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點(diǎn)敲打在黃土地上，任驚雷不閃不避，繼續(xù)策馬行走在路上。不多時，他從頭到腳，都濕透了。

    走了沒多久，眼前出現(xiàn)一個黑漆漆的影子。

    似乎是一處山神廟宇，多半是附近哪個村鎮(zhèn)祭祀的地方吧，也不知是否還有人清掃，整個廟宇都透著一股年久失修的破敗。

    任驚雷下了馬，牽著慕雪進(jìn)了廟中。

    廟里四面墻壁還完好的，內(nèi)里卻已經(jīng)殘破不堪了，想必是荒廢已久，連神龕佛像都成了碎塊，散落在高臺上。

    寺廟的中央有幾個亂七八糟的火堆殘骸，一看就是有些時日了。想必是之前經(jīng)過這里的旅人，在廟中寄身留下的痕跡。

    任驚雷放開了暮雪的韁繩，讓它在院子里的雜草從中隨意尋找食物。

    自己則在高臺上選了個干凈些的地方，坐了下來。

    從離開了京城，他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子慵懶，那是一種生無可戀的感覺。

    也許潛意識中，他并不想離開這里。

    自己若是走了，裴將軍怎么辦？

    他竭力想壓抑住自己，不要去想這些雜念，但是內(nèi)心的深處依然有絲絲念頭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來。

    自己不應(yīng)該在這里蹉跎，他應(yīng)該立刻騎上暮雪，向著南邊一路急奔，只要抵達(dá)司水河畔，在那里換乘小船，只要逃進(jìn)了南方水系如蜘蛛網(wǎng)般密集的河道里，從此便再無痕跡了。

    任憑什么追蹤高手，都再也無法找到他的痕跡。

    然而，他不想動彈，也許是因?yàn)橥饷娴娘L(fēng)雨太急促，也許是因?yàn)樘焐系囊股珴庥簟４藭r此刻，他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彈了。

    他抱著膝蓋，坐在高臺上，閉上眼睛，耳邊聆聽著嘈雜的雨聲，不知不覺，仿佛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夢中，他仿佛回到了童年時候，那段他永遠(yuǎn)無法忘記的時光。

    第151章 前塵舊夢

    也許九這個數(shù)字, 天生與皇家犯沖。

    大周的九皇子，從小不被皇帝所喜, 是宮中的小透明。

    但這樣境遇比較起南陳的九皇子來說, 已經(jīng)足夠讓他羨慕不已了。

    南陳的九皇子名璃，陳璃。

    這個名字是他四歲那一年，他的八哥幫忙取的, 在這之前, 身為天潢貴胄, 帝室血脈, 他甚至連個真正的名字都沒有。

    小時候的陳璃, 甚至以為, 自己是不是生活中另一個世界, 或者自己天生有隱身術(shù)什么的技能, 要不然，為什么那些宮女太監(jiān)一個個都對自己視而不見呢？

    他在宮中，是一個尷尬的存在, 還有他的母親，被帝王所徹底忽視的尷尬存在。

    或者說，是一個恥辱的存在，對那段傳頌廣泛的愛情佳話里，他和母親，是兩粒兒惹人厭煩的老鼠屎。

    南陳末帝的寵妃張麗華，是南朝歷史上最濃艷最絢麗的一筆，哪怕是在亡國之后, 這位佳人的名聲，依然在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筆下傳頌著。

    還有她和南陳隆安帝的愛情。

    隆安帝是風(fēng)雅溫潤的才子帝王，一筆書法驚艷世人，詩詞歌賦都有極高的造詣。這樣年輕繼位的皇帝，自然少不了后宮佳麗三千人。

    但是，在張貴妃入宮之后，三千佳麗無顏色，后宮獨(dú)寵只一人。

    據(jù)說，隆安帝與張貴妃曾經(jīng)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翻看隆安朝留下的起居注就知道，在張貴妃入宮之后，隆安帝確實(shí)沒有再召幸過任何妃嬪。哪怕在張貴妃有孕養(yǎng)胎不能承寵的日子里。

    這樣的寵愛足以讓六宮側(cè)目，也許正是因?yàn)樵鼓钐嗔?，張貴妃的前兩個孩子，都沒有保住，讓帝妃兩人深為悲慟。

    一向性格寬容溫和的隆安帝在后宮大肆刑獄，嚴(yán)查此事，果然發(fā)現(xiàn)了有心懷怨恨的后妃動手腳的痕跡。雖然重重懲罰了這些惡毒的妃嬪，但失去的孩子卻無法挽回了。

    為了讓寵妃開懷，也為了遠(yuǎn)離宮廷中的怨氣，隆安帝在皇宮北部又平整了上千畝土地，擴(kuò)建嶄新的宮廷閣樓，建起了臨春、綺羅、望仙三處閣樓，檀香為料，飾以金玉，間以珠翠，香飄十里，還有周圍無數(shù)的亭臺樓閣，奢華無比，廣闊的花園中遍植奇花異草，又從城外引玉泉之水。

    之后，隆安帝與張貴妃便移居了這座讓世人驚嘆稱頌不已的宮殿，過上了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而備受寵愛的八皇子陳玹，就是在這里誕生并長大的。

    移居北宮多年，隆安帝的眼中只有張貴妃，再無第二個女子，就算甄玉柯這樣的絕色，也從來不假辭色。

    如果說這份完美的愛情有什么缺憾的話，就是九皇子陳璃的存在了。

    那是一個冬日的黃昏，隆安帝與張貴妃因?yàn)橐患嵤缕鹆藸巿?zhí)。張貴妃將皇帝趕出了房間。

    隆安帝氣憤之余，在書房里借酒消愁，不知怎么的，喝得太多，酒興上來，當(dāng)晚竟然臨幸了書房里伺候筆墨的一名女官。

    事后隆安帝清醒過來，大為懊悔。有心要將這件事遮掩下去。沒想到這個名叫葉柔的女官，只不過一夜春風(fēng)，竟然有了身孕。

    葉柔出身密州的官宦世家，數(shù)月前剛剛選秀入宮的。她容貌秀雅柔婉，也是知書達(dá)理的才女，再加上出身顯赫，所以入宮之后就分到了內(nèi)書房這樣清閑又顯赫的差事上。

    自從張貴妃獨(dú)寵后宮之后，南陳三年一度的選秀，再也沒有選入過后妃，只有女官擔(dān)任著宮中的職司。葉柔本以為在宮中擔(dān)任女官數(shù)年，就可以放歸家中了，誰知道風(fēng)云突變，會發(fā)生這種事情。

    世家出身的貴女，又懷有自己的骨rou，隆安帝再喪心病狂，也不能將她殺了滅口啊。

    他所能做的，就是干脆將這件事當(dāng)做不知道。

    葉柔被他一聲令下，挪到了偏僻的西宮居住，十個月之后，生下了一個皇子，按照序齒，排行第九。

    因?yàn)檫@件事，張貴妃與隆安帝大吵了一架。隆安帝自認(rèn)理虧，對寵妃百般討好，對葉柔母子，更加視若無睹。

    可憐葉柔一個世家名門出身的貴女，又生育過皇子，竟然始終沒有任何后宮位份，一直是個不尷不尬的女官身份，居住在一座僻靜的小院子里。

    而更慘的是九皇子，他甚至沒有一個名字，也沒有被記入族譜。

    很多年之后，成為任驚雷的陳璃回想起來，這樣近乎侮辱的不公平待遇，恐怕也是葉氏一族在大周兵馬南下之后，迅速歸附投效敵國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沒有世家，愿意自己的女兒被這樣羞辱。

    陳璃小時候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只記得自己和母親，相依為命在那個冷僻的小院子里。幼年的時候，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就是自己的整個世界。

    母親是個性格溫柔和婉的女子，逆來順受，從來不會爭取什么。在院子里的生活非常窘迫，宮人時?？丝鬯麄兊姆堇?，哪怕是最低等的掃灑宮奴，也并不將他們放在眼中。

    葉柔照顧兒子極為細(xì)心體貼，雖然衣食待遇窘迫，卻從來不會讓兒子受委屈。院子里有兩棵桂花樹，每到秋天，她會親自采摘桂花，向?qū)m人討要些面粉之物，為兒子做喜歡吃的桂花糕。這個時候，是陳璃最歡喜的日子了。

    只有一件事情，是她嚴(yán)格禁止的，她不讓兒子跑出去。

    哪怕只是一小會兒，也會讓她恐懼，她害怕失去這個兒子。也害怕他被外面的人或者事傷害到。

    可是，男孩子總是好動的。隨著年齡的增長，陳璃對外面的世界越發(fā)好奇，他時常趁著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掉，哪怕回來之后，會面對母親嚴(yán)厲的責(zé)罵，和悲傷的淚水，他還是止不住地想要往外跑。

    只不過，為了不讓母親傷心，他將自己行動的時間，大多改在了晚上。母親睡覺之后。

    行走在茂密的花木從中，陳璃總能夠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快意，雖然那時候他只是個四五歲的小孩子，這種感覺，與他十四五歲的時候，在那個人的指點(diǎn)下，潛伏在北疆的殺伐戰(zhàn)場上，一模一樣。

    也許他天生就有這樣冒險的精神。

    出來的日子多了，他開始越走越遠(yuǎn)，附近的地形也摸得越發(fā)清楚。

    直到有一天，鬼使神差，他一路往北，進(jìn)入了一處奢華的宮殿群中。

    他驚訝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從小院子里出來，他早已經(jīng)見識過這個叫做皇宮的地方，有多么寬敞和華美。但是如此奢靡的宮殿，還是第一次看到。

    縱然是一個孩子，也能感受到眼前浮光蜃樓般的華美。

    腳下的路都是潔白的大理石鋪就，高聳入云的閣樓上點(diǎn)綴著五彩的琉璃，回廊下掛著的是赤紅和瑩白交織的燈籠。

    這里是母親講述的故事里面的天宮嗎？一定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吧？

    陳璃迷失在了這一片綺麗的美景之中，他忍不住越走越是深入，小心翼翼避開所有人的視線。直到一個聲音從耳邊響起。

    “誰在那里？”那是一個少年清朗的聲音，

    陳璃立刻看到，對面的涼亭里，正有兩個少年相對而坐，一個人影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站起身來。

    他嚇了一跳，之前偷偷跑出來被宮人發(fā)現(xiàn)，都會免不了一頓訓(xùn)斥的，而且還會惹得母親流淚哭泣。

    他趕緊縮進(jìn)了身后的樹叢里，希望能掩去身形。

    可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頭上的花枝被撥動，一個俊秀文雅的少年面孔顯露出來，有些驚訝地看著樹叢里的小孩子。

    這是陳璃與白光曦的第一次見面。

    發(fā)現(xiàn)是一個小孩子，他俯下身，溫聲道：“你是誰，怎么會在這里？”

    陳璃眨著大眼睛，望著他。

    “是貓兒嗎？”另一個少年也走了過來，含笑問道。

    “比貓兒可愛多了?！卑坠怅貙㈥惲幕▍仓斜Я似饋恚缓筠D(zhuǎn)身面向好友，笑道。

    看清楚后面少年的剎那，陳璃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這里果然是仙宮吧，不然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神仙一樣的人呢？

    剛剛看到的大哥哥已經(jīng)很好看了，陽光般燦爛的笑容讓人從心底里就感覺溫暖和煦。

    可是后面的這一個更加好看啊！自己看到過很多很多人，都沒有這樣好看的人呢。月如銀盤，灑落遍地銀輝。踏月而來的少年就像是月光凝結(jié)成實(shí)體，完美如同虛幻的精靈。

    夏日夜晚的微風(fēng)吹拂而過，將兩個相對而立的少年身影勾勒地越發(fā)清雋脫俗。

    雖然還都沒有長大，但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將來的芝蘭玉樹之象了。

    陳玹驚訝地望著白光曦懷中的孩子，有些呆愣，“宮里怎么會有這么小的孩子？”

    白光曦也反應(yīng)過來，最近不是年節(jié)，也沒有聽說有哪家的夫人帶著子嗣入宮拜見??？這個孩子是從哪里來的？

    “仔細(xì)看看，好像長得跟你有點(diǎn)兒像呢?！卑坠怅卣f道。

    陳玹好奇，“是嗎？”他湊近了陳璃面前，想要仔細(xì)觀察。

    接近了看，這張臉更加讓人不敢逼視了。陳璃有些驚懼的后仰，雙手抓緊了環(huán)抱自己的臂膀。

    “你別嚇著他啊?！卑坠怅乇г沽艘痪洌瑢⒑⒆酉蚝蟊Я吮?。

    陳玹訕訕笑了一下，說道：“我沒有這么嚇人吧?！?/br>
    白光曦轉(zhuǎn)過頭，看著懷中的孩子，低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笑容溫柔舒心，讓人不由自主就放松了下來。

    陳璃想了想，說道，“我沒有名字啊，不過娘親都叫我小九。”

    “小九？你住在哪里？”陳玹好奇地追問道。

    “我住在南邊再往西的地方?！标惲Ч怨曰卮鸬馈?/br>
    陳玹驚訝，“也是宮中嗎？還是宮外哪位大人家中，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br>
    咳咳了兩聲，白光曦突然有些尷尬起來，他已經(jīng)知道懷中男孩是誰了，這個宮中那位跟隱形一樣的九皇子。

    陳玹沒有反應(yīng)過來，因?yàn)閷m人都很有眼色，不可能在張貴妃和八皇子面前提起這段皇帝的黑歷史。但是白光曦卻曾經(jīng)聽家人提起過。沒想到是個這樣乖巧可愛的孩子，抱在懷中瘦瘦小小的，貓兒一樣。

    “是誰？”陳玹大惑不解地看著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