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他熟悉的那個刺史成靜。

    統(tǒng)領(lǐng)一州，他通身的氣勢多了一絲凜然壓抑，與他在沙場上滾過塵土的殺氣不謀而合。

    這個人就算是回了繁華洛陽，氣質(zhì)也不會被繁華消磨殆盡。

    成靜看著謝映展帶著笑意的臉，冷聲道：“第一次，你從秭歸去往巫峽，意圖兵分三路，主要以水軍攻之，敵軍主力卻偏向巴東，我不阻你，永安危矣。第二次，敵軍伏于洛谷，你欲開辟棧道以奇兵破敵，卻不知后方盩厔軍心不穩(wěn)，幾近嘩變，我若不害你，你違抗將領(lǐng)事小，你手下八千輕騎怎可不全軍覆沒？”

    謝映展臉色遽變，霍然起身，寒聲道：“若非是你，宋郎怎會戰(zhàn)死？我未告知大都督，已是對你手下留情?！?/br>
    那宋郎，便是大都督宋讓之子宋玧。

    陣前痛失愛子，宋讓悲痛萬分，仍咬牙打完了那一場戰(zhàn)事。

    “手下留情？”成靜好似聽到了什么笑話，低頭拂了拂袖擺，搖頭笑道：“世人都知君驍勇，卻高估了你的智謀與忍耐力。宋郎不死，怎會有宋都督怒守子午谷的戰(zhàn)績？后來，不是也有宋勻了嗎？”

    謝映展驟然一驚。

    宋勻，宋玧。

    成靜歸洛陽后，宋勻正是宋讓跟前最得長官歡心的少年將領(lǐng)。

    這么一咂摸，才知不尋常。

    謝映展雙手狠狠一握，抬手猛地?fù)]向成靜的臉。

    成靜身子一側(cè)，抬手橫擋他手，身子輕飄飄地躲了過去，冷笑道：“謝將軍還是想好，真的要與我為敵？”

    謝映展怒道：“你如此不折手段，怎可為我meimei良配！”

    成靜涼涼笑道：“是嗎？”他驟然后退，躲過謝映展緊跟過來的一拳。

    謝映展幾圈落空，驟然拔劍，成靜眼角冰冷，進(jìn)退應(yīng)對有余，一時那低矮案幾驟然被掀翻，茶水瓷器嘩啦啦散了一地，兩人竟越打越兇。

    “郎君！郎君快別打了……”謝府跟來的小廝急得焦頭爛額，見勸說無效，唯恐出了人命，忙要跑出去叫人，誰知剛跑到門口，謝映展當(dāng)空將劍一扔，那劍急速插入木質(zhì)門上，橫在那小廝的眼前，劍身清鳴，震顫不止。

    那小廝兩腿一軟，跌坐下來。

    謝映展冷冷瞥了一眼這沒用的廢物，收手冷道：“你想如何？”

    成靜背靠著屏風(fēng)，冷然道：“幾日后宮宴，你將棠兒帶出來?！?/br>
    謝映展眉梢一揚(yáng)，“你喚她什么？”

    “棠兒?！背伸o面色如常，“我喜歡的，勢在必得?！?/br>
    謝映展忍了又忍，又問：“我?guī)鰜?，又能有什么用？難不成你還要帶她私奔？”

    成靜道：“我看見她安然無恙，才能徹底放心，至于娶她，我自有辦法?！?/br>
    謝映展抿唇不言。

    成靜走過去拔出門上的劍，丟還給他，篤定道：“哪怕你如今還有疑慮，將來不會后悔與我合作?！彼Z氣平淡，如在述說現(xiàn)實，非但不顯狂妄自大，還給人一種勝券在握的感覺。說完了這些，他也倦于再停留，直接轉(zhuǎn)身出去。

    謝映展抬手，長劍清鳴一聲，入了鞘去。

    他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雅間，轉(zhuǎn)身回了府。

    第41章 宮宴…

    謝映展回府時，正巧看見三郎從里面出來。

    兩人目光交錯，謝映舒抬手道：“阿兄?！?/br>
    謝映展抬手回禮，笑道：“三郎要去何處？”

    “尚書臺有些要事需要處理?！敝x映舒微笑道：“阿耶方才正有事與你說，阿兄直接去書房罷？”

    謝映展點了點頭，謝映舒與他擦肩而過時，忽然又出聲道：“三郎，我怎么沒見到棠兒？”

    謝映舒微微一頓，隨即轉(zhuǎn)眸笑道：“她那脾性，又闖了小禍，等過幾日放出來了，阿兄自然能見到了?！?/br>
    謝映展緊盯著他平靜無波的雙眸，慢慢道：“是嗎？”

    謝映舒淡笑道：“你這是不信我？罷了，信與不信，你去問阿耶便是，不過我要事先提醒你一聲，這樁事誰也插手不了，阿兄又何必管呢？畢竟，我們都不會害她。”正說話間，謝澄從外面跑進(jìn)來，稟道：“郎君，馬車已經(jīng)備好了。”

    謝映舒頷首，又瞥了一眼表情不甚好看的謝映展一眼，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冷淡拂袖去了。

    謝映展眸子微黯，轉(zhuǎn)身大步去見了父親。

    謝定之正端正跪坐在案前，廣袖半挽，埋首翻著以往的卷宗，面前鋪著一張輿圖。

    謝映展上前拜道：“阿耶。”

    謝定之沉沉“嗯”了一聲，抬手揉了揉眉心，直截問道：“宋勻越級拔擢之事，你怎么看？”

    謝映展微頓，腦海中一霎想過成靜的話，隨即垂眼道：“孩兒覺得不簡單?！?/br>
    “是不簡單?！敝x定之抬眼冷冷道：“方才我入宮覲見，陛下欲大辦宮宴慶功，主要為你們這些年輕一代的將領(lǐng)接風(fēng)洗塵，所提拔有功將士皆在邀請名冊，無論貴賤，意欲以此鼓勵軍心，你又怎么看？”

    無論貴賤……便是要公然將士族與寒門子弟放于一席之上。

    自武帝以來確立九品中正制，士族攬權(quán)，寒門被阻隔于權(quán)利之外后，這是第一次，陛下如此公然要打破這層隔閡。

    說是鼓勵軍心，其實深想，似乎也有一層深意在里面。

    再結(jié)合成靜的話一想，又更加心驚了。

    謝映展面色僵硬，許久，才難以置信道：“陛下如此做，不會讓幾大家族公然不滿嗎？”

    謝定之淡淡地瞥他一眼，冷聲道：“說是鼓勵士氣，誰敢置喙？于陛下來說，此刻誰的利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打贏后面的仗。”謝定之慢慢起身，挽起的廣袖隨著他的動作慢慢拂落，他負(fù)手慢慢走到謝映展面前，沉聲道：“展兒，你此戰(zhàn)為何能立功，你應(yīng)知道原因罷？”

    謝映展心跳愈快，低聲道：“孩兒明白。”

    “宋勻此人，我已派人查過，年少聰穎，奈何身為孤兒，無牽無掛，自然無可掣肘?！敝x定之側(cè)過身子，身影被飄搖燭火拉得細(xì)長，聲音越發(fā)沉淡，“宋勻為什么要冒險救你，怕也是有人暗中指使?！?/br>
    謝映展薄唇略動，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握起。

    良久，他才艱難道：“是成靜?！?/br>
    謝定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是他。這小子，我之前以為是高看了他，沒想到還是低看了?！?/br>
    三年前，那個少年與他在湖亭中對弈，他便隱隱覺得成靜有故人的影子。

    像他父親——昔日的尚書令成諍，人人尊稱其一聲“令君”，因其風(fēng)姿德行皆為當(dāng)世楷模，才絕天下。

    后來，又因成靜惹怒陛下，被貶去荊州，而暗嘆他沉穩(wěn)不足。

    再后來，又因他查抄侯府，而覺得此人行事cao之過急，實在剛極易折。

    可如今一咂摸，又似乎不是這么回事。

    謝定之垂眼，淡淡吩咐道：“你去宮宴之后，記得不要與那些寒門將軍們產(chǎn)生沖突，少喝酒，注意動向?！?/br>
    謝映展低聲應(yīng)了。

    謝定之道：“退下罷。”

    謝映展抬眼看著父親的背影，喉間動了動，卻遲遲不走。

    謝定之皺眉道：“還有何事？”

    “孩兒有一事求父親！”謝映展一咬后牙槽，驀地單膝跪地，抬手道：“meimei心性單純，求父親不要再責(zé)罰，她一為嫡女，二有翁主之位，不可讓外人看了笑話?！?/br>
    謝定之垂眼看著他，不言不語。

    謝映展又道：“孩兒懇求父親，宮宴之時將meimei帶去，一來，可讓在場世族兒郎們與她一見，或許她便改變了心意。二來……以meimei尊貴之身，不去未免于禮不合。三來……”

    謝定之卻不欲聽下去，抬手打斷他道：“你見過成靜了？”

    謝映展臉色一僵，垂首道：“是?！?/br>
    “看來他也坐不住了，罷了。”謝定之道：“那便帶棠兒去罷，只是在此之前，我不會將她放出來，你去回復(fù)成靜，就說——”

    謝定之蹙眉想了想，笑道：“就說，謝族的人，一輩子都是謝族的人，別想著能從我手中奪去我的女兒。”

    謝映展不解其意，還是道：“其實，孩兒以為……”

    “你認(rèn)為，成靜也是良配？”謝定之搖頭，撫髯沉沉道：“他一個小小的中書舍人，憑什么就有底氣，要娶我族最尊貴的女子？”

    “且不說他是何立場，若娶我族女郎，又會讓天下人如何看待?！敝x定之冷冷道：“這小子，心思比他父親還深，平日所表現(xiàn)的喜怒未必是真的喜怒，棠兒嫁他，若是真心自然好，若不是真心……將來被他辜負(fù)，怕是連出路都尋不到了?！?/br>
    謝映展一想也是，他meimei就一個，雖并非一母所出，自小感情卻好，誰人不好好寵著？將來若嫁了個居心叵測之徒，怕也是白白要受委屈了。

    還是要考慮周全才是。

    成靜……確實有些捉摸不透。

    這處在思慮謝幺親事，謝映棠那廂卻在樓上睡得昏昏沉沉，小手抓著狼毫，臉上也蹭到了墨汁。

    她醒來后，只顧著爬上床，踢掉鞋子鉆進(jìn)被褥，強(qiáng)迫自己早日入眠，似乎一睡著，又見著了心上人。

    這樣直到晚上，侍女將她叫去沐浴，謝映棠臉上的墨汁才被她們給擦了去。

    那些侍女饒是伺候過郎主的，嚴(yán)肅而訓(xùn)練有素，此刻也不禁笑了，便柔聲道：“翁主這幾日不開心，若是覺得悶了，也可以與我們說話的?！?/br>
    謝映棠道：“你們幫我去問問阿耶，他什么時候肯消氣？我快悶死了?！?/br>
    侍女們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其中一人道：“翁主只需要妥協(xié)便好了。”

    謝小娘子聞言，頓時不再說話了。

    她才不妥協(xié)。

    后來，日復(fù)一日的，謝映棠真的快悶死了。

    只是她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打著滾兒時，奉昭公主便推開了閣門，笑道：“棠兒，這幾日想家家了沒有？”

    謝映棠一把掀開蒙著頭的被子，也不穿鞋，便赤著腳奔了過去，一把投入母親的懷中，“家家！”

    公主憐惜地?fù)崃藫崤畠旱拈L發(fā)，心疼道：“乖女兒，當(dāng)真是苦了你了，家家現(xiàn)在便帶你出去?！惫魈?，身后端著黑木拖盤的婢女上前，將拖盤上衣物發(fā)飾拿在手中。

    謝映棠抬頭，疑惑道：“去哪？”

    “去參加宮宴。”公主將謝映棠推到梳妝臺前，跪坐下來，親自拿木梳為她梳發(fā)，柔聲道：“你二兄如今歸京了，打了勝仗，陛下對他大加封賞，你與他多年不見，也好借此機(jī)會見見，還有你三兄，舒兒平日雖嚴(yán)厲些，也是一直擔(dān)心著你，只是被你阿耶狠心地攔在外面了。”

    謝映棠靜靜看著銅鏡中的少女，沒有回答。

    公主為女兒梳了好看的發(fā)髻，又給她穿上華貴的曲裾，廣袖飄逸如仙，飄帶襯得少女身形窈窕，而她雙頰略施粉黛，眉眼盈盈，眼尾上翹得勾人，遠(yuǎn)遠(yuǎn)一瞧，便讓人挪不開眼。

    謝映棠照著銅鏡，抬手撫了撫發(fā)間的琉璃釵，問道：“我又為什么要打扮成這樣？”

    公主笑道：“未出閣的端華翁主，風(fēng)華絕代，為何不能讓在座男兒都心生傾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