說星兒也在中院，長歌與四弟去看一看，免得他玩鬧亂跑?！?/br>
    長公主連忙應(yīng)好，二人作了辭禮，慢慢退走了。

    直到出了堂屋，苑內(nèi)完全不見了少年身影，老夫人不禁嘆了一息，“這歌兒身邊，怎么還不見個貼身服侍的丫頭？我走之前，不是已令人去尋了？”

    長公主本也意料到老夫人是要問這個的，還是不禁面露窘迫，“母親……知道的……”

    老夫人頓時詫異，“歌兒還是不愿丫頭侍候？”

    頓了頓，長公主點頭，“原本是配了幾個的，但卻都被歌兒打發(fā)走了，只說有小開一人隨侍便好。歌兒的性子，母親也不是不知，我也拗不過，所以……”

    老夫人蠻不樂意地哼了一聲，“小開再好，也是個男孩子，做事到底不如丫頭們心細。不管怎么說，他不愿在內(nèi)房里安置一個，怎般也要有個侍讀，平時歌兒讀書玩樂，也好隨在身邊有個照應(yīng)。你也不是不知，自從寧家那孩子出了那檔事之后，有多少人捕風(fēng)捉影。歌兒不是那樣的人，但到底是我們沈家最好的孩子，我們也要為他的名聲多加考慮才是?！?/br>
    長公主又怎會不明白，只能點頭稱是。

    京州寧家也是個高門大戶，曾在京州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望族。寧家有一公子，本也是個才貌雙全的少年郎，數(shù)年前卻忽與自身的一名漂亮小廝廝混在一處。其實這本沒什么，大梁民風(fēng)開放，一些世族大家中也多宦養(yǎng)童孌優(yōu)伶，大家彼此心照不宣，鬧一鬧也便過了。然而那寧公子卻是個執(zhí)拗的，為了那小廝立誓終生不娶妻納妾，直氣得寧家老爺心急吐血，一病不起。

    寧家人丁單薄，寧老爺又僅寧公子這一個獨孫，怎能放任偌大家族就此斷了香火？自然百般拆阻?？赡嵌ü訁s寧為玉碎。與小廝一同投湖殉身。寧家老爺傷心難耐，就此斷發(fā)出家，整個寧家就此敗落。

    自那之后，京州各大門戶雖無明示，但內(nèi)里卻已紛紛將男寵斷袖之癖類為猛獸。故在自家男孩及冠起，家中也都會安排些隨侍通房一類，一來可令這些少年早些接觸男女情愫，好斷了偏異的趨勢，二來也是堵住外人的猜言。

    可是沈長歌不知怎的，自六歲那年大病一場過后，便一直不肯由丫頭進行服侍，自小身邊除卻安小開一人，更無旁的侍從。平常府中的公子哥兒，房中多少也有七八個丫鬟，他的紫竹苑中卻僅有三個婢女，還皆是入不得內(nèi)苑的粗使。一開始長公主本也擔(dān)憂，但細探之下才發(fā)覺，他與小開之間僅是普通主仆的相處方式，卻又不愿女孩近身，不禁更為怪異。

    老夫人道：“回頭，你再勸勸他，你若是勸不動，就來告訴我。不管怎樣，今年他房里必須收一個。否則，我這把老骨頭，也趁早出家去吧！”

    長公主心中驚了一驚，面上不動聲色，期期艾艾應(yīng)了下來，心頭沉淀淀的。

    又隨意聊談了一會兒，堂苑外響起了幾聲吵雜。問蓉出去探了一探，回稟是藏書閣的翠云，來尋過來送經(jīng)的丫頭。長公主聞聲蹙了蹙眉，道：“哪里有什么送經(jīng)丫頭？我從早晨等到現(xiàn)在，就不見有人過來派送經(jīng)卷，還以為是你們書閣忘了派人來了?！?/br>
    翠云滿臉通紅，訕訕地低頭。雖心念著以冬梅的行事，絕不會妄出差錯，口中還是唯諾，“是是是，許是這丫頭只顧著玩樂，把正事給誤了，等回去，我定好好教訓(xùn)。長公主莫怪?！?/br>
    “老夫人——長公主——”

    忽然，苑外傳來一個聲音，急促而慌張。

    問蓉面容一厲，急忙躍出門去，呵叱，“慌什么？這么喊叫！發(fā)生什么事了？”

    “是小少爺……”

    喊聲出自于一個年紀較輕的丫頭，她氣喘吁吁地舒氣，聲音帶著哭腔，“小少爺……失足落水了！”

    第14章 家主

    臨霜低著頭，看著嬤嬤懷中那個緊蜷縮在一起的團子，臉色凍得發(fā)白，渾身上下止不住地顫抖。她褪下了外衫緊緊裹住他，卻依舊能感覺到湖水的冷氣，從他的身上徐徐透出來，氣息冰涼。

    事情發(fā)生的很急，她到現(xiàn)在都幾乎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就在她說讓他幫忙帶她出去之后，他應(yīng)了聲好，竟就轉(zhuǎn)身自己跳進了小湖里。

    臨霜大驚失色，拼了命將他拽上來，卻只見他被春水凍得咯咯發(fā)顫，臉上卻笑得狡黠。

    “嬤嬤若知道我偷跑，肯定又要罵我，這樣才不會被罵！”團子是這么說的，奶聲奶氣。

    臨霜幾乎傻眼了，沒等說出話，又見他突然放聲嚎啕大哭，喊聲驚天動地，震得她耳膜一陣生疼。許是聽到了動靜，沒過一會兒，林子里果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嬤嬤丫鬟的驚呼。

    “哎呦！造孽??！哥兒這是怎么回事？怎就掉到了湖里去了！”

    此刻出了林子外，臨霜隨著眾人急匆匆向著正堂趕，耳邊聽著團子抽噠噠地碎語，大抵是自己亂跑、知錯了云云。那些婢女嬤嬤見他這般，心疼還來不及，哪里還顧得上責(zé)罵？紛紛抹著淚安慰著他不怕。

    小團子乖巧地點點頭，抹了把眼淚，飛快地回頭望了眼臨霜，對她眨了眨眼。

    臨霜無語，打心底佩服起這個小滑頭。

    還未曾到正苑的苑門，正前方的小道上立即趕來了另一批人，匆忙迎上來。這邊的嬤嬤丫頭見狀正要下拜，剛福了福身，便被最前的老人擺手免了，一把抱住那個渾身濕淋淋的小人兒。

    “哎呦，星兒這是怎么了……”

    “祖母……”團子小臉一皺，晶亮的大眼睛中又擠出了淚，可憐巴巴地道：“星兒方才去迷林，扭了腳，不小心掉進了湖里……星兒再也不亂跑了，不跑了……”說著小臉一皺，作勢又要哭。

    “好好好……不哭不哭，星兒乖！”老夫人向來疼愛幼孫，看他這般，只覺心都軟化了。哄勸著攬他入懷。雖有驚無險，但到底壓著氣，不禁抬頭睨了那些嬤嬤丫頭們一眼，平平道：“你們是怎么侍候小少爺?shù)?？?/br>
    幾個丫頭如臨大敵，“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驚駭叩首，“是奴婢的過失，求老夫人恕罪！”

    “祖母，不關(guān)jiejie們的事，是我趁她們不備亂跑出去的！”沈長星立即開脫，小頭歪了一歪，眼神徒然亮了，出口錯開眾人的注意力，“祖母，是這個漂亮jiejie救了星兒！”

    眾人一愕，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過去。

    方才人多口雜，大家又只顧著觀望沈長星的狀況，竟未曾發(fā)覺這隊末還跟著一人。此刻隨著沈長星的指引，便見人群之后跟著的一個陌生小丫頭，生得眉清目秀，月貌花顏的，著著日常的婢女春衫，披衣的外衫卻少了一件，正是沈長星身上的那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一剎凝聚，她似乎有些怔愕，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略打量了她一下，老夫人的目光溫和，“是你救了小少爺?shù)?？?/br>
    臨霜微訝，偏頭望那小團子正朝著自己擠眉弄眼，下意識點點頭，“……嗯?！?/br>
    盡管不是從河里救出來，但……也應(yīng)該算是吧？

    其實打她看見這小團子起，便心料這孩童絕非普通身份，只是不曾想竟會是國公府中那年紀最小的小少爺。而此時自己臨面的老人，她雖不知是誰，但聽那團子喚她祖母，心下業(yè)已猜出個七七八八。如她這般低等的婢女，遇見家主本該跪拜，只是她心下還未回過彎，竟就這般直愣愣地答了。

    老夫人卻似乎并未在意，依舊含著淺笑，又道：“你是哪個院的丫頭？”

    這一次不等她答話，翠云最先反應(yīng)過來，樂呵呵并在她身側(cè)，溫聲言：“回老夫人的話，這是我們藏書閣的丫頭！我方才就是教她過去送經(jīng)，還以為是去哪兒貪玩了，不想竟是因為救小少爺?shù)R了，老夫人可要開恩！”

    說著她悄聲碰了碰臨霜的袖，默默遞去了道眼色。

    臨霜恍然大悟，立即俯身拜下去，“奴……奴婢路上耽擱，遲了送經(jīng)的時辰，求老夫人莫怪！”

    老夫人又怎會真的怪罪，笑起來，“好孩子，哪有什么怪不怪？你做的很對！”

    她又偏過頭，贊了幾句翠云教導(dǎo)有方，被翠云簡單謙辭過。

    又隨意簡單敘談了幾句，長公主步上前，提醒春日天涼，況且長星身還濕著，還是早些回堂屋為妙。老夫人點頭應(yīng)了，命幾個嬤嬤回東院取來沈長星的干衣，隨著其他人朝正苑的方向而去。

    “翠云，你也來?！本驮诖湓婆c臨霜恭送的時，老夫人又回頭吩咐了一句。

    “是。”翠云應(yīng)了一聲。從臨霜手中接過了經(jīng)冊，命令她先回。

    臨霜頷首應(yīng)了。

    目視著一行人很快離遠，臨霜一直緊繃的心弦終于舒緩下，轉(zhuǎn)身朝藏書閣的方向回返。

    ……

    “等一下?！?/br>
    就在她正要離去時，身后卻突然傳來了一道清音。

    淡冷如昔。

    臨霜的心口跳了一下，下意識停住了步伐。

    第15章 恢名

    盡管臨霜年紀不大，但耳力卻一向不錯。那一句喚聲雖淡，但她卻一瞬清晰聽出那聲音所喚的是她。最主要的，是那道聲音聽來十分熟悉，令她錯愕之余，不禁又有幾分驚訝。

    不由自主的，她恍然想起了那道清音所對應(yīng)的一雙眼眸——烏黑深邃，清冷明亮，仿佛是兩枚著了墨的冰，能透出沁人的冷意，每與他對視，肺腑都幾欲浸透了涼氣。

    頓了頓，臨霜轉(zhuǎn)過身，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