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節(jié)
就在他被普渡寺送回來之后小半年,裴翎晉封戊北將軍的消息傳來,裴拓的待遇立刻不一樣了。那一年冬天,裴翎又派人前來何家,探望這個唯一的侄子,裴拓的日子更是日新月異。 幸而有將軍在。秦諾順口問道,“對何家的人,不怨恨嗎?” “走的時候是挺憤恨的,想著將來一定學(xué)好武功,回來將那幫曾經(jīng)欺負(fù)過我的家伙全部打得跪地求饒。” “那這個夢想現(xiàn)在實現(xiàn)了嗎?” 裴拓笑出聲來,“皇上別調(diào)侃臣了,到了北疆,每天又那么多事情要干,誰還有功夫管這些雜魚啊。這點兒小破事兒早拋到腦后了?!?/br> 他的笑容英朗灑脫,陽光般明快。 北朔的戰(zhàn)場上,多少勢均力敵的對手,北疆的軍營中,又有多少志同道合的同伴。 雄鷹一旦展示高飛,哪里還顧得上曾經(jīng)坭坑里的蟲子。 秦諾的心情也跟著開朗了起來。 目光投向前方的別院,裴拓慨嘆一聲。 “可惜自從我被叔父接走之后,這個院落被重新改建了,這些年何家一直派人收拾整理,倒是弄得挺整潔。前幾年我回來探訪,發(fā)現(xiàn)也只有這里還有一些往昔的痕跡,能憑吊一番了?!迸嵬孛媲笆荽植诘膲Ρ?,嘆息一聲。這一處簡陋的石屋非常堅固,所以被當(dāng)做堆積雜物的地方,沒有被拆除。 這座別院果然是重新翻新改建了的。秦諾聳聳肩。何家的這種做派,從人情關(guān)系來講,倒也無可厚非,不過對裴拓來說,絕不是什么讓人欣喜的事情了,尤其他性格如此愛憎分明。 當(dāng)年縱然有苛待他的經(jīng)歷,但對裴家,何家終究是恩大于怨,而且裴拓本人也流著一半的何家血脈。所以裴翎掌權(quán)之后,對何家多有照顧, “至少當(dāng)年裴鴻被安排到你外祖身邊為親兵,也算是一樁緣分?!边b望著風(fēng)雪籠罩的庭院,秦諾低聲道。 裴拓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皇上認(rèn)為,當(dāng)年為什么外祖他會挑選臣的父親為親衛(wèi)呢?!?/br> 秦諾一愣,這其中還有什么內(nèi)情不成? 裴拓低聲說著:“父親少年時候就聰慧機(jī)智,擅長經(jīng)濟(jì)之道,因此年紀(jì)輕輕就開始插手家族中的商貿(mào)來往。尤其北疆到西域的幾條商道,按照他的點子,行商管事還賺回了大筆的銀子?!?/br> “外祖父雖是出身何家七房,但只是旁系,并無經(jīng)營之才,家中商鋪多有虧損,所以干脆投筆從戎,想要到軍中謀個身份?!?/br> “后來聽說了父親的事情,千方百計將他弄到了手中?!?/br> 裴拓臉上露出諷刺的笑容,這些事情都是他返回裴家之后,才逐漸摸清楚的。 停頓了片刻,他繼續(xù)說下去:“說是收為親兵,其實不過是覬覦著北疆到西域的幾條商道罷了。將父親弄到手中,恩威并濟(jì),很快就多了一條生財之路?!?/br> 秦諾默然,古代豪門貴閥之家,一旦大廈傾覆,內(nèi)中婦孺落魄凄慘之處,比普通人家還不如。 裴鴻和裴翎兩人被流放北疆為奴,這種被抄家滅族的沒落貴族子弟,與底層出身的士兵格格不入,在兵營中多半是被人踩踏欺凌的對象。如果有舊日的故交好友照拂還行,偏偏當(dāng)時的裴家因為得罪了慶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所以裴翎才會決絕的北上為細(xì)作,承擔(dān)起那個危險的任務(wù)。而裴鴻被何家七房之人弄到了手中,也是受制于人罷了。 難怪之前翻看潛鱗司的記錄,與裴拓定親的那位七房的庶出小姐身亡之后,原本何家想要以其嫡妹替代,這位嫡妹卻不幸被毀容。連續(xù)兩個巧合,不得不讓人懷疑有人動了手腳。但裴翎完全沒有理會,之后聯(lián)姻對象更換為何博融的女兒,他也欣然依從了。 那時候秦諾還有些奇怪,以裴翎的性格,怎么會坐視何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樣,最終寧愿便宜何博融,而不是選擇真正對裴鴻有恩的何小姐的親哥哥呢。 “叔父執(zhí)掌北疆大權(quán)之后,原本屬于裴氏一族的生意大都收回了。但那幾條商道并未動用,依然留在舅父一族的手中?!迸嵬氐吐曊f著。 憑著這幾條商道,原本不過只支脈的何氏七房一族如今興盛發(fā)達(dá),是嶺東何氏里僅次于族長的一脈。這便算是裴翎給何氏七房的情面了。 秦諾突然有些理解,為什么裴拓如此厭惡這門親事了。 “生活就是一件華麗的袍子,表面上看著光鮮,里面爬滿了虱子?!鼻刂Z忍不住想起了這句名言。 裴拓笑出聲來:“皇上的比喻精巧。” “是以前書里看來的?!鼻刂Z聳聳肩。 “看著光鮮亮麗的東西,其實探究起本來面目,說不定很是不堪入目。無論是這一處鮮亮的宅院,還是那些虛無縹緲的故事……”今晚的裴拓,似乎感慨特別多。 故事?秦諾一怔,目光望去,裴拓再一次流露出那種古怪的神情,就是之前聽到他說前來普渡寺求姻緣簽的時候,那種微妙的表情。 回想起之前半山腰上紡紗老婦人講述的公子小姐有情人歷經(jīng)磨難終成眷屬的故事,他心頭一動,瞬間想到。 “這普渡寺里流傳的那個傳說故事,就是以令尊和靈堂為原型的!” 裴拓沒想到秦諾竟然猜出真相了,驚訝之后,只能苦笑:“皇上圣明?!?/br> 秦諾無語,民間故事的編造流傳,有時候真是匪夷所思,什么普渡寺高僧護(hù)持,什么雙雙駕鶴東行,變成東海之上的逍遙散仙。 “不過能在短短十幾年里流傳開來,只怕背后也有何家人在推波助瀾吧?!鼻刂Z指出。 裴拓笑了笑:“何家向來注重北疆之地的聲望,自比詩書傳家的名門望族?!?/br> 秦諾能理解,任何家族,暴富到了一定的境界,就要開始追求名譽了。不過這何家之人,還真是懂得輿論宣傳的妙處,聲望值刷得有水平。 轉(zhuǎn)頭回望著沉浸在一片黑暗中的小院,狂風(fēng)呼嘯而過,廊下的幾個燈籠隨風(fēng)搖擺,內(nèi)中燭火明滅不定。 秦諾突然升起了一種飽含歷史滄桑感的憂郁。 人的一生何其短暫,便如同這眼前的燭火,倏爾熄滅,留給這個世界的,也許只剩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跡,最終演變成謬之千里的故事,更有甚者,連一絲痕跡也不留了。 兩人相對而立的功夫里,風(fēng)雪還在繼續(xù),將這一方小天地四周籠罩地寂靜無聲,與世隔絕。 裴拓仔細(xì)凝望著眼前的皇帝。 風(fēng)雪滿天,寒風(fēng)呼嘯,讓他情不自禁回想起那個同樣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他救起了雪中奔跑的他,從此淪陷。 秦諾心有所感,抬起頭,正對上他躲避不及的目光。 秦諾脫口問道:“為什么會喜歡朕呢?或者說朕的meimei?!?/br> “皇上……”裴拓頓時慌亂起來,他萬萬想不到,皇帝會如此突兀和直接地問出這個問題來。 他以為,從此之后,兩人會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下,將這段尷尬的往事徹底埋葬。只剩下君臣之別。 秦諾心情坦然。他確實很想知道。平心而論,那個相逢的夜晚,亂軍之中兩人甚至都沒有說過幾句話,甚至連男女都分辯不清,一段匆匆的策馬并行,然后被裴翎出現(xiàn)打斷。 就這樣喜歡上了自己?秦諾事后反復(fù)回想,當(dāng)時兩人之間根本沒有綺思戀情萌生的余地吧。裴拓所謂的喜歡,應(yīng)該只是聽聞所救女孩竟然是公主之后,少年人的興奮和妄想吧。 見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秦諾突然笑了起來,盯著他,有意識的問道:“那么,現(xiàn)在還喜歡朕嗎?” “皇上!”裴拓臉頰發(fā)紅,窘迫萬分。 秦諾卻并不想這么輕易放過這個話題,他直白地指出:“你是否想過,你所愛的這個人,只是你想象中的幻影?” 雙方之間從來沒有仔細(xì)了解過彼此,就一廂情愿地戀慕上了。 如此直白地點破,因為對秦諾來說,經(jīng)歷北朔一行,裴拓也是他看重的朋友和臣子了,希望他能真正開看和走出這段感情。 裴拓短暫的慌亂之后,竟然奇跡般地冷靜了下來。 “皇上……”他略一猶豫,低聲道。那一天晚上,會心動,也許是因為心中長久的期盼。 “臣對母親所有的記憶,似乎都是眼淚和哀哭。” “那時候臣雖然小,但是依然記得母親不??奁哪?,因為父親的英年早逝,因為何家人的指責(zé),除了哭泣之外,她似乎也沒有別的能做的了。從小時候起臣就在想,等長大了,一定不要找一個只會哭泣的女人。她未必要如何強(qiáng)大,只希望足夠堅強(qiáng),哪怕絕路的時候,也不放棄,不畏懼,能夠為自己找出一條生路來?!?/br> 裴拓的聲音漸漸低沉,就是因為這樣,在那個風(fēng)雪交加,亂軍混戰(zhàn)的夜晚,對那個面臨慘烈變故卻依然不放棄絕路求生的身影一見傾心了。 可惜世事無常,最終面臨的,卻是這樣一場畸零的終局。 沒想到收獲的是這樣一個答案,秦諾安靜地聽著,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原本想好的分辯開解的話語,似乎都沒有了說出的余地。 雪越下越大,不多時,寂靜的小花園內(nèi)滿地潔白,連這一處簡陋的石屋,都被茫茫白雪覆蓋。 終于,裴拓打破了寂靜。 “皇上該回去歇息了。再耽擱下去,有人要擔(dān)心了?!?/br> 秦諾點點頭,他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主屋走去。裴拓跟在他的身后。 快要走出小花園的時候。秦諾突然開了口。 “裴拓?!?/br> “臣在。” 年輕的皇帝沒有回頭,風(fēng)雪之中,他的聲音溫和而清潤。 “裴拓,這個世上優(yōu)秀的人有很多,你還年輕,在未來的某一天,你一定會遇到一個人,也許她姓何,也許她不姓何,總之……她一定聰慧堅定,讓你心動,讓你喜歡和愛慕……” 身后一片寂靜,片刻,裴拓笑了起來:“多謝皇上,臣承皇上吉言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也許想到明天要大結(jié)局了,這一章寫著竟然有點兒掉眼淚,_|| 第229章 大結(jié)局 返回了主屋, 秦諾本以為會失眠,卻是一夜清夢。 直到第二天清晨, 李丸入內(nèi)將他喚醒。 匆匆起床洗漱完畢, 推開門。 雪已經(jīng)停了,燦爛的陽光照耀在松松軟軟的雪地上,漫山遍野玉樹瓊枝, 這樣純凈而通透的景象, 讓秦諾昨夜萌生的憂傷一掃而空。 果然一日之計在于晨, 這樣的好天氣, 還有什么可憂慮的呢? 簡單用過早膳, 秦諾來到門前。 遠(yuǎn)遠(yuǎn)望去, 下山的道路已經(jīng)在一夜之間被人清掃干凈。想必昨天深夜, 北軍調(diào)派了不少兵丁忙碌吧。 整個過程悄無聲息中進(jìn)行, 完全沒有驚動安睡中的自己,還真是體貼上意。 霍幼娟也洗漱完畢,從小院中出來。望著潔凈的山道, 滿是欣喜。 兩人正準(zhǔn)備攜手下山。突然一小隊人馬從下面疾馳而上,快要逼近山頂?shù)臅r候,眾人下馬行走。不過片刻時間,就抵達(dá)了小院之前。 領(lǐng)頭的竟然是晏暢和姚星旭,只帶著七八名騎兵。 眾人跪地行禮,秦諾好奇,這架勢,不可能是前來迎接自己的。“是過來找裴拓的?” 晏暢幾個人起身, 笑著回道:“皇上英明,正是過來找裴拓那家伙的?!?/br> 經(jīng)過幾人一說,秦諾才知曉,他們幾個前些日子被裴翎扔到昌龍觀庫房里差賬目,雖然苦不堪言,但還真學(xué)了些東西,甚至揪出了一個潛藏貪污的蛀蟲。 “按照那下獄的小吏招供,幾處軍需庫房里的裝備也有貓膩。我們準(zhǔn)備先不打草驚蛇,悄悄潛進(jìn)去看看。若事情屬實,再細(xì)細(xì)查訪,將這一條貪昧腐化路上的蛀蟲統(tǒng)統(tǒng)抓起來?!标虝承ξf道。 那庫房就在這座山后,所以昨日裴拓趁著追憶故地的時機(jī),先自己一個人上山了。而晏暢幾個打著來找他的旗號,為的就是不引人注意。 秦諾恍然大悟,難怪昨日見裴拓只有一個人,連親衛(wèi)都沒帶。 裴拓站在旁邊不好意思地笑道:“昨日忘了向皇上稟報,慚愧。” 他笑容明朗燦爛,宛如旭日初升。 一瞬間,陰云盡散,秦諾不自覺地心情也明朗了起來。 也是,英氣勃發(fā)的年輕人,哪有那么多功夫傷春悲秋的。 他們都還年輕,有無數(shù)輝煌的理想,等著他們?nèi)^斗,去實現(xiàn)。有無限風(fēng)光的未來,等著他們?nèi)ホ`行,與領(lǐng)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