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礙眼之人”站在黑暗里一動不動,那主仆二人走遠了,她也依舊在那靜靜地站著。 大抵就是從那時起,她學(xué)會了什么叫隱忍。 半晌,蘇虞從陰影里走了出來,再沒了心思折回大雄寶殿,無意識地往寺廟深處走去。 流云暗滾,彎彎月牙偷偷探出頭來,照見一個孤單的影子,照亮她臉頰上的兩道淚痕。 *** 蘇虞想,她和這座廢殿大抵是有緣分的。 她十五歲那年誤打誤撞進了殿,只以為是大安國寺眾多佛堂之一,抱著來都來了不拜個佛未免也太不劃算的心思,打算進去拜拜就走,誰想最后竟演變成了抱著神龕哭得稀里嘩啦,眼淚止都止不住。 依重活一世的蘇虞來看,這委實是太丟人了。 然,更丟人的是,這出聲情并茂的號啕大戲,竟被人從頭看到了尾。 不得不承認的是,哭的的確確是宣泄情緒的良方。 那是蘇虞有記憶以來,哭得最痛快的一次。腦子放空,什么也不用想,只卯足勁兒去哭。 她深吸口氣,涼涼的空氣入肚,似乎還混雜了一些香氣。細細去聞,那香氣醇厚而馥郁,還有些醉人。是酒香。 ……誰在飲酒?佛門清凈之地為何會有人飲酒? 蘇虞抽抽噎噎地盯住了黑暗中的一處,依稀能瞧出個人形的輪廓來。她唬了一跳,眼淚都忘了掉。 愣了半晌,她小心翼翼出聲問:“……誰?”這才發(fā)現(xiàn)她嗓子都哭啞了。 沒有回音。 佛堂里一時間靜得聽得見她自己的呼吸聲,恐懼漸漸蔓延至心頭。 夜不歸宿,躲在寺廟里喝酒,總歸不是什么好人。 蘇虞在黑暗中放輕呼吸,拿起掉落在地的包袱。 正當(dāng)她準備撒丫子逃跑的時候,一個陶瓷酒壺滾到了她的腳邊。 第20章 杜康解憂 佛堂里,蘇虞深深地嗅了嗅,滿鼻腔的灰塵與陳年腐朽的木頭氣息。 沒有酒香。 一個垂簾太后,眾人捧而擁之,什么瓊漿玉液沒喝過,卻愣是惦記這口酒惦記了半輩子。 蘇虞也說不清那夜為何會去喝一壺來歷不明的酒。她想,興許是寺里半夜偷偷喝酒的小和尚,不巧被她撞個正著,連聲都不敢吱,送來一壺酒,權(quán)當(dāng)做封口費。 不喝白不喝。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坦而言之,彼時的她壓根兒嘗不出那酒的好壞,只一個勁兒地猛灌,辣得喉嚨疼。 迷迷醉醉間,她仿佛看到母親虔誠地在佛前誦經(jīng),看到父親勝仗歸來意氣風(fēng)發(fā),看到阿兄在朝堂上平步青云…… 她仰頭喝盡最后一口酒,烈酒入喉那一剎,眼前的幻影全部破碎,卻又慢慢拼接出新的畫面,那畫面詭異極了—— 一個著男裝的纖瘦姑娘在前頭拼了命地跑,后頭一大隊官兵舉著刀戟面無表情地追。路旁,一個頗為英朗的年輕郎君抱著手臂冷眼瞧著這出追追趕趕的戲。源源不斷的官兵后頭,著明黃色衣袍的男子冷笑連連,他的腳下,一個盔甲半卸的中年男子艱難地仰脖望著那姑娘倉皇逃跑的方向,一夜間白了頭,中年男子旁邊,與那姑娘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年輕郎君一動不動地失了魂,路的盡頭仿若從地底下傳來女子凄凄戚戚的哭聲…… 蘇虞在黑暗里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眼淚似乎已經(jīng)流盡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她能逃到哪去呢? 倘若這世上就她一人,無牽無扯地,肆意妄為遭了禍,她有骨氣一個人扛。 可她不是。她身后有愛她的父親和阿兄,有曾對她百般期盼的母親,有對她千嬌萬寵的祖母,有一整個寧國公府。 這些是庇護,是牽掛,是盔甲,也是軟肋。 蘇虞在黑暗中把酒壺倒扣,一滴不剩,她愣了一會兒,把酒壺擱在一邊,緩緩站起身。 她迷迷糊糊拿起散落在地的包袱,背在肩上,踉踉蹌蹌地朝大門走去。 走了一半,忽想起什么,蘇虞轉(zhuǎn)頭朝黑暗中的某一處望去。 那里有一團輪廓模糊的黑影,一動不動。 蘇虞皺眉問:“你就睡這兒嗎?”她聲音啞得厲害,像是從喉嚨縫里擠出來的。 那團黑影依舊一動不動。 蘇虞泄氣,轉(zhuǎn)頭繼續(xù)往前走,走至門前,她伸手推開門,寒風(fēng)瞬時從敞開的門縫里貫入,她打了個寒噤,酒醒了三分。 她回頭看了眼,又轉(zhuǎn)過頭。 蘇虞想,她都自身難保了,沒那個功夫閑心管旁人的破事兒。凍死了也和她沒干系。 可臨跨出門檻之時,她忽然又收回了腳,折了回去,解開包袱,從中拿出一件斗篷,朝那團黑影走去。 越走越近,借著從那半敞著的門里透進來的稀微月光,她看清了那團黑影的輪廓。 那人斜倚著墻坐著,一條腿屈著,另一條腿伸直,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腿上,另一只手擱在一邊,握著個酒壇子,低著頭,臉埋在臂彎里,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她俯下身,正準備把斗篷蓋在那人身上的時候,忽地驚“咦”了一聲。 誒,這人怎么還戴著玉冠? 月亮看熱鬧似的從云層中探出腦袋,月光濃郁起來,蘇虞愈發(fā)看得分明。 那人頭頂簪著發(fā)的玉冠似是有些歪了,幾縷長及肩背的墨發(fā)從中散落下來。 月光似乎越來越亮,她甚至能看見那其中的一縷散發(fā)搭在那人的耳朵上,而那白生生的耳垂上有一顆同那頭發(fā)一樣顏色的痣…… 蘇虞手一頓,整個人僵了一會兒。 不是說是寺里半夜躲著偷喝酒的小和尚嗎?哪來的頭發(fā)? 她忍不住視線下移,發(fā)現(xiàn)這人穿的衣服很素,天色昏暗瞧不出來料子,再往下看,發(fā)現(xiàn)這人腰間居然系著個飾金的小袋子。 蘇虞記得父親上朝時,腰間也系著這么個小袋子,里頭裝著金魚符,那個小袋子叫魚袋。父親是從一品的國公,依制著紫色官袍,配金魚袋,稱為服紫金魚袋。 這到底什么人?! 蘇虞腦子暈乎乎地,被酒液麻痹的神經(jīng)已不足以支撐她想明白這些問題,索性直接把斗篷往那人身上一扔,抓起地上的包袱,轉(zhuǎn)頭揚長而去。 她想,我喝你一壺酒,還你一件斗篷,抵了。 管你姓甚名甚、是何身份,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萍水相逢,不必再見。 *** 蘇虞在佛堂里靜靜地立了會兒,頗有些惆悵地轉(zhuǎn)身離去。她抬腳跨過門檻,轉(zhuǎn)身掩上門。 木門吱呀,將閉未閉之時,蘇虞忽然住了手。她眉尾輕輕一挑,目光凝在那老舊的門檻上。 木制的門檻經(jīng)歲月和人煙侵蝕,已是傷痕累累。而在這萬千傷疤中,有一處小小的刮痕,不怎么打眼,細看之下卻能發(fā)現(xiàn)它掉漆后裸露出來的木頭顏色很新。是新近受的傷。 蘇虞抬頭,重又打量起這座荒棄多年鮮有人至的佛堂。 她目光一寸寸拂過佛堂里僅剩的些許擺設(shè),依舊是灰撲撲的樣子。環(huán)視一周之后,仍了無頭緒。 蘇虞搖搖頭準備掩緊門,剛抬起手,忽復(fù)頓住,似是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動。 她再一次走進這間荒棄的佛殿,順著記憶里折回的路一步一步走向佛殿的角落。 角落里擱著個廢舊的佛龕,龕上落滿了灰,而門扉的柄手卻是干凈的。 蘇虞伸手拉開了佛龕的門。里頭整整齊齊擺著數(shù)十壇子酒。 *** 蘇虞折返大雄寶殿的時候,吳氏已經(jīng)誦完經(jīng)出來了,見了蘇虞,便刺了句:“三娘這是又去池塘摸魚兒了?” 蘇虞不答,兀自低著頭拂了拂裙裾上的灰。 沒旁的人在,吳氏以為她會同她嗆幾句,不想她竟理也不理。吳氏心頭不快,見小廝前來稟報馬車已備好,便越過蘇虞準備先行出寺。 沒走幾步,忽聞一陣若有若無的酒氣。她腳步頓了頓,沒停。 佛門清靜之地怎會有酒氣?必是她的錯覺。 蘇虞隔著幾丈遠跟著吳氏出寺上了馬車。一進自個兒的馬車,整個人往里一栽。 “娘子!”蟬衣驚呼。 蘇虞迷迷糊糊睜開眼:“別吵,我睡會兒,回府了叫我?!?/br> 話音剛落,她便又閉了眼。 蟬衣看著她潮紅的臉頰,心中不安。 半晌,見蘇虞的嘴唇一翕一合,像是在說什么,聲音太小,她沒聽清,便俯身側(cè)耳過去聽。 ——“好酒!” 的確是好酒。入口微甜,毫不澀口,回味醇厚,唇齒留香。 蘇虞一時貪杯,飲了整整兩壇子,卻不想這酒面子上溫溫柔柔,里子里卻烈得很,后勁十足。 她從佛堂里出來的時候腳步已有幾分虛浮了,勉強撐著挺直脊背應(yīng)付了吳氏,待上了馬車,整個腦子都糊了。 她忘了自己已不是那個興慶宮里千杯不倒的蘇太后,如今她不過是個只在幼時偷偷嘗過一口酒的小姑娘。 等下了馬車,她半個身子倚在蟬衣的身上踉踉蹌蹌地走回灼華院,直奔自個兒的閨房。 不想半路被人截了胡,灼華院里候著位不速之客。 第21章 不省人事 蘇瑤端著盤糕點候在灼華院的正堂里,見蘇虞被人攙扶著回來,大驚失色。 “三妹這是怎的了?怎么好好的人出去拜個佛回來就成這般模樣了?”說著,蘇瑤作勢上前扶她。 蘇虞一個激靈酒醒了三分,側(cè)身一躲,避開了。 蘇瑤臉色一僵。待蘇虞落了座,她轉(zhuǎn)過身去,臉上又是帶著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