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謝映棠一時呼吸受阻,睜大眼看著他,似乎是反應不過來。 謝映舒感受著手掌下那纖細的力量,只要他用力,這個從小被他視為最珍貴的寶物,就不會再被人覬覦。 他淡淡闔眸,忽然猛地甩袖起身。 謝映棠被他大力地摜到一邊去,她低頭撐著手,忽然一陣猛咳,發(fā)絲從兩側(cè)垂下,遮住了部分神情。 他畢竟是她阿兄。 幼時,但凡她生病了,他都會親自喂她喝藥。她想要什么他都給,她闖了禍是他善后,哪怕后來,他又會轉(zhuǎn)過頭來將她教訓一頓。 他總是最是嚴苛,卻又最是護短。 嗓子并不痛,他沒有用很大的力氣,可她就這樣拼命地咳著,眼角都要咳出了淚。 她抬手拉住他的衣擺,嗓子里有了一絲哭腔,“阿兄,我真的不想與你為敵。” 謝映舒深吸幾口氣,袖中手緊緊攥了攥。 他當然知道她不想。 是他太氣了。 氣她,氣成靜,也氣自己。 他真的想恨不得將她殺了干凈,可奈何如此心軟。 她從小犯了再大的錯,也不過關一關,罰一罰抄書,便是連讀書時不聽話打手板,才一下,小丫頭便雙眼盈淚,讓人就此作罷。 謝映舒重新蹲下,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淚,慢慢垂下眼,“你還想嫁給成靜?” 謝映棠咬了咬唇。 謝映舒唇色有些泛白,笑意輕嘲,拂袖起身,再也不看她一眼,“那我便祝翁主,能有日與情郎喜結(jié)連理,百年好合,兩情相悅,最好……一起實現(xiàn)你們可笑的志向?!?/br> 他拂袖而去,腳步聲漸遠,再不回頭。 謝映棠抬手掩面,傷心至極。 后來,她也不記得自己跪了多久,總之,她雙膝已經(jīng)麻得快要失去知覺,她夜里又餓又冷,可她熟悉的人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回。 一旦觸及家族底線,她記憶中慈祥的阿耶,溺愛她的家家,似乎都換了副面孔。 她心底發(fā)冷,卻還是不肯認錯。 再后來,便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按照多年來的規(guī)律,她醒來時,家人應已經(jīng)心軟。 可這一回,謝映棠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祠堂里,侍女們給她喂了熱粥,請郎中來瞧過后,便讓她繼續(xù)跪著。 謝映棠倔強,哪怕身子搖搖晃晃,也要跪下去。 就連那些未曾伺候她的婢女瞧了也不忍心,出言相勸,都被一一漠視。 謝映棠跪得端正,唇上已毫無血色。 洛陽城中的謝族長輩們聽聞了此事,都親自去與謝定之討論了此事,他們想動家法,但謝映棠身子比常人弱上許多,又如何挨得住再重一點的處罰? 便一拖再拖,只暫且讓人跪著。 謝映棠后來又暈了過去。 那一次暈倒,便是高燒不退,漫長的昏迷。 公主終究狠不下心來,沖進祠堂命人將謝映棠抬回了公主府,路上碰見神色淡靜的謝映舒,公主猛地抬頭,指責道:“你便是這么做兄長的?你meimei已經(jīng)這樣了。” 謝映舒冷淡道:“總歸是死不了的。” 公主怒道:“你說什么?” 謝映舒一扯唇角,笑意涼瑟,目光落在抬著meimei遠去的下人身上,搖頭道:“家家又能護到幾時呢?” 公主惱怒至極,抬起手指著謝映舒,低聲訓斥起來,謝映舒倦于多說,面上恭謹萬分,心底卻冷淡至極。 公主將謝映棠帶走之后,請了許多郎中為她診治,可她遲遲不醒,謝府的人來過幾次,皆被公主斥退。隨后,謝定之在早朝之后親自造訪崔府,與光祿勛崔老談了婚事。 謝府門前的探子匆忙回了成府,成靜負手靜立在窗前,聽人稟報探聽到消息。 那人說到“翁主昏迷不醒”時,成靜遽然抬眼,眸底寒光一濺,旋即垂下眼瞼。 袖中手攥得死緊。 謝族真的下得去這狠手。 既是要懲治謝映棠的胡鬧任性,也是要告訴他:他非但配不上她,還會拖累她。 可他偏不信。 要么他自己不愿要,他勢在必得之人,必不會就此放手。 他薄唇冷冷一抿,淡淡問道:“錦繡樓里的書生們是否已經(jīng)召集?” 一邊的子韶道:“已經(jīng)都安排好了。” 成靜道:“將我府中珍藏的字帖三日后拿去望萃居拍賣,這幾日先放出消息,就說謝族暗罰端華翁主,編造得越亂越好,并鼓動昔日她救濟的流民,三日后,再借拍賣將消息傳到京中權貴圈子內(nèi)?!?/br> 子韶微微一驚,“那字帖……可是前朝書法大家失傳之物,當為無價之寶?!?/br> 成靜轉(zhuǎn)過身來,淡淡道:“為她一擲千金,值得?!?/br> 子韶心底深深一憾。 成靜垂下眼,拿過案上已經(jīng)寫好的書信,吩咐道:“再把此物遞到西城妙萃坊去,暗中交給掌柜的,他自然知曉應該怎么做。再將消息散播開來,讓崔二郎提早知曉。” 子韶問道:“郎君真要為了她……將原本的計劃全部打亂?” 初來洛陽,成靜還在荊州的時候就說,以韜光養(yǎng)晦、徐徐圖之為佳。 如今貿(mào)然因她動用部分勢力,又與權勢最為鼎盛的謝族對上,或許他也難以自保。 成靜推開窗子,看著窗邊一片鮮亮碧綠,他特意移植過來的垂絲海棠已經(jīng)開了一半,滿樹鮮紅。 他道:“亂就亂罷,我有何懼?” 那日之后,洛陽城中漸漸傳開流言。 有人說,端華翁主心地善良,不過不小心摔碎了御賜的什么東西,便被族中人處罰,因身子骨弱,已經(jīng)昏迷不醒;有人卻說,端華翁主是與誰家兒郎兩情相悅,謝族棒打鴛鴦,端華翁主才想不開自盡了;更有甚者,說世族見不得族中女子與寒門來往,故而發(fā)怒懲戒,翁主如今性命垂危。 事情一開始就傳得離譜,后來隨著流言擴大,更是成了各個版本,什么匪夷所思的揣測都有,茶館街巷里人人議論不休,可不管怎么傳,歸納起來,不過就是——端華翁主心地善良,奈何不小心惹了那些權貴不快,如今很慘很慘。 那些被她救濟的百姓,或是仰慕其才情的讀書人,都開始憤懣不平。 欺壓百姓也罷,這些士族規(guī)矩之嚴,竟是連自家人都不放過么? 當初站在粥棚下的小娘子何其善良坦誠,定是這些權貴有心與人家過不去。 百姓想的不多,只在口口傳著翁主有多好,甚至夸大其詞,神乎其神,只差將翁主夸成九天仙女下凡,短短幾日之間,民心已徹底偏了。 有人暗中造勢、利用百姓。謝族的探子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 后來,失傳的名家字帖便出現(xiàn)在望萃居,引得名門公子紛紛高價競拍。 競拍的當兒,席間小廝來往走動,便在悄悄談論謝族那事。 聲音不大不小,偏偏又傳到那些公子哥的耳朵里。 再后來,謝定之下朝時,便被好友崔昌平一把拽住胳膊,劈頭便問:“你們謝族那翁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謝定之瞇了瞇眼,才了解事情始末。 他與崔昌平解釋了一番,回府后,氣得拍案,便命人將謝映棠帶來。 可身邊的仆人卻道:“郎主……翁、翁主她,還沒醒?!?/br> 謝定之忽然怔了怔,問道:“她昏迷多久了?” “翁主身子已經(jīng)好轉(zhuǎn)了,公主殿下還日夜守著。”仆人道:“待翁主醒來,殿下那處定會傳消息回來的?!?/br> 謝定之闔眸,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他正要抬手讓人退下,忽然一頓,腦海中有什么一閃而過。 會不會是成靜? 那小子瘋了不成? 謝定之沉吟片刻,去見了謝太傅。 雖然這件事情實在荒謬,且對謝族名聲有損,但他畢竟也是做父親的,哪里真的忍心這么罰女兒? 順水推舟,改為從輕處罰也不是不可。 后來,謝映棠醒來時,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棠苑,一邊案上的藥正冒著熱氣。 她艱難地撐坐起來,茫茫然環(huán)顧一周,卻發(fā)現(xiàn)身邊的婢女無一人面熟。 心往下沉了沉。 隨后幾日,謝映棠便又被軟禁在閣樓上。 說來,她并不是第一次被關,關來關去的總歸還是漸漸習慣了,沒有人的時候,她自己也能找到消遣。只是,這一回與往日都不同,偌大謝府,她除了身邊那些陌生冰冷的面孔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人,無人可以來探望她,她也不出去。 那些新來的侍女都是曾經(jīng)在謝太尉跟前服侍過的,個個懂得分寸,既不會對謝映棠無禮,也不會縱容她做任何不合適之事,偶爾謝映棠寫字趴著睡著了,便會被她們叫醒,推著去沐浴更衣,再一股腦兒地塞進被子里,闔上門來,又留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謝映棠這回做不到心安理得消磨光陰,她擔心著成靜,亦怕族人會采取別的辦法,便嘗試了許多逃跑的辦法,每次連第一道門都沒跨出去,便被人給抓了回來,她實在聰明,花樣繁多,侍女們與她斗智斗勇,久而久之,謝定之親自過來,素來慈祥的父親對她不再有好聲色,劈頭便問:“是不是非逼著為父見你捆起來?” 謝映棠遂不敢再動。 謝定之看著女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只覺得腦仁疼,拂袖而去后過了幾個時辰,公主便親自來瞧了瞧幺女,跟她例舉了許多與她年紀相仿的士族女郎們,人家如何如何知書達禮,誰誰又已嫁了人,如今cao持一府事物,頗有主母風范。謝映棠卻說她將來亦能為成靜打理一府,氣得公主也拂袖而去。 之前全洛陽便在傳翁主的各種傳言,如今她與外界隔絕的消息又不脛而走,外界也有人私下里好奇這一回又發(fā)生了什么事。老夫人素來不太管小輩的事情,聽人說了謝映棠歡喜成靜,狠狠一拍桌案,慍怒道:“這丫頭!好生糊涂?。 ?/br> 許凈安此刻正侍立在一邊,給外祖母端上剛剛沏好的茶,聞聲心念一轉(zhuǎn),柔聲勸道:“外祖母消消氣,棠兒meimei心思單純,素來與誰都相處得好,一時忘了自己身份,只要還未釀成大錯,凈安以為,便也不算大事?!?/br> 她一說“忘了身份”,老夫人便想起謝映棠素來不擺架子,名門閨秀溫柔謙遜是為好事,但這丫頭,素來與人嬉笑瘋鬧,也討得那一群下人都愛與她開玩笑,這又像什么樣子?老夫人皺了皺眉,冷哼道:“還是自小嬌養(yǎng)慣了,行事不矜持也罷,又怎么能在外面胡鬧?” 謝秋媛甚少見祖母如此如此生氣,見狀悄悄瞧了許凈安一眼,便笑道:“我聽說,堂姊前幾日被罰跪在了祠堂,大伯父與翁翁都狠下了心來,想必……如今也該知錯了罷,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祖母消消氣。” “說到此事……”許凈安擔憂道:“棠兒meimei現(xiàn)在還被關在棠苑,也不知道怎么樣了?!?/br> 一個說想必已知錯,一個又說正被軟禁著,顯然是沒有知錯,還在倔著。老夫人念及此,恨鐵不成鋼道:“那什么……成、成靜?此人不過一芝麻小官,她看上了他哪一點?” 許凈安念及記憶中那風雅雋秀的兒郎,便斟酌道:“棠兒許是覺得……此人人品不錯,故而一時忘了身份……” “荒謬!”老夫人甩袖起身,往謝太傅書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