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能堅持一天,便是一天。 她不會就這樣放棄自己的孩子。 如果她早晚都要自刎而死, 誰說她的堅持是沒有意義的? 僅僅過了十幾日, 郁暖便又消瘦了一些, 雖然沒有到達骨瘦如柴的地步,但卻顯而易見的很羸弱,團在錦被里便像一只小巧的貓咪,無聲無息。 有時郁暖甚至會覺得,她所有的重量,或許都在腹中的孩子身上了。 皇帝留在她身邊的時間,也愈來愈多。 以往她十天半個月,都見不著他也是常有的。 因為他太忙了,政務繁雜,國事勞頓,實在沒有更多的時間來陪一個小姑娘。 盡管她是皇帝的心尖rou,但這個男人的身份便注定了,即便是最心愛的女人,也遠遠不足以占滿他的生命。 于是皇帝總是,把最珍貴的東西留給她,把最有趣的東西也賜給她,卻唯獨少了他自己。 而如今,一切都那么不同。 幾乎除了早朝和議事,他再也沒有去過旁的地方。 就連批奏折的書案,都搬進了寢殿。郁暖的一切需求,都由皇帝親手伺候,穿衣梳頭,或是洗漱散步,只要他得空閑,必然會親自陪著她。 郁暖醒時,與他獨享寧靜,而她昏睡時,殿內便有各方圣手頻繁出入。 但即便如此,連日來,也并無可施行的法子。 從脈象上看,郁氏的病越來越重,但卻無人能指出,到底傷在哪里,又如何對癥下藥。 他們只知曉,她一日譬如一日昏沉,連思慮的能力都要差一些,各樣都變得遲緩而痛苦,仿佛只有昏睡,是她存在于世間的唯一方式。 說到治腦子,這樣的事體無論是誰都沒有把握,像這般的不明病癥,亦無人敢擔保能把她毫發(fā)無損醫(yī)治好,只得用最尋常的方式溫養(yǎng)著,不敢行差踏錯。 他們討論病情時,便會去御書房內。 皇帝很少言語,只是聽著他們高聲辯論,在一旁慢慢記錄幾筆。 直到御醫(yī)圣手們稍稍靜默下來,他才慢條斯理把方才說話的每一個人,都叫上前來,針對那人所言展開詢問。 陛下說話時,并沒有多余的口吻,調理清晰,精準扼要,可被他問話的人卻忍不住汗流浹背。 久而久之,大夫們私下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心思,便告吹了,皆不敢用爭論的方式壓制于人,只敢想清楚再開口。 陛下更要求每人每日,皆要想出不同的法子來,寫下呈上。想不出的話,就在書房內,一直想到有法子為止。 只要言之有物,都有重賞。 眾人經年所學,卻被郁氏的病給難倒了。 畢竟那是陛下的心肝rou,真試了旁的法子,卻失敗了,誰也擔不起責。 師從北海醫(yī)道的李韋生,卻在某日晨時對皇帝拱手道:“陛下,草民有一法,可暫緩娘娘的病情,只是這其中一味藥,或許……” 皇帝修長的手指執(zhí)筆,在澄紙上寫了一行字,沉吟道:“鵠雪草?” 李韋生有些驚訝,恭敬道:“正是。若以此草鎮(zhèn)靜,娘娘或可保半年仙壽?!?/br> 皇帝從年少時,便有閱覽群書的習慣,在醫(yī)術方面頗有心得,只不曾有空閑,似圣手們一般,各處醫(yī)治病人。 而即便他不醫(yī)人,讀的醫(yī)書卻算不得少,該明晰的醫(yī)理也了然于胸。 皇帝不置可否,繼續(xù)聽著一旁的圣手說話,筆錄的動作不停,一邊對李韋生淡淡道:“用了這草,她也活不成了?!?/br> 陛下并未有怒,只是客觀的陳述事實,并否認了鵠雪草的建議。 李韋生卻有些羞慚。 醫(yī)者父母心,可他不是郁氏的父母,自然不在意她肚里的胎兒,見陛下如此看重這位娘娘,他才劍走偏鋒,壓著恐懼說出這個法子。 卻不想,陛下想的更早,更深沉。 鵠雪草許能暫緩,卻帶了毒性,靠鎮(zhèn)靜思緒的功效,卻實與罌i粟無差。服久了,日久天長,人的生氣也要消散,更遑論是腹中小小的胎兒。 又是一日毫無進展,皇帝還是沉肅少言的模樣,但只比往日更冷些,說的話愈少而精。 沒有不耐,也不準備與無用之人多話。 有時李韋生在下頭,會有些兩股戰(zhàn)戰(zhàn)的錯覺,只怕皇帝會忽然下令,讓他們這些蠢鈍無用之輩,都給他心愛的女人陪葬。 但皇帝并沒有。 隔日,戚寒時很少有的并未上朝,殿中燈火通明,只有他們二人相對。 郁暖是個很安靜的姑娘,除了腦子里奇怪的彎彎繞有些多,其余的時候幾乎不太說話。 到了這個地步,她甚至有些懶得維持片面的人設。 病成這樣的女人,甚么樣的表現都并不足為奇。 陛下在這個時候,卻對她百依百順起來。 以往他總是冷肅居多些,說話時慢條斯理,邏輯清晰的過分,該寵的地方縱著她,不該有的過分要求也免談,底線分明,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只是,他的小姑娘這樣羸弱,rou眼可見生命力在她身上流逝,有些底線,卻變得微不足道。 郁暖太累了,腦子里又痛又空,沒有任何精力起身消磨多余的時光,于是只能請求皇帝,為她讀一些民間的話本子。 郁暖蒼白著臉,躺在床上軟軟撒嬌道:“要那種,情節(jié)沖突又多又快,完全沒有邏輯,但是看完大快人心的話本子。” 她又補充一句:“最好是那種,有七大姑八大姨,每個人的想法都很奇怪極端,完全沒有尋常邏輯的?!?/br> 陛下看著她,沉默了。 郁暖不愛看甚么情情愛愛的話本子了,這個時代的愛情,往往也帶著些苛刻的禮教因素,故而在她看來還是有些不得勁的。 于是陛下捏著一卷話本子,一只手握著她纖瘦的手腕,面色冷肅開始念:“王婆子都六十多了,仍妄想改嫁。她想要嫁給年僅三十,將將死了發(fā)妻的鰥夫縣太爺……” 皇帝念不下去了,然而郁暖眼里亮晶晶的,于是他頓了頓,還是平緩念道:“……縣太爺勾起一抹狷狂的笑意,挑起王婆子的下巴冷冷道:‘老太婆,憑你也配嫁給我?你的嫁妝可只有十兩銀子!隔壁的張嬸娘可是有十一兩!’” 皇帝沉默了。 郁暖扭著他的手臂虛弱催促:“然后呢?” 于是整整一下午,皇帝被自己的小嬌妻纏著,讀完了一整本《邪肆縣太爺與嬌俏老婆子》。 他雖面上沉穩(wěn)平靜,但的確覺得,或許批上兩日兩夜的折子,都沒有讀這樣的話本子累。 郁暖聽完之后,難得心滿意足的合衣躺下,蜷縮著身子開始睡覺。 她這幾日的食量都變得很小,全然用不下東西,若是給她猛塞,郁暖就能連先頭好容易吃下去的一道吐出來。 皇宮里的太醫(yī)和御膳房的掌勺,一道想了好些法子,都不曾讓她多吃幾口。 這不是腸胃的問題,是整個大腦中樞的事體,她的厭食情緒來的很極端,幾乎聞見味道,變條件反射的要吐出來。 事實上,郁暖能用下這么些東西,也是因為肚里的孩子。若非是孩子需要養(yǎng)分,她甚至甚么都不愿吃了,又何必勉強自己。 隔日郁暖醒的很早。 不是因為她不困了,相反,由于艱難懷著身孕,她比誰都要困倦,只是腦袋里的鈍痛隱隱約約又更尖銳沉重。她連在睡夢里頭,都難以得到安穩(wěn)。 于是,她是被生生痛醒的。 這個點,比她平日里醒的要早,但陛下應當是上朝去了。 她很難得在這段日子里,也有了醒來不見他的時候。 郁暖想要坐起身,卻發(fā)覺下腹有些微的疼痛。 并不明顯,但伴隨著輕微的抽搐收縮。 下頭仿佛有點濡濕了,她流了一點血。 這是一種,墜墜的感覺,仿佛里頭裝了沉重的鉛塊,有什么拉扯著她的血rou在往下,想要離開她的身體。 或許是這段日子,精神和身體上反復受創(chuàng),所以,她肚里的孩子有些受不住了。 因為母親已經無法供他日常所需的養(yǎng)分和休眠,所以他們的母子緣也快盡了。 郁暖有些怔然。 她知道,孕婦的心情和精神狀態(tài),也會影響良多,更遑論由于精神原因,她連最基本的飲食都無法保證,只有每日強壓著干嘔,用下的一盅參湯,還險險吊著她的生命。 而她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之中,卻不代表她一無所察。 每日見到他,仿佛還是原本的樣子,但是郁暖知曉,陛下同樣傾盡一切,想要治好她。 但這都是徒勞。 郁暖太明白了。 因為她必須按照劇情走下去,那玩意在她腦中生了根,發(fā)出的芽纏繞在她的骨血腦髓中了,很快便要破開血rou長出來,長出一朵氤氳著深濃死氣的骷髏花。 郁暖摸著尚且溫熱的腹部,眼中有些干澀。 這段日子,她每日都會寫一張紙,每張紙上都有她想對孩子說的話。 聽上去很老套,但她只能想到這些了。 每一年,他都能看到素未謀面的娘親,留給他的只言片語,或許是玩笑著,或許是警告著某些道理。 或許在這個孩子終老回顧一生時,能在記憶里,根據一張張的澄紙,拼湊出母親依稀的容顏。 郁暖想過,可能寫到最后,她不能動筆了,那才會放手。 而她的孩子一定會長命百歲,代替她看遍春夏與秋冬。 但仍是沒想到,他這么快就要夭折了,甚至連那第一張紙,都不能瞧見。 郁暖繼續(xù)躺下后,卻睡得不沉,白日里有人給她把脈,她也能隱隱聽聞,卻絲毫沒有力道起身。 “……陛下,娘娘的身子恐怕……藥材……滑胎之象……僅僅是……無可避免……” 不知從何時起,大腦的痛感麻痹了聽覺,使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的言語皆成了支離破碎的詞句。 但是郁暖卻明晰到,太醫(yī)到底做了什么。 她一點都不想向劇情妥協。 她很少恨什么人,但現在,她的心情已然無法再寧靜下去。 極端的痛楚和絕望,讓她覺得渾身都緊繃而凝滯,仿佛是死去多時,又似是一具沒有生命的石雕。 讓她的孩子死掉,再逼著她茍延殘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