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阿娣木著臉,局促地藏起了手, 將它們背到了身后。 婦人掏過蟹的手全是泥, 這說話的功夫結(jié)成了硬殼, 她搓搓手,泥粒簌簌往下掉, 手上倒是干凈了些。 她無奈長嘆一氣,悲悲戚戚地擦著淚,低泣道:“阿娣,你歲小,不知家道的艱難,吃了這頓沒得下頓,家中幾只手掙飯,幾張嘴等食?你阿姊阿妹,連身整衣都沒。你怨阿娘偏心,實是活不下去,真?zhèn)€要等著餓死?你是個犟的,心又硬,揣在肚里十個月,生下來倒熱乎,大了憑得狠心!你只怨阿娘賣你,也不看看在大戶人家好衣好飯,你阿姊她們飯都扒拉不進嘴哩?!?/br> 阿娣滿臉的木然,像是一片在枝頭搖搖欲墜的敗葉,懸懸地掛在那。 婦人硬是上前將阿娣的手從背后拉出來,包在手里,狠狠地抽了抽鼻子,將哭出的眼淚和鼻涕都抽了回去,嘴角露出一抹笑來:“阿娣,你有阿弟了,唉喲,生得粉粉團的,小鼻子小眼睛,喜人的狠,你做阿姊了。” 阿娣迷茫地抽回手,道:“阿娘糊涂了,我早做阿姊了,家里還有小的姊妹呢?!?/br> 婦人笑道:“這如何相比?你的阿姊阿妹將來嫁了人,便是別家人了,阿弟才是你的依靠呢。” 阿娣又道:“阿娘又說糊話,我是做奴婢的,怎的又靠阿弟?” 婦人拍腿道:“打小便是這般直不楞的不懂拐彎兒,賣是賣了,還能贖身出來,仍舊好好嫁人匹配?!?/br> 阿娣嗖地抬起雙眸,張口結(jié)舌:“阿娘要為我贖身?阿娘有銀錢?”明明是喜信,可阿娣卻像籠在沉沉的霧里,更加迷茫了,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要離開沈家,離開娘子?歸轉(zhuǎn)家里? 她愣愣地回過身,愣愣地看著何棲,愣愣地地喚了聲:“娘子?” 未待何棲應(yīng)聲,婦人堆著笑丟開阿娣,趨上前來,行了一個禮,打量了何棲一番,夸贊道:“好俊秀的娘子,十里八村也找不出這樣的美人來?!彼呎f邊伸手要去拉何棲的手。 沈拓陰著臉,拿刀往前一隔,道:“這位大嫂,若是有事,說便是,動甚的手腳?” 婦人被嚇了一大跳,連連退后,瞪著沈拓手中的長刀抖如篩糠,道:“官差……恕罪,不是有意沖突,饒我一趟?!?/br> 何棲袖手站在一側(cè),道:“大嫂受驚,拙夫粗人不懂迂回,卻不是傷人性命的惡人。大嫂有事,只管說來聽聽,你可是要為阿娣贖身?” 婦人抖了抖,雖是輕紗擋面,卻難掩何棲秀美風(fēng)姿,又見她待阿娣和善,便當(dāng)她是柔軟的性子。誰知,一說話,卻不是好說話的模樣。聽何棲動問,小聲道:“兒女都是做娘的心頭rou,心尖血,哪有不疼的,當(dāng)初賣阿娣,實是無法可想,拿她吊了全家的命。眼下家里略好了些,自己骨rou在外做牛做馬,如何忍心,便想將她贖買回來,只求娘子開恩,給個恩典?!?/br> 何棲細察她的神色,緩聲道:“大嫂賣阿娣時得了十貫的錢,贖回卻不是先前的價,而是二十貫,不知大嫂可備了銀?” 婦人了一驚,豎起眉毛破口而出:“怎的翻了倍?倒似落寇劫家呢! ” 沈拓怒道:“大嫂慎言,我娘子好說話,我可不是好欺的,賊寇什么面目,你可要見上一見?!?/br> 婦人抬手給自己一個嘴巴:“唉喲,官差、娘子,我是個鄉(xiāng)野村婦,嘴上沒把門,說慣了村話,真真不是有心的?!?/br> 阿娣扶著何棲,血赤通紅的臉,只將頭垂得要低到地底去。 婦人見了,沖著阿娣道:“阿娣幫阿娘補補,阿娘不會說話,你只木頭似戳那,也不支上一聲兒?!?/br> 阿娣的手抖了抖,舌頭跟被摘了一般,只出不來聲,何棲不露點痕跡地拍了拍她的手。阿娣一顫,露出一個溺水之人抓了浮木似的目光來。 “大嫂要是有心為阿娣贖身,找了牙保,備銀上門,我倒可以斟酌斟酌 ?!焙螚馈?/br> 婦人苦臉哀聲道:“一時沒這些銀錢,娘子可能寬上幾日,等小婦籌錢再來贖阿娣?” 何棲將眉一蹙,更加疑惑,點頭道:“大嫂一心盼著骨rou重聚,我倒不好充那拆骨離rou的惡人?!?/br> 婦人大喜,跪倒便拜,道:“娘子生得好模樣,又生得菩薩心腸,佛祖有靈,定看護著娘子康健?!彼f了一簍子的奉承話,一骨碌爬起來,對阿娣道,“阿娣等著,等阿娘接你回家?!?/br> 阿娣直著一雙眼睛,似墜夢中,腳下的地都是軟的,一時竟是分不清只身所在是真是假,只疑再睜眼便是在床帳之中。 婦人也不等阿娣回話,逕自歡天喜地走了。 她帶來的那個女童,赤腳破褲,被喝令守著蟹桶,也只聽話侯在原地,并不敢直前,只一直轉(zhuǎn)頭來看阿娣。 婦人見跑了好幾蟹,氣得拿手指點著女童的額頭,聲大得連何棲等人都聽得清楚,只只她罵道:“生你就是來討債的,飯倒知曉吃,事卻不知曉做,養(yǎng)你這么大,屁用都沒,連個蟹都看不住,少說也跑了兩三文的錢,將你稱斤賣了也不夠。家去家去?!?/br> 女童似是辯解了幾句,又拿指頭給婦人看,婦人拿臟手捊了捊她的指頭,氣道:“倒是把你生得金貴,這么點血沫沫,灑把泥灰就沒了,倒喊起疼來。阿娘下地,彎刀錯了勁,割了半邊的rou還要割草呢。你們的皮rou值錢,阿娘的皮rou便是泥水和的?” 她罵罵咧咧抱了蟹桶,牽了女童急急慌慌地走了,走了一段路,又想起什么,跟河道邊一個粗矮役夫屈膝道謝。 阿娣眼尖,喃喃道:“那個人,好似家中四叔?!?/br> 沈拓也不轉(zhuǎn)寰,對何棲道:“阿圓,這事有蹊蹺,里面怕是有事端。” 何棲點頭,握住阿娣冰冷的手,柔聲道:“阿娣,你我雖是主仆,你來家中也不長久,我卻視你如親。你阿娘要是真?zhèn)€有心接你家去,我自會將契放還于你,也好讓你一家團聚;若是你家中另的謀算,我也能護你一二。” 阿娣好似一只躲在草叢里的獸,不必何棲提醒,她自己便嗅到了不對,淚眼朦朦道:“娘子幫我,娘子買了我,我便是娘子的人,娘子要我活,我便活,娘子要我死,我便死?!?/br> 何棲摸了摸她的小揪揪,笑道:“傻阿娣,才多大,便又死又活的,我不是閻王殿前掌命書的判官,哪里定人生死?” 阿娣抽噎道:“娘子別不要我。我也不知阿娘為何要贖我,我在家中沒穿過好衣,沒吃過飽飯,沒睡過好覺,日日挨打挨罵,又有干不完的活計。我是壞了心腸,不愿回去挨苦、挨餓,我黑了良心,在娘子這邊得了好,也自個藏了起來,不曾想著捎去家里,只想離得遠遠的,不讓他們知曉?!?/br> 她越哭越傷心,跪在地上抱了何棲腿,哭求道:“娘子別嫌我,要打要罵都可以,只別不要我?!?/br> 何棲被她說得心酸,扶她起來道:“阿娣不哭?!蹦檬峙翞樗亮四?,道,“一張花貓臉,也不知羞。” 沈拓見她哭成一團,好不可憐,又見哭聲引得周圍竊竊私語,與另一個監(jiān)工知會了一聲,牽了馬讓何棲與阿娣坐了,先行將二人送回了家去。返回河道前,道:“阿娣,你有委屈,只管告訴我與娘子,我們自會與你做主,你既進了沈家,豈會讓你被人欺了去?!?/br> 阿娣感激涕零,略收了悲聲,跑進去洗臉整容。 何棲站在院門前與沈拓道:“大郎托人查查此事,今日事忒巧了些,好似在那等著一般。牛家送阿娣來時,言道是因家中姊妹太多,阿娣的娘親又有身孕,實養(yǎng)不了,這才將她賣了。今日看她衣著言談,也不似另有營生,我張口要二十貫贖身錢,她雖氣急怒罵,卻不曾推拒,顯是能出得起資費,哪來的銀錢,實是讓人費解。 再一個,看她待阿娣,言語里責(zé)罵多,牽掛少,見到阿娣有喜卻不驚,實是有備而來,又直言便說要贖身,不知藏著什么古怪?!?/br> 沈拓點頭:“我看她想贖回阿娣倒是真的?!毕肓讼氲溃斑@幾日你們送飯食與我,在河道走動,想是被她四叔認了出來,告訴了家里,那婦人得信這才等在那?!?/br> 何棲咬唇:“非我妄議,定是不安好心?!?/br> 沈拓道:“藏著什么禍心,查了便知,看她行動不似謹慎的,想來不難查探,去村中便能打聽出來?!?/br>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陳據(jù)的那幫死生兄弟, 大半跟著去了宜州, 留下的幾個要不四體不勤, 要不細瘦體弱, 骨髏覆層薄皮,風(fēng)吹就倒, 癩眉鮮眼,形容猥瑣。 沈拓找了其中一個綽號歪七的閑漢, 許了些銀錢, 讓他去李石村打聽阿娣家事。 歪七生下來便頭歪腳斜,立那活像畸生亂長的細木條, 為人卻很是義氣, 推了沈拓的銀錢,道:“都頭有事,盡管吩咐,我家堂兄隨著陳家哥哥去宜州掙飯, 全賴都頭的恩情, 些些的小事,我張手收銀,唾沫也要淹死我。”只死拒不肯。 沈拓笑道:“既如此,我請你吃酒, 全當(dāng)謝你的仗義。” 歪七歪著嘴笑:“銀不收, 酒卻好使?!?/br> 歪七全身也沒三兩的力氣, 細條胳膊一捏就斷,打探消息卻是好手。裝做收雞毛雜物的, 挑了個輕飄飄的小挑擔(dān)便去了李石村。 他們這些人最慣的便是看人衣裝,識人品性,再兼三寸利舌。尤是那些游手好閑之徒,長日無事,東游西逛,東家吵了嘴,西家娶了婦,哪家割了rou,哪戶沽了酒,只沒他們不感興趣不想知曉的,比那些長舌婦還愛搬弄是非。 歪七在村中轉(zhuǎn)了轉(zhuǎn),見井臺樹下癱了個人,一看便是個懶貨,餅掛脖頸懶得低頭,家埋銀山懶得揮鋤,彈個指頭都似要他半條的命。 歪七一擦汗,笑著上前討水:“這位郎君,小人是走村串巷收零碎雜物的,天熱,口中燒火,討碗井水吃吃?!?/br> 村中懶漢連眼皮都不掀,不耐煩道:“自去打水,啰嗦。” 歪七將擔(dān)子往旁邊一撂,放下井桶吊了半桶水上來,拿手盛著吃了幾口,又洗了把臉,一屁股坐在懶漢的旁邊,摸出一把干棗吃起來。 懶漢聞到甜味,抽抽鼻子,出聲道:“收雞毛的,吃了村中的水,把一顆棗與我吃?!?/br> 歪七咧嘴一笑,捏了一個棗放他嘴里。懶漢嚼了嚼,幾下咽了,又討要:“兄弟再與我一顆吃吃?!?/br> 歪七仍喂進他嘴里,抱怨道:“你們村憑得窮,轉(zhuǎn)了半日,連根鳥毛都沒收到,破鍋爛鐵都沒得一塊?!?/br> 懶漢笑:“你個收零碎的,自家沒眼色,不年不節(jié),誰家吃雞存得雞毛?” 歪七奇道:“我便不信一年到頭連只雞都不吃的,你們村莫非連富戶都沒有?” 懶漢冷哼:“東頭倒有大戶,住的大宅,養(yǎng)的惡狗,殺雞殺豬,誰個稀罕賣些雞毛換銅板子?” 歪七點頭:“是是是,兄弟說得有理,他們手指縫漏的都夠我們一年的嚼用,拔根汗毛比腰還粗?!?/br> 懶漢面有得色,好似自己也沾了點光,伸根手指指嘴:“兄弟再把一顆棗與我吃,你這干棗沒rou,只甜個嘴。” 歪七暗地翻個白眼,臉上笑道:“金絲棗兒倒是核小rou多又甜,上哪得它去?唉,買賣不好,不得葷油的到肚,昨日鄰舍燉雞,饞得人半宿沒睡。” 懶漢被曬得出了一層油皮,好似一塊快要發(fā)臭的死豬rou,他被歪七說得引起饞蟲來,咂咂嘴,道:“李老二家昨晚又吃蟹又吃rou,勾得人心癢癢?!?/br> 歪七道:“蟹倒罷,一嘴的殼,rou是難得,想來李老二家中闊綽?!?/br> 懶漢咕咕直笑,肚子一起一伏,鄙夷道:“屁個闊綽,你往村中轉(zhuǎn)上一圈,看哪戶破房草頂便是李老二家,雞籠子似得住了十幾口人,一伸胳膊就能打到別個的頭,刮了米缸也刮不出二兩的米來,饒是如此,年前生得一個小郎君倒似得了金元寶,能不能養(yǎng)活還兩知。” 歪七一聽,心下大喜,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還道要耗些口舌才能打聽到阿娣家的事,誰知竟是送到了跟前,好奇道:“真?zhèn)€如此,竟還能吃rou? 許是在哪發(fā)了財,也不知是什么營生……” 懶漢笑起來,掃他一眼:“收雞毛的,可有了婚配?” 歪七拍拍衣擺,苦笑:“掏了祖墳都尋摸不出一貫錢為,哪來的婚配?” 懶漢唉氣:“便是有錢,你生得好似癩痢鬼,娶了婆娘也養(yǎng)不出好看的女娘來?!彼麚u頭晃臉,“李老二生得一窩小娘子,雖養(yǎng)得細仃仃一個個好似要飯的乞兒,生得卻是平頭正臉,賣得好價錢?!?/br> “賣……賣女?”歪七裝作大吃一驚的模樣。 懶漢不解看他:“沒這么多米糧養(yǎng),不賣掉,莫非溺死?又不是將將生下的,貓崽大小,往水里老墳里一丟,事了另行投胎。李老二家倒不行這等惡事,年前賣掉一個女兒,年后又賣了一個,得的銀錢將小兒養(yǎng)得□□嫩皮的。這些時日,許是銀錢用盡了,又動了賣女的心思,胡刁婆成日黃鼠狼似得在那打轉(zhuǎn),黃嘰嘰的兩只眼,只差沒伸個尖嘴出來?!?/br> 歪七吃驚:“胡刁婆?可是胡四娘?” 懶漢笑道:“可不就她,西家走,東家串,專門挑三窩四,使人賣女,拉纖保媒。別家做媒都說去做正頭娘子,只她說媒專說去做妾的,名兒最臭,買賣最旺,死后也不怕拔舌下油鍋?!庇挚赐崞?,“老哥也識得她?” 歪七道:“怎不知她?大名鼎鼎的人物。只是,知曉她的人都知她不安好心,不要她做媒?!?/br> 懶漢咕咕直樂,又問歪七要了個棗,道:“誰管好不好心,世間最真的便是一串串的銅板,有銀到手便是真?!?/br> 歪七道:“也不怕將他們女兒說去污水溝里去?” 懶漢不以為然:“賣都賣了,管她好賴,全當(dāng)是嫁女,潑水出了門,管她的死活?!?/br> 歪七心里估了大概,起身拍拍泥,道:“唉喲,本只想歇歇腳,誰知哥哥說話有趣,竟是聽住了,倒誤了時辰,歸家日頭都要落山了?!彼呎f邊急著去挑擔(dān)子,擔(dān)子太輕,起得猛了些,差點了摔了個趔趄。 懶漢看他險些摔倒,覺得有趣,躺那指著他哈哈大笑,拍手道:“生得似個推磨的鬼,平地也摔跤 。” 歪七也不生氣,道:“爹娘生下便是這般模樣,沒法挑去。” 懶漢聽了,更加得了趣,只躺那笑得喘不上氣來。 . 歪七既知胡四娘,離了李石村回了桃溪另行打聽,心道:這臭婆娘專壞好人家的女娘,去歲茍家案,便有她的份,險些挨了板子,消停了許久。如今風(fēng)平浪靜,她又出來招搖,不知又從哪接了黑心的買賣,將好好的女娘往泥坑里填。 回了自家的地頭,歪七喊了在街上賣鮮果,問他道:“你可知胡四娘最近為誰做媒?” 賣鮮果的啐了一口,道:“哥哥怎問起她來?我還真?zhèn)€知曉。你道是哪個?就那個侯郎中?!?/br> 歪七吃驚:“他病歪歪的還要納妾?那寸rou能用?” 他說得粗鄙,賣鮮果不過十多歲的年紀,漲紅了臉,抱著果籃“呸 ”了一聲:“總比你個歪七好。” 歪七笑起來:“我只頭歪,他是那話歪,哪里比我好?” 賣鮮果的也笑:“哥哥再胡纏,我不與你說了。” 歪七討?zhàn)垼骸笆歉绺缁鞄?,你說你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