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jié)
秦諾眼眸中閃過深思。 出了乾元殿,秦諾一個人走在樹林中。茂密的樹影交錯斑駁,這一片林子,秦諾專門吩咐御花園的工匠不要過分修整,讓樹木任意生長,同時清除地上過多的裝飾和奇花異草。 甚至連漢白玉和鵝卵石鋪就的小道都移開了,只留下清新濕潤的泥土。 一個人在這樣靜謐的環(huán)境中,格外適合思考。每當(dāng)朝堂上有讓他煩躁的事情。他就會過來這邊,一個人徘徊不停。在機(jī)械式的走動中放松心情,活動腦筋。 宮中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了他的這個小嗜好。甚至在密林之中,都不會安排人跟隨服侍。 走了片刻,他還是無法冷靜下來,終于抬頭低呼了一聲。 “方源?!?/br> 年輕的侍衛(wèi)身影立刻出現(xiàn)在樹林之下。 方源現(xiàn)在干的活兒,跟自己的暗衛(wèi)沒什么差別了,弄得陳公公他們都松散了下來,上次老頭子還樂滋滋地說終于可以養(yǎng)個老了。 “有一件事情,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論理,他不應(yīng)該將這種軍機(jī)大事告訴方源,尤其他是南朝之人,難免勾起往事,心懷故國。 但是秦諾真的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來說這件事了。 霍幼絹秉持保守立場,建議徐徐圖之,他知道這是最穩(wěn)妥的辦法,但是,心中的憤怒就是無法壓抑。而許敏才或者東泊這些人,問了肯定也是跟霍幼絹一樣的看法。 方源靜靜地聽著,從頭到尾,他神情都沒有太大變化,仿佛是早已預(yù)料。秦諾突然醒悟,他在南陳的那些年,早就聽說了南軍的這些惡行吧。 為什么沒有告訴朕?想要這么問一句,但旋即秦諾苦笑了,方源在他身邊的地位本就尷尬,如果再替南陳百姓說話,只會更引動群臣側(cè)目。 而且他一個內(nèi)廷侍衛(wèi),憑什么能議論朝廷重臣,二品大將呢?憑自己對他的信賴嗎? 偏偏方源是從來不肯利用這種信賴干什么的人。這也是自己最信賴看重他的地方。 最終,秦諾只能恨恨地往旁邊樹上捶了一下。 “可恨朕身在宮內(nèi),簡直無異于一個聾子瞎子,竟然不知道這么多年來南陳百姓如此水深火熱。將來民心盡失,也是情理之中。朝廷之過,重臣之過,也是朕之過。” 朝中群臣視若無睹,不外乎兩個理由,第一,已經(jīng)被鎮(zhèn)南將軍府喂飽了,這些年在南方大發(fā)橫財,只怕其中的金銀財寶沒有少孝敬京中權(quán)貴。第二,眾人都感覺,南陳余黨日漸式微,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來了。 這個認(rèn)知讓秦諾更加憤恨。 方源看著少年因為氣憤而通紅的臉頰。 這些事情,他早已經(jīng)知曉,在很多很多年前,卻沒想到,會讓眼前少年如此憤怒。 那個人,聽說了這個消息之后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什么呢? 記得那時候,他笑著說道:“天助我也!這般昏聵之將,將來收攬民心,反攻地方,指日可待。目前也該讓隱部的人馬前去刺探拉攏人心了。” 回憶起來,遙遠(yuǎn)地好像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微風(fēng)吹拂過樹林,秦諾的怒火終于稍稍緩解了些。 “難道就沒有方法,先收拾一下這幫蛀蟲?” 這個問題秦諾沒有奢望能得到答案,但是出乎預(yù)料之外,方源竟然開口回答了。 “皇上,既然南軍私心如此之重,皇上何不效仿行事?” “你的意思是……”秦諾醒悟過來。 空降大將不行,可能會引發(fā)南軍的猜疑和恐慌,動搖軍心。但是皇帝想要安插親信去撈取功勞呢?就像之前景耀帝和霍太后將平西營派過去一樣。 南軍再怎么樣,也不可能對這種行為有疑惑。 但是從這個角度來看,自己所能派出的,只有辟東營了。正好以將功折罪的名義安排出去。 但這可是如今自己所能親手掌握的唯一一支兵馬,一旦離開,自己在京城將勢力大減。 雖然眼下京城的形式,在自己繼位一年多之后,日漸穩(wěn)定?;实鄣臋?quán)柄雖然受到世家門閥的限制,后宮還有個霍太后不省心,但無論哪一方勢力,應(yīng)該都不可能公然謀逆叛亂吧。 但不知為何,想要調(diào)離辟東營,秦諾油然升起一種不安全感。 簡單提點了一句,方源也沒有多說,只是低聲道:“南陳地方征戰(zhàn)殺伐多年,士卒和百姓都已經(jīng)疲憊不堪,若皇上能廣施仁政,總有一天能挽回民心的?!?/br> “朕明白,若能平定南陳,朕會仔細(xì)斟酌能吏,好好安撫地方的?!鼻刂Z鄭重點頭。 望著他的背影,方源垂下了視線。 第119章 謠言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投射到宏偉的城墻上。 京城南門, 五城兵馬司的十二個士兵合力,推開沉重的木門, 城門兩側(cè)立刻熱鬧了起來。熙熙攘攘的人群進(jìn)出不停。 眾多商家和旅者背著行囊, 趕著馬車,有些急著往城內(nèi)去,有些卻是要出城。 兩條漫長的隊伍像是長長的鏈條, 向著截然相反的方向, 緩緩挪動。 天氣有些炎熱, 葉曠還有十幾個南陳士子夾雜在出城的隊伍之中。 他們都是前來趕考的, 被京城的變亂嚇破了膽, 決心提前返鄉(xiāng)去。 選擇返鄉(xiāng)的, 也占了南陳士子的絕大多數(shù)。只有極少數(shù)膽子大的肯留下堅持。 出了城, 清涼的風(fēng)迎面吹來, 仿佛連天氣都涼爽了起來。 一行人都是南陳世家子弟,雖然主人只有二十幾個,但侍奉的仆役書童卻有好幾百人, 加上裝行李的幾十輛大車,整支隊伍長地一眼看不到頭。 管事在驅(qū)趕著仆役,幾十個士子三五成群湊在了一起,說著閑話。 “出城還是挺順利的,也沒見怎么盤查嗎?” “上次李兄被送回來,不是說了已經(jīng)查明真相,不會再驚擾了?!?/br> “唉,也許應(yīng)該留下試試的, 我看朝廷的意思是以安撫為主,說不定今科取士,會對咱們南邊的多偏向一些。”一個矮胖的書生擦了擦額頭的汗,還些后悔。 “便宜了張子宸他們。”另一個士子也有些后悔,念叨著冒險留在京城的同學(xué)。 “得了吧,上次李兄雖說是被送了回來,可是著實吃足了苦頭,那平西營的人跟惡狼一般,身上都是傷,幸而后面轉(zhuǎn)了刑部,并未嚴(yán)刑拷打?!?/br> “可不是嘛,聽說李兄現(xiàn)在還膽顫心驚著,連聽見有人路過的腳步聲都要嚇得瑟瑟發(fā)抖,晚上睡夢之中還會不時驚叫,整個人精神頭都不對勁兒了。” “也是他運氣不好,誰讓跟個叛賊扯上了關(guān)系,還同桌吃飯?!?/br> “那咱們就能保證有好運氣了?趁著如今大戰(zhàn)還沒開始,趕緊著上路吧,哪里都比不上家中安全?!?/br> “唉,家里也未必安全著,這些年鎮(zhèn)南將軍府的稅是越來越重了,如今大戰(zhàn)開啟,少不得再添上個幾成。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俊?/br> 幾個人沉默了,一路向前。 一行人走得越來越遠(yuǎn),漸漸地京城的城墻已經(jīng)看不見了。 進(jìn)了一片茂密的樹林,兩側(cè)山石林立。一個圓臉的士子不禁笑道:“森林茂密,夾道狹隘,以兵法論,這可是埋伏的好地方?!?/br> 同伴笑道:“誰會來埋伏咱們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啊,少貧嘴了,快點兒趕路吧?!?/br> 距離京城越來越遠(yuǎn),氣氛也松懈下來,隊伍松散著緩緩前行。 ****** 眼看著車隊從下面的夾道中走過,站在山巔上,崔騫施施然收回了目光。 他轉(zhuǎn)頭看著一側(cè)的不速之客,笑道:“這樣,任副統(tǒng)領(lǐng)可是滿意了?” 任驚雷態(tài)度恭謹(jǐn),躬身一禮:“多謝崔將軍寬宏。” 崔騫目光閃過一絲冷色,今天他帶著人,原本是打算將這幫南陳士子截下來,好好挨個搜查拷問,務(wù)必找出那封陳情書的,誰知道,還沒來得及動手,突然一支兵馬沖了上來。 任驚雷帶著人,擺出裴翎的旗號,溫柔而堅定地要求自己賣個面子。 “請將軍看在裴將軍的面上,不要在我霹靂營的地盤上如此行事。否則事情鬧到朝中,實在不好看啊?!比误@雷雙手一攤,百般無奈。 南下的道路通過南營坊,確實勉強(qiáng)算是霹靂營的地盤。 崔騫看著任驚雷身后帶著的八百精兵,只得悻悻然擱下了動手的念頭。他不想太引人注意,這趟出門沒帶多少人。 “想不到裴將軍會對這幫南陳士子如此照顧。據(jù)我說知,南陳對裴將軍可是恨之入骨啊?!贝掾q笑著道。 裴翎是當(dāng)年攻陷南陳的頭號功臣,在南陳遺老遺少的眼中,自然是頭號大敵。他們可沒有北朔那種敬重英雄的風(fēng)氣,聽說如今有些南陳世家的老一輩,尤其受過南陳皇恩的,提起裴翎來,還是恨不得吞骨噬血才甘心呢。 “如今朝中一心求穩(wěn),豈能因為個人恩怨耽誤大事?!比误@雷一臉嚴(yán)肅。 “你倒是能放得下。”崔騫笑吟吟說著。 頓了頓,突然又問道:“皇帝身邊那個叫方源的侍衛(wèi),你可知曉來歷?” “宮闈之事,豈是我一個外臣所能置喙的?!比误@雷一本正經(jīng)地?fù)u頭。 “罷了,你這張嘴啊,就知道問不出什么來。” 崔騫笑了笑,走近了任驚雷。 “好好記著,別人的面子我是不肯給的,既然是你,也就算了?!?/br> 一邊說著,他抬手拍了拍任驚雷肩膀,又替他理順了胸前衣襟上垂下來的流蘇穗兒。 貼近了任驚雷耳邊,笑盈盈道:“要是哪一天在裴將軍那邊做得不痛快了,可以來我這兒,一樣的位置,保管讓你做的舒心?!?/br> “多謝崔將軍看得起了?!比误@雷腳下不動,一臉淡定地抱拳回道。 崔騫笑了笑,轉(zhuǎn)頭離開。 策馬從山巔上奔下。身邊的副官低聲問道:“統(tǒng)領(lǐng),就這么算了?” “不算了還能怎么樣?”崔騫冷哼一聲。 “可是萬一那份文書……” “人都走了,哪來的文書?” 副官想想也對,如今南陳的士子,大多數(shù)都出城了,如果文書在這些人身上,想必是發(fā)現(xiàn)找不到門路,干脆溜之大吉了。 “盯緊了剩下的人,有風(fēng)吹草動再說吧?!贝掾q冷冷說著。雖然那份陳情書是他的心頭刺,但也并不致命。 不過屠戮一些南陳殘黨罷了,皇帝難道還真能用這個理由來苛責(zé)他不成? 如今南陳反背,亂黨處處,自己可是提前剪除了大敵呢。 在山巔上又多停留了片刻,待探子確定,崔騫一行人返回了京城之內(nèi),不可能再掉頭了。任驚雷才率眾離開。 崔騫對他多了兩分客氣,只是因為同病相憐。任驚雷的父親任鐸當(dāng)年也曾經(jīng)是軍隊的一員,在攻陷柴郡之后,轉(zhuǎn)了文職,充任地方官,剛帶著家人赴任沒多久。結(jié)果被反擊的南陳兵馬攻破城門,全家都被殘殺,只有年幼的任驚雷躲在水池中才逃過一劫。之后裴翎反攻,將他救下,帶回了身邊教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