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因這節(jié),何棲把沈拓的衣衫收在箱中一時倒忘了,沈拓連看都不看,反問:“她盡做不合時宜的事,可有說不中聽的話?” 何棲見他不愿穿,也只收在了箱底,回道:“她又不是親來,不中聽的話哪會過別人的嘴說出來的?” 沈拓還嫌不夠似得,合上箱蓋,笑道:“既如此,別個壞了過節(jié)的興頭?!?/br> 何棲笑依了,就此揭過再不提及,那兩件衣衫也只陳在箱底,空染樟香,鮮艷不再。 . 除夕當日,舉家起個大早,便連施翎這等貪覺的,也是邊打著哈欠邊掙扎著起身,等捧著海碗吃了米粥并幾個炊餅,這才精神起來。 何棲掩嘴笑,道:“今日再不讓你們閑的,阿翎與小郎去掛桃符,貼鐘魁。大郎幫忙搬了爐子出來架了油鍋,將rou剁了臊子?!?/br> 阿娣早洗凈了rou,連同姜蒜并一食案端了出來。沈拓cao刀,拭了下刀刃,嫌棄不夠鋒利,又嫌桌案不穩(wěn)。 何棲道:“只你事多,不過剁rou,但倒挑這些許刺來。” 沈拓辯解道:“阿圓知行家里手,頭等重要的便是行頭,哪里將就?!?/br> 何棲睨他一眼:“胡吹得法螺?!?/br> 沈拓笑:“娘子只管吩咐,你是要精rou的臊子,還是肥rou的臊子?包管精的不見半點肥的,肥的不見半絲精的?!?/br> 何棲嫌棄他事多,捉弄道:“那你精、肥各剁了,休讓我找了差錯來?!?/br> 阿娣在旁邊眨眼,她雖怕沈拓,還是忍不住縮了脖子,疑惑張口:“娘子,炸丸子雪花rou最好,精的也好,肥rou剁了臊子使什么?” 何棲撇嘴笑道:“你家郎主使力只使嘴,多分派事與他。事后將精、肥臊子一拌也是一般道理?!?/br> 沈拓磨好刀,聽了搖頭:“阿圓只拿我消遣?!?/br> 他說歸說,剁起rou來確實又快又好又細,何棲拍手:“大郎不是虛言,可以架了鋪子賣rou去。” 何秀才拿銚子熬漿糊,施翎不夠耐性跑進跑出,只管將問:“何公,可使得了?”又拿手沾了沾,直接塞了嘴里。 何秀才嘆道:“你與小郎先掛了桃符,幾息便要來看上一回?!?/br> 施翎愁眉苦臉:“小郎嘰歪得很,高了不成,低了不成,偏了不成,沒齊整也不成,跟繡花似的,不過兩塊桃板,非要做出道場來?!?/br> 何秀才趕他:“小郎個低,怕是夠不上,你倒撇下他來與我搗亂?!?/br> 施翎吃著漿糊香甜,又偷了幾口,抬腳出去聽何棲夸沈拓rou剁得好,笑道:“哥哥砍得人胳膊,還剁不來rou臊?” 直把一邊刮魚鱗的阿娣嚇得渾身一抖,真當沈拓手沾人血的。直想:娘子和氣,秀才公也沒架子,只郎主嚇人。聽聞是衙門的差役,說不得打殺過人。 何棲知他頑笑,斥道:“快去掛符,只在這胡說?!?/br> 施翎哈哈大笑走了。 沈拓真?zhèn)€剁了兩樣rou臊,笑著看何棲拌了精肥,加了姜蒜細抹攪和成泥,燒熱油鍋,捏了湯圓大小的丸子,一個一個入鍋炸得焦香。施翎在外聞得香味,拋下沈計,也不嫌燙,捏了幾個在手里,邊吃邊走,尚未走到院門口,全都下了肚,又返身拿了幾個。 沈計氣呼呼進來道:“施大哥不幫忙,還撇下我偷嘴。” 施翎塞一個丸子在他嘴里:“小人家哪來氣性,與你一個丸子,你我作個同伙?!?/br> 沈拓殺了雞,拿滾水燙了褪毛,何棲道:“大郎留幾根尾羽,祭祖要用。”覷著何秀才不察,將一個丸子喂他。 沈拓早看得眼饞,心喜何棲體貼得,嚼了嚼,滿口rou香,獨自在那邊拔著雞毛邊笑。 第七十一章 午間各人將就吃了簡飯, 何棲與阿娣開始準備祭食。 搬了供案, 擺三葷六素大小九盤, 何棲凈了手, 讓沈拓巡三遍酒,自己與沈計在火盆前燒紙錢, 見施翎騎在墻頭,撩著尋味而來的野貓, 喚道:“阿翎你也來?!?/br> 施翎轉(zhuǎn)過頭, 素白的臉上有一瞬的遲疑,又聽沈拓也叫:“阿翎下來一同燒紙。”他那對秋后明月般的雙眸不由點開笑意, 那點笑又如漣漪般漾開來, 直至如夏花初盛。 何棲笑著看他躍下墻頭,過來與沈計蹲在一起,你挨我一下,我擠你一下。道:“好生燒紙錢, 別灑了灰?!?/br> 聽有人輕扣院門, 卻是大小兩個和尚,道是芨州有株古樹顯了佛跡,前往巡禮,路過化些素齋。何秀才見是千桃寺的僧人, 便回禮道:“今日家中不曾余飯, 卻有鮮的糖糕, 聊以裹腹?!狈愿腊㈡费b了糕點,又量了一升的米。 胖和尚與小和尚回了一個佛禮:“多謝檀越施與小僧飯食?!?/br> 何秀才笑道:“我雖非虔誠信徒卻也是寶福寺??? 二位僧人多禮?!绷⒃谀怯终f了幾句話,這才與他們話別,重闔院門。 何棲與阿娣又包了好此餃子,道:“長夜守歲,以免腹中饑餓?!?/br> 施翎拿了火箸微架了著紙灰,讓它燒透,說道:“嫂嫂多包些,凍在窗臺上,明早還吃?!?/br> 何棲道:“今日出得好太陽,晚間都不燒火盆,凍不住餃子,明日你要吃再包。” 沈計道:“施大哥連著明歲的飯食都做好了打算?!?/br> 日一偏斜,燒化了紙錢,何棲撤了供案,讓阿娣燒火,親手整治了一桌年宴。白煮的黃雞、嫩蒸的鮮魚、塊切的肥瘦大rou、風干的臘味,香煎的豆腐、煨燜的火腿干筍、素炒的銀芽、香燴的芋頭,鮮靈的荸薺、三絲羊羹,一碟蒜泥,一碟香油腌落蘇,一碟胙小魚,又一盤雪花糖糕。 沈拓又在院中起了一壇葷酒,拍了泥封,不等上桌便讓施翎偷了一碗去。 何秀才坐了主位,何棲讓沈拓倒了半滿的六碗酒,拿竹舀添了涼浸一晚的屠蘇水。何秀才取了第一盞,親遞給了沈計,笑道:“小郎年小,須飲第一盞。添歲康健,無病無災(zāi)?!?/br> 沈計接過,揖禮謝過,入口微辛,雖不慣飲還是仰頭干了,嗆得直咳嗽。何棲忙揀了一塊糖糕給他,道:“你們吃酒,也不墊墊肚子? ” 第二盞屠蘇何秀才遞與施翎,看著他微笑道:“這一盞阿翎來吃。鷹展其翅,翱翔云間,自在無憂?!?/br> 施翎謝過,接了酒笑嘻嘻地吃得精光,砸舌回味一番道:“好酒,不似那些寡淡的,不過涼水?!庇盅肭笠槐K,“這盞我慢慢喝?!?/br> 何棲笑道:“今晚不拘你,如你心意,可好?” 何秀才再遞一盞給何棲,萬般感慨,舊年此時女兒尚是額發(fā)覆眉,今歲卻是婦人裝扮,桃李成蔭,轉(zhuǎn)而又盼新年此時,說不得花開結(jié)子。 “阿圓飲了此盞,你入沈家門,已為沈家婦,安身此間,貞賢淑德,舉家和睦,所求必有所得?!?/br> 何棲眼中微有濕意,眨了眨長睫,不讓千思萬緒凝成珠淚,喝了酒笑道:“阿圓謝阿爹歲酒?!?/br> 沈拓依次起身,按著年歲,第三盞應(yīng)是他喝的,偏偏何秀才卻不動手,重新入座,拿筷子夾了香芋還夸:“綿軟香滑,又就酒又下飯?!?/br> 沈拓傻了眼,立在那好不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一眼何秀才又看一眼何棲,神色滿是委屈沮喪,吶吶道:“岳父大人……” 何秀才只不理他,與施翎對喝了一盞這才笑道:“你只讓你娘子為你斟酒,休來找我?!?/br> 沈拓被泰山捉弄取笑,只當彩衣娛親,又掉身對著何棲笑道:“岳父不管,娘子可休要將我拋在腦后不理?!?/br> 何棲抿嘴笑,取過酒盞,雙手舉至齊眉,目光流轉(zhuǎn)間且笑呤呤,道:“郎君飲盡此盞,增歲添福,事事遂心,梁間之燕,日日得轉(zhuǎn),郎君離家切記早歸。” 沈拓也雙手接過酒,慢慢飲盡,酒中百味,直入四肢百脈,他道:“娘子只管放心,只看我日后行動?!?/br> 他喝了酒不等何棲動手,取了最后一盞半彎了腰了恭謹敬于何秀才:“岳父請飲此杯,岳父添壽,百歲無憂,疾疫遠離,身體康健?!?/br> 何秀才笑呵呵撫了撫須,接過道:“大郎有心。” 吃過酒,賀過歲,何秀才笑道:“吃過年宴,大家守歲?!庇肿尠㈡芬粔K坐了,道,“家中沒那些規(guī)矩,大節(jié)也不拘些舊禮,一并坐下吃酒。” 阿娣搬了椅凳,只占了一個邊角,不敢太過靠近。 何棲也不勉強,由她小心坐那悶頭吃食。她平日不飲酒,歲節(jié)下也湊了熱鬧,大家推杯換盞,說些頑笑,不知不覺便多吃了幾口。 沈拓笑道:“桃溪小城,雖是歲節(jié)也不顯得如何熱鬧,不過走親訪拜年吃席。燈節(jié)也沒好的花燈,不過商鋪應(yīng)景掛幾盞燈籠,夜市喧囂也只是看看百戲,游游夜船?!?/br> 何棲吃著荸薺壓壓酒氣,微側(cè)著臉看沈拓,眼里略有狐疑,好生得怎么提起燈節(jié)來,正想著,便見沈拓沖他偷偷眨了下眼,立時醒悟過來,道:“那你只說何處熱鬧?我只聽聞禹京歲節(jié)前后近半月,火樹銀花不夜天,玉壺光轉(zhuǎn),燈火輝煌?!?/br> 施翎道:“竟這般熱鬧,不知何時親見一眼?!蹦檬种馔蓖鄙蛴嫞靶±伤沾洪澑咧?,做了天子門生,說不得還能跨馬游街呢?!?/br> 沈計不防差點被他捅到桌子底下去,葷酒性烈,他吃得微醉,沖著施翎做了鬼臉:“施大哥只拿我取笑?!?/br> 沈拓道:“禹京太遠,不過閑談。宜州倒可去一趟,宜州也辦燈節(jié),縱使比不得都城,張燈結(jié)結(jié),魚龍歌舞也是極少見的盛景。初十打了春牛,衙中十五仍有假,宜州也不算得路途遙遠,不如雇了車舉家前去湊個熱鬧?” 他話音一落,施翎已經(jīng)開始拍手叫好,立起身道:“正是正是,一年忙成拉磨的鬼,去宜州過個好節(jié),也開開眼界?!?/br> 沈計雖然想去,卻憂心花費為巨,因此不吭聲。 何秀才看了看何棲一眼,見她唇角含笑,眼中似有期待,想著:他們少年夫妻,新婚又聚少離多,又逢佳節(jié),何必澆他們冷水,便笑道:“大郎帶了阿圓一同去,我年老禁不得舟車,便不去湊趣添事,我與你們守門。” 沈拓忙勸道:“桃溪與宜州官道平穩(wěn),并不顛簸,我們游玩又不急于趕路。岳父同去,路上行程不必擔憂?!?/br> 何棲也道:“阿爹在家女兒如何放心,一同去才好。” 沈拓又使眼色給施翎,施翎忙道:“何公不去,我們?nèi)チ擞惺裁匆馊??反顯我等不孝,別家定要閑話我們將大人拋下,再者,嫂嫂第一個沒了興致,我第二個沒了興頭,小郎第三個提不起勁,哥哥……”他說著斜看沈拓。 沈拓笑:“只我是無情無義的。” 何棲沮喪道:“阿爹不去,我也不去了?!?/br> 沈計也忙嚷何公不去他也不去,施翎跟著遺憾點頭,也道何公不去,此行作罷。他們這般作態(tài),何秀才哪里不知,放下酒杯笑道:“你們年輕人游玩,拉著我一個老翁算得什么?!?/br> 沈拓道:“岳父再不應(yīng),我倒成了罪人,白勾起他們的念頭?!?/br> 何秀才笑了:“既你們不嫌我一介老翁無趣麻煩,便一同去宜州賞燈。” 施翎拍桌笑:“何公應(yīng)下,十五我們?nèi)ビ我挥我酥荩瑸榇宋乙喑詭妆?。?/br> 何棲與沈拓互換了個眼神,等宴罷,沈拓在廊下微住了腳,低聲道:“來年事多,明府定有各種吩咐,不如趁著燈節(jié),明正言順看看宜州的買賣。” 何棲微微一撇嘴,半埋怨:“也不與我打聲招呼,嚇我一跳,險些忘了應(yīng)和?!?/br> 沈拓討好道:“我是一時意起,再者,我知道阿圓定知我的心意。” 何棲輕啐:“你倒會派宮帽與我?!?/br> 沈拓一揖長禮:“娘子誤會,絕無半句虛言?!?/br> 二人說笑幾句,將廚下交與阿娣收拾,另拿攢盒裝了各色細巧干果蜜餞,移至偏廳守歲。移了食案坐榻,圍爐煮茶閑話。 施翎不知何時裝了一袋風干的栗子,掏出倒在幾案上,移過燈臺剝起栗子來,沈計挨著何秀才坐在榻上,不禁摸摸肚子:“剛吃好些酒rou,施大哥也不嫌噎得慌?!?/br> 施翎笑道:“我又不是一氣吃完,吃幾個吃盞茶,再說說話?!庇謱兒玫睦踝觬ou讓于何秀才。 何秀才吃了一個,笑:“倒好打發(fā)長夜?!倍犈谥衤暵?,又道,“家中也有幾掛炮竹你們怎么不去點了?” 施翎哈哈笑:“小郎怪得很,嫌它吵鬧,也不許我放,等栓院門時,我再去?!庇侄荷蛴嬚f要玩藏鉤,還要拉上何秀才,要賭酒。 沈拓與何棲二人坐在榻下,看他們笑鬧,道:“阿翎莫非還沒盡興?” 施翎笑:“平日你們不喜我吃酒,便是與我酒,也是素酒,沒味得很。除夕年節(jié)難得有一壇烈的,我少不得要放自己肚子里來?!?/br> 沈拓擼袖子道:“你與小郎一邊,我與岳父一道, 你我二人對喝?” 何棲邊起身拿邊笑:“你們不要吃得醉了睡了過去。” 何秀才由著他們笑鬧,爐火微暖,笑聲溶溶,只愿日日有如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