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死在趕回涼州的路上,死于一支抹了毒的羽箭,死在……蘇虞的背后。 留下一塊玉佩,和一盒還未來得及送回京的骨灰。那是衛(wèi)戍的骨灰。如今捧骨灰的人也成了灰。 蘇虞看著手心里光澤溫潤的玉佩,竟認不出這到底是她的那一塊還是衛(wèi)霄的那一塊。她想起她少時偷偷拜托玉器師傅雕了塊玉佩出來,拿去送給衛(wèi)霄。 衛(wèi)霄收下了,轉眼又送過來一塊幾乎一模一樣的,只是玉質不太相同。 她問起來,他答是照著模子讓玉器師傅雕了塊一模一樣的,拼做一對。 蘇虞彼時歡喜極了,日日將之戴在身上。后來大夢一場,醒來后便把玉佩還給衛(wèi)霄了。 眼下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她手里。她竟已記不起這塊到底是他的還是她的。 蘇虞握緊手,玉佩的棱角扎進她的手心,她卻毫無知覺。 忽然有人把她的手一點點掰開,把玉佩拿了出來。蘇虞一怔,掌心空空,心里也空落落的,她抬頭去看。 秦汜把那玉佩收起來,道:“便先交由我保管罷,等回京了再還給你。瞧著它哭是個什么道理?” 蘇虞聞言,抬手摸了摸臉頰,濕潤一片,這才驚覺自己竟流了淚。 蘇虞怔住。 秦汜嘆口氣,道:“你再這樣,孤便要吃醋了。” 蘇虞嘴一癟,道:“他都死了,你還吃什么醋?!?/br> 秦汜抬手幫她擦了擦眼淚,道:“就是因為他死了,偏偏還是我命他去護送你離開的,這債還不上了,才難辦。” 他不過在是權衡之后選擇應下衛(wèi)霄的自請,他不喜衛(wèi)霄,但無法否認衛(wèi)霄是當時那批人中武藝最強的了。 不料竟成眼下這般局勢。若非是衛(wèi)霄擋在了蘇虞背后……那么中毒箭的便是蘇虞了。 秦汜心里很不是滋味兒,正胡亂想著,忽覺肩頭一重。 蘇虞歪著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上。 秦汜低頭看她,她卻目視著前方的虛空之處。 半晌,聽她輕聲道:“拈酸吃醋的小女兒家做派就不像王爺了。王爺且放心,我難過一陣子就好了。要我轉眼便忘了這個人當沒發(fā)生過,也未免太涼薄了些。” 秦汜輕“嗯”了一聲,抬手攏住她另一側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二人在屋內靜坐,忽然有人叩門,蘇虞支起腦袋,秦汜道了聲“進”。 接著便見一小廝進來傳話:“劉大人請王爺王妃入正廳,有客人來訪,指明要見您兩位。” 秦汜有些不耐地擺手,道:“不見!” 蘇虞坐著未動也未開口。 那小廝有些為難,又趕忙添了句:“似乎是帶著糧草來的?!?/br> 秦汜和蘇虞皆是一頓。 那夜營帳中失火,最開始著火的便是糧草,燒得一干二凈,片谷不剩。突厥打的便是燒斷大梁大軍后方補給的主意。 將士們吃不飽喝不足哪來的力氣揮刀和敵人拼命? 原打算抽調涼州庫糧,卻不曾想涼州已是自顧不暇。城中流民過多,秩序混亂,涼州刺史劉民吉遂開倉放糧,在城門口施粥,眼下庫中已只剩下寥寥幾粒谷粒了。如今又正冬日里,秋時的收成不太好,委實再無多的糧食了。 募集城中富人捐糧,響應者寥寥,無一不是捂緊了荷包,把糧屯起來。 這一出后,蘇虞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京城倒是糧倉豐富,然遠水解不了近渴。 眼下這位是要捐糧嗎?為何指名道姓要見她和秦汜? 二人對視一眼,秦汜便轉頭對那傳話的小廝道:“片刻便來?!?/br> 小廝恭敬地頷首退了出去。 隨后,夫妻二人起身,往正廳去。 …… 到了正廳中,蘇虞才恍惚意識到那人壓根兒不是要見晉王晉王妃,分明是想見她蘇虞。 自她走進這廳中,那人的視線就未從她身上離開過,卻又不討人厭,很友善的目光。 蘇虞抬眸去看那人:是個約莫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瞧著個子不太高,卻很是壯實。 五官瞧著有些熟悉。 第91章 將心不老 蘇虞面上淺笑, 心里卻在納悶她到底是在哪里見過此人。 著錦衣戴玉扳指,卻半點不像是銅臭商人, 反而眉眼英氣, 盯著那雙眼細看甚至能瞧出其隱帶肅殺之氣。 那份肅殺之氣, 蘇虞只在父親眼里見過。那是在戰(zhàn)場上手刃敵軍、殊死搏斗時, 在血河尸堆里沾染上的。 蘇虞眉頭輕挑,似乎記起這雪中送炭人的身份來了。正欲開口, 卻被旁的人搶了先―― “閣下, 乃是當年隱退而去的宋大將軍宋戟吧?” 蘇虞抬眼去看,未料到說話之人竟是太子秦洋。他坐在廳中一側不怎么打眼的位子上,開口說話時正端著杯茶悠哉悠哉地品,語氣也是漫不經心。 太子自被俘后倉皇逃出, 便先行來這涼州府養(yǎng)傷了。她和秦汜住進府里這幾日,太子便一直以養(yǎng)傷為由閉門不出,眼下她還是第一次瞧見他。 這般瞧著,哪兒受了什么傷?被俘入敵營走了一遭, 還未能長教訓嗎?若不是他擅自出逃,父親和秦汜豈會中了埋伏? 受傷的是她的夫君和父親, 太子額角擦破點皮還要假模假樣地閉門修養(yǎng)半月。 令人不齒。 皇后趙氏被打入冷宮的消息還未傳到這邊嗎?太子此番回京只怕是儲君之位不保。瞧他眼下仍在悠哉悠哉喝著茶,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蘇虞移開視線。 太子話落,那送糧人站起身來行了一禮,道:“太子殿下好眼力, 正是宋某?!?/br> 宋戟宋將軍, 乃是當年嘉元帝揭竿起義時的麾下五大將之一, 與趙、徐、衛(wèi)、蘇齊名。嘉元帝登基后,趙、衛(wèi)、蘇三姓皆封爵食邑,徐大將軍徐凜身死,而宋大將軍宋戟則是揮揮衣袖,退隱而去。 蘇遒同宋戟私交甚好,宋戟退隱后卻也無甚聯(lián)系了,只偶爾感慨宋戟才是他們五人中多智之人。蘇虞幼時跟在父親身后,也是見過他的,未想到他退隱江湖竟去從商去了。眼下他送來糧草無疑是雪中送炭。 太子輕笑一聲:“宋將軍風采不減當年啊?!?/br> 宋戟道:“哪里,老了老了。太子殿下都已能獨當一面了,我們這些老家伙哪還有什么風采?” 太子聞言,皮笑rou不笑。 蘇虞險些笑出聲。宋戟真的不是在嘲諷太子嗎? 宋戟嘆了口氣,自顧自道:“我來涼州前,路過京城去看了魏國公,那家伙也老了啊,頭發(fā)都白了?!?/br> 太子這下是徹底笑不出了。他母家趙家近來在京中被打壓得厲害,魏國公想不白頭發(fā)都難。 太子面上的風輕云淡都是裝出來的,心里越是慌,越是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面上越是要泰然自若,半點不顯山不露水。 太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道:“將軍寶刀未老?!?/br> 宋戟拱手道:“承蒙太子殿下高看?!?/br> 他話音剛落,蘇虞同秦汜一起上前幾步,她笑吟吟道:“宋伯伯好?!?/br> 宋戟瞇著眼“哎”了聲,“小丫頭片子記起我來了?”他說著又抬眼睨了眼蘇虞身旁的秦汜,感慨道,“都嫁人嘍?!?/br> 言罷,他對著秦汜拱了拱手。 秦汜虛虛回了一禮,道:“敢問宋將軍此行來帶了多少石糧草?” 宋戟略一沉吟,道:“約莫二十萬石?!?/br> 秦汜大喜:“足矣,多謝將軍?!?/br> “將軍之謂不敢當。不知某可否能隨行護送糧草入營?”宋戟問。 秦汜答:“自無不妥。” *** 秦汜回涼州,一是為了養(yǎng)傷,且蘇虞也在涼州,二便是為了籌糧。眼下傷也養(yǎng)得差不多了,糧食也籌到了,依著他看自是要回營中的。不過劉旭領著來和談的幾個朝廷官員早已先行回京了。 秦汜和宋戟商量著二人一同,準備當夜便將糧草填入軍中糧倉,又轉頭叮囑蘇虞留在涼州。黃昏時分正欲出城之時,忽收到京城里張?zhí)蟮募痹t―― 著令太子和晉王二人立即回京。 秦汜只好先派人同宋戟一起護送糧草。蘇虞和秦汜一同將之送至城門口,宋戟換了身衣裳,腰間配了把劍。 蘇虞打量他片刻,忽然明白他此行并非只為做那雪中送炭人,還為做那炭本身。將軍義氣不是卸下盔甲就能消磨得掉的。 如此以來,有宋戟相助,此戰(zhàn)勝算又多了幾分。 過城門時,宋戟忽然轉頭問蘇虞:“聽聞衛(wèi)家那小子死了?” 蘇虞悶悶地“嗯”了一聲。 宋戟輕嘆一聲:“當初衛(wèi)戍那廝把那小子當眼珠子疼……”眼下卻皆別于人世。 蘇虞和秦汜各自垂著眼,無人應聲。 出了城門,宋戟擺了擺手道:“送到這里便是,你夫妻二人趕緊回京去吧。” 他說著翻身上馬,又回頭瞧了眼蘇虞,道:“你這丫頭還是自個兒偷跑出來的,膽兒肥呀。且放心吧,只管把你夫君看好了,你父親有宋伯伯看著?!彼粤T,便回過頭御馬啟程。 蘇虞趕忙在后頭揚聲應了一聲。 黃昏鋪灑了一地,金子似的晃人的眼。前方馬背上漸行漸遠的背影,隔著這么遠瞧,依舊能瞧得出將軍的氣魄來。 就像他有一顆將軍的心,即便早已脫了盔甲,卸了名頭,危難之時一柄劍一匹馬沖進沙場,他仍舊還是當年那個威名赫赫的將軍。 縱或許廉頗老矣,然將心不老。 *** 送走宋戟后,二人回到城中,收拾東西準備次日一早啟程回京。 太后急詔,言語間不容不遵。 蘇虞有些不解。 莫不是京中突發(fā)何變故了?可秦汜這邊似乎也未得到消息,什么消息能封鎖而躲過秦汜百密無一疏的眼線?又是何變故,非得急召太子和晉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