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那個人曾經(jīng)喜歡呆在這里的模樣。

    “回來了！”裴翎只說了這樣一句，他并沒有詢問裴拓是怎么半路得到了消息，從去北疆的道路上又折返了回來的，也沒有責怪他為什么闖進刑部，跟官員起沖突。

    裴拓“嗯”了一聲。

    裴翎沒有打擾他，繼續(xù)向著后院走去。

    在他身影即將淹沒在一堆繁盛地過分的植物叢中的時候，裴拓突然開了口。

    “叔父，我要回北疆?！甭曇魩е冋{(diào)的壓抑。

    “想透了，就回去吧?！迸狒崆宓卣f著，并沒有停下腳步。

    **********

    馬車走得很快，一天之后就下了官道，到了司水河岸邊。

    早有快船停泊在那里，等候著主人大駕光臨。

    溫渺和任驚雷以及使節(jié)團的成員們上了其中一條船，負責護送的趙平一帶著神策營的人馬乘坐另外五艘船。

    揚帆，船只迅速南下。

    從司水河拐入安江，水面上風平浪靜，不平靜的是人心。

    這幾日溫渺幾乎每時每刻，都小心翼翼陪在陳璃身邊，生怕他再有想不開的時候。

    好在陳璃似乎已經(jīng)冷靜了下來，一切恢復如常。

    溫渺漸漸放下心來。

    終于到了松江水系，趙平一帶著神策營的幾個軍官，登上戰(zhàn)船，向溫渺一行人辭別。

    護送的路途就到此為止了。再往前，由南陳的戰(zhàn)船接應。

    停泊在岸邊的船只出乎預料地多，都是南陳水師的精銳戰(zhàn)艦，它們剛剛執(zhí)行完運送一萬俘虜?shù)娜蝿眨Ａ粼谶@里等候著使節(jié)團一起返回。

    換乘戰(zhàn)船的功夫，雙方客氣地道別。

    溫渺行禮道：“這一路辛苦將軍了。”

    “分內(nèi)之事而已，溫大人才學廣博，小子一路受益良多。”趙平一立刻回禮，同時衷心說著，“希望有朝一日，在我大周朝廷中，也能有幸聽聞溫大人的教導?！?/br>
    自家皇帝對這位博學鴻儒也極為贊賞，將來若能歸降，少不得重用的。

    對趙平一話語中的拉攏之意，溫渺不置可否。

    雙方客套了幾句。趙平一神情復雜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陳璃。

    “九殿下……也請保重吧?！北卸Y，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眼看著趙平一帶著神策營眾人乘船走遠，溫渺慨嘆一聲，“是個將才，可惜……”

    “禁軍五衛(wèi)之內(nèi)，趙平一的資質(zhì)也只是勉強看得入眼罷了。”陳璃笑了笑，又恢復了那種懶洋洋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態(tài)。

    溫渺默然，這些年南陳征戰(zhàn)殺伐，全面落于弱勢，其中兵馬折損慘烈，眾多資質(zhì)出眾的年輕人，都來不及成長，就只能隕落了。反而是大周這些年人才濟濟，讓人倍覺憂慮。

    換乘了更加龐大寬松的自家戰(zhàn)船，溫渺的表情不僅沒有松懈，反而越發(fā)凝重了。

    這一趟北上，和談的任務沒有完成，算是預料之中，但另一件重要的大事，卻關系到南陳之后的戰(zhàn)局大計，萬萬不能輕忽。

    幾十條船在江面上行駛著，走得很慢，入夜之后，停在了一處山澗地帶。

    “這里就是宇文徹的藏金之地嗎？”看著面前搬運工具，還有急匆匆進出不停的工兵們，陳璃開口問道。

    “按照情報，確實在此地無誤?！睖鼐樥谥笓]著眾人用工具搭建樓臺，準備打撈。

    宇文徹的老家在奇州，距離此地不遠，這些年來，他將到手的金銀珠寶，分了好幾個批次，以鐵杉木箱封存，然后沉入這一處河底，上面覆蓋著沙土。

    這里邙山一帶地形復雜，就算本地的獵戶都難以摸透路線，確實是藏東西的好地方。而且沉入河底，神不知鬼不覺。

    在宇文徹的構想里，將來百年之后，若是家族衰敗了，或者遇上改朝換代，完全可以隱入山中，取出這里的藏金，便可以重回富貴。

    夜色濃郁，幾十條大船停泊在水域外圍，遮掩著中央兩條船舶的施工。

    不能在這里停留太久，否則必定會引起南軍的注意，所以他們只有一整夜的時間。幸而之前已經(jīng)派人詳細探察過埋藏地點，各類下水的裝備和人員也都齊全。

    “九殿下，晚上風冷，你如今體弱，還是回去歇息吧。”溫緲低聲勸道。

    “無妨，哪里就弱不禁風到這種地步了？”陳璃笑著，凝望著遠方忙碌進出的人影，一個個沉重黝黑的箱子，被從水底打撈上來，每上來一個，都會引發(fā)船上一陣喜悅的聲音。

    已經(jīng)有人驗看過了，箱子里全是精純的黃金和寶石，一箱就價值銀錢數(shù)萬兩。

    陳璃突然開口道：“溫先生，你覺得，就算有了這批金子，我們打贏的幾率大嗎？”

    正盯著前方的施工入神，溫渺聽見了陳璃的詢問，轉(zhuǎn)過頭來，笑道：“九殿下，這個打贏，是指的什么？”

    “保持國祚不滅，延續(xù)血脈？亦或者以建鄴為都，重現(xiàn)當年皇朝的輝煌？前者容易，而后者，就算眼前黃金再多十倍百倍，只怕也難?！?/br>
    陳璃啞然失笑，“原來溫大人也不看好我南陳國祚?！?/br>
    “建鄴是保不住了?！睖孛斓吐曊f著，帶著認命了的悲愴。聽到康城陷落的那一刻，他就明白這是注定到來的了。

    而康城也落到了大周的手中，原本設定中的以康城為新都所規(guī)劃的版圖，也要重新籌謀。

    “返回之后，臣會力勸皇上。以建鄴城換取大周康城一戰(zhàn)的俘虜，力爭將這些子弟帶回故鄉(xiāng)。然后退守南部，再以這筆金銀調(diào)動南蠻的助力，若能將康城收復，自然最好，若是無法，南部六郡之地，還是能夠保全的?！睖鼐樋畤@著。

    這樣就是退守到反攻之前的狀態(tài)了。南陳殘黨固守南部六郡，還有烏理國為退路。

    “大半年的仗打下來，十幾年積蓄的實力全部投入，最終只是落得一場空嗎？還耗費了如此多的人命?！标惲u頭苦笑，“溫先生是否想過，這一次退守，我們這一生再也沒有反攻的機會了?！?/br>
    溫緲平靜地道：“也許將來會是長時間的蟄伏，但只要活著，就有機會。這些年來，天下風云突變，誰知道過兩年會是什么局面？”

    “北朔如今的皇帝，野心勃勃，武勛蓋世。自從十幾年前被裴翎一戰(zhàn)打痛之后，這些年，北朔的攻略重點都放在西域和東川諸國。如今東西部的小國都被滅地差不多了。遲早會將目光回落到中原上?！?/br>
    “還有那位太子殿下，據(jù)說也極有南下征伐的野心?！?/br>
    “總之，最壞的情形，大家都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退守南部，有了這筆錢，總不會比當年更加艱難了?！?/br>
    聽見裴翎的名字，陳璃有瞬間的黯然。卻又很快振作起精神。

    他苦笑，真的會如此順利嗎？

    這些年來，宮中的那位皇帝陛下，時常讓人震驚。從最開始的疫病之局，數(shù)次縝密籌謀都落得一空。就算他們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是往往連這最糟糕的結(jié)局，都會變成不切實際的期盼。

    只希望接下來，不要再有讓自己震驚的舉動了。

    兩人此時談著將來的規(guī)劃布局，他們都是睿智聰慧之人，更長居兩朝的權利中樞，手中情報齊全，對天下大勢有著無比清晰的認知。

    然而，以兩人的智慧，也無法預料，這天下局勢的轉(zhuǎn)變之劇烈，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的極限。

    一切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

    第161章 陷落

    水師的打撈行動一切順利, 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撈取的藏金越來越多, 速度也越來越快。為了防止遠方的眼線從戰(zhàn)船吃水上看出端倪, 溫緲將撈到的數(shù)百箱藏金分散到各個戰(zhàn)船上攜帶。

    眼看著一切順利，突然一艘戰(zhàn)船從上游飛速接近。

    從戰(zhàn)船的外表，就可以看出, 這是駐守建鄴城的南陳水師同僚, 也可以看出, 這艘船剛剛經(jīng)歷了殘酷的戰(zhàn)火洗禮。

    船體殘破不堪, 帶著鮮血和火燒的痕跡, 船上都是南陳兵卒, 人不多, 個個帶傷。

    一路沖殺出來, 可見他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船上不僅有幾十名士兵，還有南陳殿前副指揮使雷陽冰，他是陳玹的親信, 此時帶著眾人一路拼殺出來，身負重傷。

    溫緲接到消息，立刻沖上船頭，震驚失色地問道：“已經(jīng)開戰(zhàn)了嗎？”

    自從知曉康城陷落，溫緲就能夠猜到大周的下一步戰(zhàn)略部署。

    神策營和神兵營回頭合圍，與建鄴城下駐扎佯攻的辟東營會師，然后猛攻建鄴。

    但是合圍的速度不可能這么快，康城周邊還有不少南陳和南蠻的兵馬, 想要合圍，首先要平定這些地方，以免腹背受敵。

    平定康城周邊，就算神策營和神兵營精銳無雙，也少不了半個月。

    所以，按照他的預料，此時返回建鄴，應該還是安全的。辟東營只有五萬兵馬，不可能圍住建鄴，自己帶著水師兵馬和藏金返回城內(nèi)，與陳玹匯合，開展下一步計劃。

    然而，雷陽冰匆忙趕來卻帶來了預料之外的消息。

    比神策營神兵營北上合圍更加讓所有人震撼的消息。

    撲在溫緲的腳下，這個年輕鋒銳的將領再也支撐不住，痛哭道：“溫大人，建鄴城陷落了！”

    溫緲幾乎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南陳的帝都建鄴，可不是普通的城池，能隨便憑借武力或者計謀攻陷的。

    就算當年大周舉全國兵馬合圍，南軍、中軍再加上北軍齊聚猛攻，建鄴厚重無比的城墻，也從未有過一絲撼動。

    最終還是裴翎這個主帥，利用了隆安帝急于取勝的心態(tài)，將建鄴城內(nèi)的主力誘出城外殲滅，才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甚至這個勝利也不是攻陷了建鄴城墻，而是主力被殲滅后，城內(nèi)人心浮動，一群貪生怕死的勛貴在細作的秘密策反之下，終于動搖立場，暗中打開城門，才讓大周兵馬得以破城。

    建鄴再一次收復之后，陳玹在幾處城門都布設了重兵，由心腹親信帶領，而且城門開閉都需要暗號口令，絕對不可能再有投降派暗中打開城門這種事情出現(xiàn)了。

    這樣的情形下，建鄴竟然陷落了？

    “是神策營神兵營匯聚猛攻，城內(nèi)猝不及防嗎？”溫緲喃喃說著。

    “不是，”雷陽冰痛苦地說道，“是辟東營……攻陷了建鄴……”

    話未說完，劇烈的咳嗽聲帶著血沫從嘴角溢出。

    溫緲連忙扶住他，一手按在后背，緩緩輸入內(nèi)力。

    “辟東營滿打滿算，不過五萬兵馬，如何能夠攻陷建鄴城？”難以置信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是艙內(nèi)的陳璃，被船上的動靜驚醒了，出來查看，剛出門就聽見了這樣一句話。

    同樣的疑惑在幾乎所有人的心頭浮現(xiàn)。但現(xiàn)在不是詳說這些的時候。

    精純的內(nèi)息暫時穩(wěn)定了傷勢，雷陽冰這才緩過一口氣，掙扎道：“溫大人，皇上……有旨意。命我盡快找到您和九殿下，然后……盡快……”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里的衣衫和甲胄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

    溫緲助他穩(wěn)住內(nèi)息，確信無性命之憂了，才松開手，然后從他懷中取出旨意。

    明黃色的卷軸被鮮血染紅了小半，溫緲顫抖著雙手打開。

    一目十行地掃過，他臉色劇變，但經(jīng)年累月的風雨雷霆摧折下，他很快恢復了冷靜。

    轉(zhuǎn)過身，他向著陳璃跪了下來。

    “九殿下，皇上……傳位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