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蘇虞上馬車的時候瞧見他,張口想問點什么,卻還是作了罷。恩恩怨怨,因因果果,終究還是她和秦汜二人之間的事,她要親口問秦汜。 但不論前世因果如何,今生都已重頭來過,蘇太后也罷,偷偷摸摸做了姘頭的秦汜也罷,都已經(jīng)是前世的事了。今生,她蘇虞除了蘇家三娘的身份外,就只能是晉王秦汜的夫人,她再也不會做那勞什子的太后了。 然蘇太后終究是她記憶里無法磨去的一部分,她永遠無法改變她曾為蘇太后的事實,是以她想弄清前世因果。 她想探聽秦汜的秘密,也愿意袒露自己的心聲。 因她在意他,心里惦記他。 而他眼下在百里之外身受重傷,生死未卜,于是蘇虞滿心紛亂的思緒皆化作擔憂,一顆心久懸不下。 …… 一路在馬車里顛簸著趕至了涼州。 連夜趕路,又是天寒地凍的,越往北走越發(fā)地冷起來,蘇虞的身子一早便有些受不住了,整日里裹著斗篷抱著手爐過活。 眼下終于到了涼州,蘇虞從袖籠里伸出一只手,掀開馬車簾往外看這西北首府。書上所言的“河西都會,襟帶西蕃、蔥右諸國,商侶往來,無有停絕”的氣象因西北戰(zhàn)亂已然只剩了幾分,亂象難掩,途有餓殍。 蘇虞嘆了口氣,放下了車簾。 第83章 大漠孤煙 打聽到消息,大梁的軍隊駐扎在關外約莫十里處, 一行人稍作整頓過后便啟程出關。 這一路上進城出城, 蘇虞從頭至尾都坐在馬車里不曾露面, 全權交由凌志出面交涉,凌志事先拿了官服勘驗的身份公文, 一路暢通無阻, 眼下出關卻被攔了下來。 “車上何人?”守城士卒一面翻著凌志遞上來的公文,一面問。 凌志答:“乃我家夫人?!?/br> 守城人見這一行人穿戴不凡, 那馬車也非尋常人家所有,非富即貴,遂言語間很是客氣:“麻煩把車簾掀開瞧一瞧吧, 上頭的吩咐,眼下出關進關之人的身份皆要探清楚, 郎君也體諒體諒, 莫要讓某難做?!?/br> 凌志有些遲疑道:“我家夫人身子弱, 受不得這西北風寒的……” “那作甚出關?掀簾瞧瞧罷了,吹不到多大風的?!笔爻侨税压倪f還給他, 仍是不讓通行。 凌志接過公文,有些為難地移步至馬車旁,隔著車簾道:“三娘, 得須您露個面。” 蘇虞攏了攏蓋在身上棉毯子, 聞言也不覺怪異或是冒犯。眼下戰(zhàn)亂連綿, 涼州城中流民眾多, 魚龍混雜, 查清過往來著身份再自然不過。出關倒也罷了,進關必得嚴查,指不定就混進敵軍探子了呢? 她正欲應下,忽聽車外一聲喊—— “凌大哥!” 蘇虞挑了挑眉,這聲音聽著有些耳熟,卻一時又想不起來到底是誰。凌志在涼州還有故交嗎? 凌志聞聲回頭,見一人一馬,高大的紅鬃馬上坐著一玉面郎君,一身甲胄,正是衛(wèi)七郎衛(wèi)霄。 凌志也算是看著蘇虞和衛(wèi)霄青梅竹馬地長大的,二人自是相識。 衛(wèi)霄打馬經(jīng)過,一眼瞥見馬車前的凌志,抬眼再去看那馬車,心里便有幾分底了。他翻身下馬,牽著馬走過去。 凌志拱了拱手道:“衛(wèi)世子?!?/br> 馬車里,蘇虞手上動作頓了頓。 衛(wèi)霄看一眼那馬車,心里不知是驚是喜是悲。能得凌志此般護衛(wèi)的人除了她還能有誰? 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里頭坐的是三娘嗎?” 凌志遲疑著不知如何作答。 那頭的守城人催了起來:“快些掀簾瞧上一瞧便過關去?!?/br> 衛(wèi)霄剛轉(zhuǎn)頭往說話人的方向看去,蘇虞便伸手掀開了簾子。 簾后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雖稍有疲態(tài),卻架不住容顏姣好,眉目清冷,別有一番柔弱西子的味道,一顰一蹙皆是風情。 聲音也是清清冷冷的:“是我。” 守城人被其容貌給驚了一驚,一時不言。原想著不過是一商賈的夫人或是妾室,腰纏萬貫便學那權貴之家講究起來……眼下看來,此般容貌氣度哪是尋常銅臭商賈人家能養(yǎng)出來的? 衛(wèi)霄聞聲立馬回頭去看,恰撞進蘇虞一雙古井無波的眸子。 “夭夭,你怎么跑這兒來了?”他問。 蘇虞淡淡道:“衛(wèi)世子管不著我吧?!彼粤T,轉(zhuǎn)眸看向凌志。凌志會意,轉(zhuǎn)頭問守城人現(xiàn)下是否可許他一行人出關。 守城人忙不迭點頭。 蘇虞遂松了手,簾子落下。凌志目光復雜的看一眼衛(wèi)霄,轉(zhuǎn)頭吩咐車夫啟程。 馬車緩緩啟程,衛(wèi)霄怔了怔,上前抓住車沿,喚了聲:“夭夭!” 馬車未停,衛(wèi)霄加快腳步,貼著車窗壓低聲音道:“我知你是擔心蘇伯父安危,你放心,蘇伯父安然無恙,只不過受了些輕傷罷了。” 蘇虞氣息一頓。 馬車越行越快,衛(wèi)霄一面喘氣一面語速極快道:“外頭昏迷不醒的消息都是假的,不過是蘇伯父的計策罷了,好打突厥個措手不及,將之一網(wǎng)打盡,奪回剩下的一州。為避免走漏風聲,此事只有伯父的幾個心腹知曉,至于圣人的眼線監(jiān)軍也都瞞著在,傳回京城的消息自然也是假的?!?/br> 蘇虞終于忍不住掀開簾子,質(zhì)問道:“那你如何會知曉?” 衛(wèi)霄一噎,頓了這么一下,手一松便追不上馬車了,眼見著馬車離去,他正欲往回去騎馬再追,忽見前頭那馬車停了下來。 衛(wèi)霄心里一松,想著蘇虞終究還是相信他的,氣還未喘勻便提步追上去。 蘇虞自簾后看著他,眸光淡漠。 她問:“父親安然無恙,那晉王呢?” 衛(wèi)霄一窒,半晌不言。直至眼見著蘇虞眸色愈沉,耐心漸失,才斟酌著開口道:“具體狀況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自那戰(zhàn)過后便再未見其出帳了……” 蘇虞腦中眩暈了一瞬。她面無表情地放下簾子,吩咐車夫重新啟程。 馬車顛顛簸簸地再次啟程,蘇虞把手放進袖籠里,閉了閉眼,滿腦子翻來覆去都是衛(wèi)霄適才的那幾句話。 至營帳時,天邊已染上幾抹晚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西北之地的黃昏別有一種落寞的悲壯感,放眼望去便是裹著一層黃昏的連綿沙丘。 蘇虞披著斗篷下了馬車,踩了一腳的沙。再一抬眼,便見一身盔甲的蘇遒正站在營帳口。 想來是衛(wèi)霄快馬加鞭先行回去報了信。 蘇遒面目復雜地看著蘇虞從馬車里出來,提步迎了上去。 蘇虞腳下步子未停,看著父親一步步朝她走來。西北風沙大,一陣風刮過來,吹翻了她斗篷上連著的兜帽,吹迷了她的眼。 二人終是面對面站在了一處,蘇虞眼前模糊,哽咽道:“阿爺好好的便好?!?/br> “你這傻丫頭。”蘇遒伸手替她戴好兜帽。 蘇虞強忍著眼眶的酸澀,輕聲問:“秦汜呢?” 蘇遒嘆了口氣,道:“你且隨我來?!?/br> 蘇虞遂跟著他進了軍營,一路上不少士卒明里暗里地打量,皆被蘇遒一眼瞪了回去。行至其中一營帳前,蘇遒止了步子,掀開帳門示意她進去。 蘇虞一步一步走進去,腳步玄虛。 時隔不過一月,萬不曾想過再次見到秦汜會是眼下這般情景。 他一動不動、毫無生息地躺在榻上,而她在榻邊,腿軟無力難以站立。 蘇虞緩緩地跪坐下去,看著他緊閉的雙眸和毫無血色的嘴唇,腦海中回想著他睜開眼時,一雙瀲滟的桃花眼流轉(zhuǎn)間勾人心魂,想他親吻她時,唇角沾上了她的口脂…… 蘇虞屏住呼吸,俯身動作輕柔地趴在他的胸膛處,側(cè)耳去聽他的心跳。 血腥味涌進她鼻腔的時候,耳邊也傳來“砰、砰、砰”的心跳聲,一聲一聲地砸進她的心里。 她輕輕笑了笑,淚水倏地自臉頰滑落。 第84章 人生在世 佛說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 打頭的便是“生”。 秦汜一度以為自己飽受“生”之苦。他在亂世里出生,一路磕磕絆絆地長大, 直至烽火硝煙即將落幕的時候,才恍然間意識到, 這世上竟無一人曾因他的降生而歡喜。 記憶中便不曾見母親笑過,或是說, 自打他出生以來, 母親便未曾笑過了。說起來,其實她連眉頭都很少皺, 面上總是極淡的, 半點情緒也無。他被夫子表揚了也好, 頑皮犯了錯也罷,母親仍舊是面無波瀾, 從無夸獎, 也從不曾打罵。 他便以為天底下所有的母親皆如是,直至那年冬日在營帳外偷偷瞧見了一個小姑娘的母親。 他那年九歲,已經(jīng)有些個頭了, 貓著身子躲在營帳外往里看, 第一眼便瞧見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彼時正舉著筷子費力地去夾花生米, 許是初學用筷,姿勢有些別扭, 夾了半晌, 一顆也沒吃到嘴里, 最后索性丟了筷子, 癟了嘴,委屈巴巴道:“阿娘你就讓我用調(diào)羹嘛。” 秦汜在帳外差點笑出聲來。 “不可,今兒你不學會用筷,就別想吃這花生米了?!?/br> 秦汜偏了偏頭,換了個角度,便瞧見一貌美婦人正坐在那小姑娘身旁,端著茶杯喝茶。 小姑娘聞言撅了噘嘴,道:“那我不吃了?!?/br> “那不成?!蹦菋D人說著擱了茶杯,拾筷將之重又放進小姑娘的手里,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糾正她握筷的姿勢。小姑娘癟著嘴任由她擺弄。 “你再試試。”那婦人說著又拾起另一雙筷,做示范,“像這樣。” 小姑娘遂耷拉著腦袋,學著婦人的模樣又去夾那花生米,好幾次都是剛夾起來便又掉了。她氣鼓鼓地又去夾,終于夾起來一顆,可還來不及笑,手上一滑,眼見著又要掉了,她趕緊把腦袋湊過去張嘴接住了那顆花生米。 “你這丫頭?!蹦菋D人見此忍俊不禁。 小姑娘一面嚼著花生,一面瞇著眼笑:“我吃到啦!” 那婦人遂又嗔怪了句:“嘴里吃完再說話?!彼焐县煿郑粗切」媚锏哪抗鈪s仍是溫柔得能溢出來。 秦汜便是在那一刻見識到一個母親對其兒女所能有的最動人的溫柔。 原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母親呀,怪道那小姑娘天真明媚的,笑起來能溫暖一整個冬日。 秦汜后來打聽到,那婦人和小姑娘原是蘇將軍的夫人和女兒,蘇將軍則是他父親派來支援他外祖父徐凜對抗突厥的。 終歸是別人家的母親,他羨慕也羨慕不來的,那溫柔明媚的笑也不過是他慘淡童年里的驚鴻一瞥。 況且九歲那年變故頗多,紛雜渾噩,那一瞥便早已拋之腦后了。 那一年是被記在史書上的。所有人都長嘆了口氣:長達數(shù)十年的仗終于打完了。 最后的勝者是秦汜的父親。父親眾擁之下黃袍加身做了皇帝,連帶著他的身份也水漲船高,轉(zhuǎn)眼便從泥腿子榮升為皇子。母親也封了妃,住進金碧輝煌的皇宮里,仍是那副永遠都笑不起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