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皇帝陛下為了讓他們聽話,一定會對他們施加心理壓力,并且逐步分化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 所以,皇帝陛下一個個召見他們,找他們單獨談心,單獨承諾,是必要的措施。他們也已經(jīng)接受了這件事。 俗話說得好,莫欺少年窮。他們雖然忠于的是漢室,但并不是那個傀儡小皇帝;他們一心想保全漢室,但不一定想著怎么保護皇帝的安全。甚至,他們已經(jīng)默認了這個皇帝,會成為于澤倒臺的陪葬品——畢竟以于澤的殘暴,失敗的時候肯定會拉人墊背。 現(xiàn)在皇帝陛下得勢了,不理睬他們還算好的了。 王祈作為他們當(dāng)中資歷最老,官職最高的人,成了他們的主心骨。 王祈在聽這些人的不安之后,私下找到了褚亮。 褚亮因還擔(dān)任起居注的責(zé)任,和皇帝陛下接觸較多,王祈認為,褚亮或許對皇帝陛下比他們更了解,或許褚亮能猜出皇帝陛下心中所想。 褚亮只是一個小小的太史令,在來投奔皇帝陛下的臣子中地位最低,又在跟著于澤的時候?qū)懥嗽S多皇帝陛下的“壞話”。雖然在于澤倒臺之后,褚亮不斷為皇帝陛下正名,但朝中大臣多不齒他的行為,也不認為皇帝陛下會放過他。所以這一路上很少有人和他交流。 王祈找到褚亮的時候,褚亮很驚訝。在聽完王祈所求之后,褚亮沉思了一會兒,道:“尚書令有沒有想過,或許你只是多想了。陛下只是待人寬和?!?/br> 王祈笑了笑沒說話。但褚亮看得出來,他是不信的。 褚亮心中組織了一下語言,道:“亮自擔(dān)任記載起居以來,和陛下相處頻繁。陛下性子寬和,甚至為了宮中內(nèi)侍宮女頂撞于澤。陛下雖無能為力,但對被冤殺的宮人,都親自埋葬,并每人都陪葬了自己的衣服,說是希望能用他微弱的龍氣庇佑枉死之人?!?/br> 王祈皺眉。 褚亮苦笑:“這是陛下原話。亮當(dāng)然不認為陛下龍氣微弱。亮只是說,宦官雖然有亂政的時候,宮中小閹人過得可一點都不風(fēng)光,也沒人瞧得起他們。還有那些被困宮中的宮女。這些仆從誰將他們放在眼中?可陛下不一樣,他是真心寬厚。他不在乎這些人的血染紅了他的龍袍,不在乎下葬之事臟了他的手,他真心為這些人祈禱,并認為這些人的枉死是自己的責(zé)任。甚至他不一點都不顧及歷代帝王最怕的不吉利之事,直言愿將自己龍氣分給這些仆從,只希望減輕他們的怨氣,庇佑他們早日投胎轉(zhuǎn)世?!?/br> “亮因家人被于澤挾持,不得已為于澤效力,自知罪該萬死。可陛下在離開之前,冒著可能會被于澤發(fā)現(xiàn)的危險,警示亮,讓亮護好家人。陛下言,討伐于澤聯(lián)軍入京之時,并非安全之時,而是生亂之日?!瘪伊羾@了一口氣,道,“陛下還……還言,他理解亮忠孝難兩全的無奈,恕亮無罪?!?/br> 王祈的表情終于有了些震動,他道:“你所言為真?” 褚亮點頭:“陛下連亮都能饒恕,何況諸位大人?所逼尚書令或許能放寬心。陛下的確希望我們不成為他重建朝廷的阻礙,但肯定沒有因于澤之事,怪罪諸位大人之心。既然我們上了折子,支持陛下重建朝廷,那么陛下也不會為難我們了?!?/br> 王祈皺眉:“希望如此?!?/br> 褚亮道:“雖亮不敢保證,但諸位大人既然來了益州,肯定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F(xiàn)在形勢一片大好,亮即便是被貶職在家,也想留在益州,留在成都,看著陛下重歸九五的那一日。因此,陛下的召見,亮心中沒有不安?!?/br> 王祈展眉嘆氣:“也是。來之前,我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陛下頂多讓我辭官,我年紀這么大了,辭官也沒什么。只要能看到陛下重整山河的那一日就成。是我著相了?!?/br> 褚亮送王祈離開后,自己在院中佇立許久,直到他的妻子詢問。 褚亮道:“我無事,我只是想,陛下有如此手段,卻放任于澤幾年,不在京城整頓朝綱是有原因的。” 妻子好奇的看著他,褚亮微笑著搖搖頭,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與其留在京城舉步維艱,不如破而后立,重新打下這天下,光是這種魄力,就可以看出皇帝陛下的能耐。 褚亮心想,自己能書寫這段歷史,能書寫這樣的皇帝,他大概會是最幸運的史官之一了。 ———————————————— 劉蕁不喜歡太嚴肅的氛圍,因此他的座談會地點就選在了莊子上。 他想的非常美,等開完座談會,就可以烤全羊外加烤紅薯烤土豆烤玉米。 司俊莫名有些可憐那群大臣。對劉蕁而言,或許烤全羊外加烤紅薯烤土豆烤玉米才是主要的事,和他們聊天只是順帶。 這群大臣心里也很忐忑。他們見到劉蕁之后,劉蕁直接道:“我們很熟了,不需要多禮,陪我……陪朕走走吧?!?/br> 司俊說了,做這種事的時候得端著點架子。他強行當(dāng)自己沒有說錯自稱了。 田間小路被壓得很結(jié)實,最近又老天開眼,沒怎么下雨,這群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臣們走在田埂上也不費勁。 玉米等作物已經(jīng)收割,麥秸玉米桿等被扎成一捆一捆堆在田間,隱約間還能聞到成熟后谷物特有的香味。 偶爾有莊子里的小孩提著籃子,在田間蹦蹦跳跳,拾取漏在地間的麥穗稻穗,或者翻刨泥土,提起被遺忘的紅薯土豆。每當(dāng)尋到了一處,小孩們像雀鳥一般的笑聲就仿佛響徹了天際。 有點吵鬧,有點刺耳,卻又莫名覺得心里溫柔地一塌糊涂。 大臣們心中的惴惴不安,隨著劉蕁走過一條一條田間小路之后,不由得到緩解。 雖是莊子,但莊子里的農(nóng)人,仍舊是農(nóng)人。他們看著農(nóng)人們的笑容,聽著他們用不怎么聽得懂的益州方言訴說著豐收的喜悅,他們心中也不由升起喜悅。 今年是個豐收年,是個難得的豐收年。 更讓他們驚訝的是,這些普通老百姓見到皇帝陛下時的態(tài)度。 普通人見到皇帝,敬畏惶恐肯定不可少。但這些老百姓,似乎已經(jīng)見慣了皇帝陛下來這里巡視似的,他們臉上并沒有絲毫驚訝,沒有驚慌失措,沒有大呼小叫,沒有趴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他們只是在見到皇帝之后,就像是在廟宇里求神拜佛一樣,神情虔誠得可怕。 或許是皇帝陛下之前已經(jīng)吩咐過,不讓他們行叩拜大禮,免得耽誤了做事。但這些來往的農(nóng)人和莊子里的仆從會自覺停下腳步,用一點都不規(guī)矩的禮節(jié),向皇帝陛下彎腰行禮。 他們或許不會作揖,但他們都把腰快折到了自己所能折到的極限,嘴里都念叨著感謝。 感謝皇帝陛下賜予他們新的糧食,新的衣物,新的生活。 小孩子們的感情不像是大人們這樣沉重,他們只是努力瞪圓了自己的眼睛,表達著自己的仰慕和喜歡。他們膽子很大,一會兒給皇帝陛下送花,一會兒問皇帝陛下要不要紅薯?;实郾菹轮皇切Σ[瞇的擺手,讓他們自己去玩。 這些人都數(shù)讀詩書,都曾用筆墨描繪過自己從未得見的盛世。 現(xiàn)在他們看到皇帝陛下和老百姓們的相處,聯(lián)想到進入益州一路上所見所聞。他們心想,或許,盛世就該是這個模樣? 待走了一段路程之后,劉蕁領(lǐng)著幾人來到他平時常到的落腳處,廚子們已經(jīng)架好了小羊羔和乳豬開始翻烤,紅薯和土豆、玉米之類的已經(jīng)可以吃了。 劉蕁笑瞇瞇道:“大家也累了,嘗一嘗益州新種的糧食。在這里,大家就先把禮儀放在一邊,好好享受一下。” 說完,他自己拿著一串烤玉米吹了吹,一口咬了下去:“果然玉米還是烤著好吃?!?/br> 劉蕁旁若無人的吃掉了一串玉米,然后又剝了一個紅薯,美滋滋的吃了起來。 其他大臣面面相覷,最后在王祈起頭之后,他們也跟著嘗試著新糧食。 雖劉蕁說不需要禮儀,但為了照顧這群已經(jīng)把禮儀深入了骨子里的文人們,他還是讓人準備好了碗筷碟盤,讓人把烤制的食物分好了,放入他們的碗碟中,甚至連烤玉米,都切成了小塊,以便于他們用最文雅的姿勢啃玉米。 其實劉蕁原本準備把玉米粒扒下來,但想著這樣吃就沒有烤玉米的滋味了,也就算了。 大臣們對這些新奇的食物接受良好,他們本以為粗糧難以入口,就像是未精細加工的粟米小麥之類,實在是無法下咽??蛇@些新奇的食物,剛從地里采摘回來,烤熟了直接入口,滋味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實在是顛覆了他們以往想法。 這些大臣也不是不通俗務(wù)之人,他們知道糧食要到入口的程度,驚喜加工需要消耗不少??尚伦魑锊恍枰@喜加工,就可直接入口食用,這對老百姓而言,不知道有多幸福。 何況,這些作物的味道也相當(dāng)不錯。 劉蕁道:“玉米可以做主食,也可以做成菜,還能磨成面做成面食。煎炒蒸炸,玉米都能做,都相當(dāng)好吃。而且玉米煮熟之后還能榨成汁,若覺得口感不好,可以加入牛乳羊乳,再一點點蜜糖,味道相當(dāng)不錯?!?/br> 說著,仆從就把加了蜂蜜和一點點牛乳的玉米汁端了上來,劉蕁喝了一口,暖暖的玉米汁仿佛暖進了心底。 大臣們好奇的喝著著新奇的飲品,王祈道:“這……對百姓而言,也算主食了吧?” 劉蕁道:“對啊,對百姓而言算是能果腹的主食,對達官貴人們而言,就是平時點綴的享受。要在老百姓中推廣很容易,但天下田地大多還是歸屬豪門中,雖誰都知道這是不合法不合理,但豪門手中有兵有糧,朕若逼他們將強占的地全部吐出來,他們肯定會群起反之。所以推廣的新作物,也得符合他們的胃口才是?!?/br> 劉蕁話音剛落,大臣們手一抖,差點把玉米汁打翻。 劉蕁道:“你們何必這么驚詫?這種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們既然是我的臣子,遲早也要為這些頭疼。我們君臣之間,說話還要遮遮掩掩嗎?我們說話都遮掩了,這問題還如何解決?” 王祈苦笑:“陛下……” 劉蕁擺擺手,打斷王祈要出口的客套話,道:“什么虛的我們就別講了,朕只是帶你們來看看,朕想讓天下變成的樣子?!?/br> “你們肯定會好奇,為什么司子杰會愿意為朕守著益州,半步不逾越。是司子杰愚忠,還是朕真的有什么能力讓他聽話?”劉蕁嘆氣,“其實,他只是有一個讓天下太平的夢想罷了。他忠于朕,是因為朕是最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山河,重建盛世的人。換了其他人,要收拾這爛攤子,肯定要花費很多年?!?/br> “這時間拖一日,老百姓的磨難就要多遭受一日。群雄割據(jù),士族門閥天天想著怎么站隊才能讓自己家族的利益最大化。嗯,他們頓頓都能吃飽,哪管得到庶民的煎熬?就算天下亂得再厲害,也不過是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br> “但朕想,你們肯放下京城中和家鄉(xiāng)的大好基業(yè),明知道朕可能因為于澤的事遷怒你們,你們?nèi)耘f原來來投奔朕,心中肯定是和朕與子杰有同樣的理想的?!眲⑹n認真道,“朕為了這天下,可能要做許多在現(xiàn)在人看來,離經(jīng)叛道之事。甚至擔(dān)上暴君的罵名也說不準??傆行┤?,為了這黎民蒼生,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希望渺茫卻像飛蛾一般義無反顧的撲向火焰。朕知道,你們心中有這樣的理想,你們就是這樣的人?!?/br> “朕之前沒有召見你們,只是因為朕在京城的時候沒有接觸過內(nèi)務(wù),也不知道你們擅長什么,所以才讓益州的官吏們帶你們到處逛逛。你們現(xiàn)在心中大概也有些數(shù),可以給朕上折子,提出你們最想做的事。朕會盡力滿足你們,畢竟我們都是從于澤手中逃生的伙伴了?!眲⑹n開玩笑道。 他把手中只啃得剩下一張皮的紅薯殘骸放下,用手絹擦了擦嘴,道:“朕現(xiàn)在召見你們,就是安你們的心。你們的抱負朕都知道,你們的無奈朕也知道,若朕換做是你們,也會放棄那個沒多大用處的皇帝,全力保護漢室的天下。大漢的宗室那么多,皇帝不缺人當(dāng)?!?/br> “陛下!老臣絕非這樣想!”王祈和一幫臣子顫顫悠悠跪下磕頭。 劉蕁沒讓他們起來,只是淡然道:“朕說了,朕什么都知道。明人不說暗話,沒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朕寬恕你們無罪,現(xiàn)在我們重新建立這君臣關(guān)系吧,一切重新開始。你們不用擔(dān)心誰用以前的事攻訐你們,你們只需要好好做好臣子的本分,陪著朕開創(chuàng)盛世即可?!?/br> “朕要的不是這天下安定,而是四海升平。所以這日子還長得很?!眲⑹n道,“眾位請起吧?;厝ソo朕寫折子,說說自己對益州的看法,以及你們想要做什么事。如果實在是覺得體力不濟,也可推薦家中晚輩來益州做官。學(xué)宮已經(jīng)建好,不日就要開張,到時候去學(xué)宮坐坐,和眾多學(xué)者談學(xué)論道,也是不錯。朕用得著你們的地方多了去了,不必想著致仕,朕可不允許。” 劉蕁見這群人的神色輕松許多,心里嘆息。 從于澤的陰影中走不出來的,何止自己? 這時候,有仆從小聲道:“陛下,州牧詢問,是否要帶些酒水來?!?/br> 劉蕁立刻精神一振,臉上的笑容也真實了許多:“唉?子杰下班了?要過來了嗎?酒水就不用了,讓他快點過來就成……哦,讓他把公宇元士他們帶上,和朕在京城的班底熟悉熟悉,以后大家共事時也融洽一點。朕給他寫個名單。” 仆從道:“這事小的就能做。陛下把名單給小的即可。” 劉蕁道:“對哦,那你讓子杰趕快過來,不然朕就不給他留羊腿了,他就去啃羊屁股吧。” 仆從忍著笑離開。 其他大臣面面相覷,皇帝陛下和司州牧感情是真的好呢。 劉蕁站起來道:“好了,事情已經(jīng)說開了,你們各自轉(zhuǎn)轉(zhuǎn)吧,不用再圍著朕了,朕去門口等子杰?!?/br> 于是劉蕁拍拍屁股,留下一干臣子,自己溜了。 那群大臣繼續(xù)面面相覷。 半晌,王祈才對褚亮哭笑不得道:“陛下還真是……出于老夫意料的……活潑?” 褚亮道:“陛下來益州之后,心態(tài)輕松了,自然活潑不少。陛下不過舞象之年,活潑是正常的?!?/br> 其余大臣紛紛小聲討論。他們說的沒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也不怕人聽見。 “陛下和州牧關(guān)系真是親近?!?/br> “少年意氣,少年志向,令人向往?!?/br> “本以為會被陛下責(zé)備,沒想到……唉,陛下……” 嗯,本來以為會被罵,結(jié)果被皇帝陛下逮著一頓好夸。他們被皇帝陛下夸得老臉通紅,連皇帝陛下不滿豪族和揚言要當(dāng)暴君這種事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陛下果然如太史公之言,十分寬厚仁慈?!蓖跗磙壑毜?,“那學(xué)宮……老夫只略微聽過,不知將是何種盛景?” “聽聞那里紙張已經(jīng)可以隨意使用?” “我還聽說,有個叫什么印刷術(shù)的東西,可以一日印出十幾本書籍,那豈不是珍本孤本可以人手一本了?” “陛下似乎已經(jīng)將宮中藏書運來成都,并言宮中藏書都會印刷復(fù)制,在學(xué)宮中供人翻閱。” “藏書的地方可不是學(xué)宮,而是一個叫圖書館的地方。陛下似乎還要興建更多的圖書館,供貧賤學(xué)子借閱?!?/br> “不愧是陛下,心系教化民眾之心?!?/br> …… 聽著大臣們竊竊私語,王祈心中忐忑少了許多。 陛下沒有怪罪他們,還準備讓他們?nèi)菁{進益州這皇帝陛下親建的班底。他們的日子,應(yīng)該會挺好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