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謝映舒猛地松開手,右手緊捏成拳,狠狠打在柱子上。 指節(jié)上磕出了血跡,他卻毫無知覺,雙目之中,殷紅血絲漸顯。 第一胎流產(chǎn),此胎又是早產(chǎn),從今以后,皇后再難有身孕。 若是母子平安,孩子或許只是身子弱些。 可若母子出事…… 謝映舒簡直不敢想。 他最在乎之人,便是這一母同胞的阿姊和meimei,長姊待他如母,自小對他溫柔教導(dǎo),寬容有加,他常常心思急躁,不肯饒人,總是長姊在期間勸解開導(dǎo)…… 他看著那一盆盆血水還在不住地端出來,再也忍不住,一把跪在了皇帝跟前。 皇帝皺眉道:“謝卿怎么了?” “臣想進(jìn)去看看阿姊,隔著簾子也好。”謝映舒道。 “荒謬!”皇帝低叱道:“朕都進(jìn)去不得,你還想進(jìn)去?” 謝映舒緊緊抿唇,只道:“臣只是擔(dān)心阿姊安危?!?/br> “朕又何嘗不擔(dān)心?”皇帝冷冷拂袖,道:“起來!就在外面給朕好好等著。” 謝映舒卻不肯起。 皇帝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規(guī)矩畢竟是規(guī)矩,你進(jìn)去了又能如何?若是不肯起,你便跪著罷?!?/br> 不知過了多久,里面才有宮人退了出來,低聲道:“稟陛下,皇后娘娘生了。” 皇帝驀地一驚,謝映舒心頭大石終于落下,連忙問道:“皇后娘娘如何?” “娘娘安然無恙,只是……”那宮人猶豫許久,終于一把跪在地上。 謝映舒笑意漸散。 皇帝沉聲道:“只是什么?” 那宮人哆哆嗦嗦道:“只是……娘娘所生的是……是死胎?!?/br> 一句話如驚雷。 謝映舒猛地往前拉住那宮人,怒道:“你再說一遍!” 那宮人惶恐道:“陛下恕罪!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小皇子生下來便沒有氣息,渾身發(fā)紫,陛下饒命!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渾身一僵,腳步如飛,飛快沖入殿中。 殿中從太醫(yī)到產(chǎn)婆,俱已跪了一地。 每個人的表情都非常驚駭,恰恰可以證明,方才那宮女所言非虛。 皇帝沉聲問道:“孩子呢?” 一邊的產(chǎn)婆聞言,哆哆嗦嗦地膝行上前,將懷中用明黃布帛裹好的孩子舉起。 皇帝彎腰接過那孩子,低頭一看,神色遽變。 渾身青紫,氣息全無。 當(dāng)真是死胎。 元昆四年四月十七,皇后早產(chǎn),誕下死胎,滿朝震驚。 如今內(nèi)憂外患不止,江山危在旦夕,欽天監(jiān)連夜上書,直言此乃不祥之兆,皇后身系厄運,不宜再居含章殿,宜遷于西宮。 滿朝議論紛紛,國母生下死胎之事,自古以來聞所未聞,甚至有人說皇后當(dāng)不起中宮之位,氣運與國家相悖。 無論臣下如何上奏,皇帝俱置之不理。 四月二十八,皇后自縊于含章殿。 國喪鐘深夜敲響,謝映舒猛地驚醒,思緒回籠不過須臾,驀地快速起身,高聲喚道:“謝澄!” 謝澄連忙進(jìn)來,兩眼通紅,一言不發(fā)地跪了下來。 謝映舒動作停住,心口一僵,心里驟然冰涼一片。 謝澄低聲道:“郎君節(jié)哀,皇后娘娘她……薨了?!?/br> 作者有話要說:本文離完結(jié)不遠(yuǎn)了,我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本月應(yīng)該是可以結(jié)束的。 第90章 反心 含章殿,皇后靈前,諸妃哀哭。 謝映舒走到含章殿外,目光觸及那巨大的黑棺,身子一個踉蹌,謝澄連忙將他扶住,“郎君!” 謝映舒默默地推開謝澄,站直了身子,就這么看著那棺木,如在夢中。 分明昨夜,他從含章殿退下來之時,阿姊還在對他微笑。 他得了陛下默許,日日都在含章殿,唯恐阿姊心情不快,那日,從未提及過小皇子的阿姊忽然問道:“那孩子……怎么處理了?” 他一時僵住,不敢回答,皇后又微笑道:“我不過是問問,懷胎七月早產(chǎn),可畢竟也是我的親骨rou,你的親侄兒?!?/br> 謝映舒只好答道:“小皇子生下來便是死的,是以陛下命人葬了?!?/br> “可有賜名?是以何禮而葬?” 那個小皇子被視為不詳,更是皇家的恥辱,如何可以賜名?又怎能以重禮安葬? 謝映舒不言,心底驀地升起一股悲涼、憤恨、無奈的情緒,所有情緒混雜在一起,令他太陽xue突突地疼,心底也跟著抽得厲害。 目睹阿姊懷孕時的喜悅,步步為營,小心有加,終究在這重重宮闈之中,親眼見著阿姊成為犧牲品。 皇后看著他的神情,一切都明白了,便點了點頭,不再多問,只是道:“三郎,這么多年,自從我入宮開始,便甚少與你下棋了,來對弈一局罷?!?/br> 謝映舒默然,低聲道:“好?!?/br> 她微微一笑,抬手命眾人將那棋盤拿來,然后由宮人攙著慢慢起身,端坐下來,柔聲道:“依照你年幼時的規(guī)矩,你先落子罷,阿姊后來?!?/br> 謝映舒便笑了,拿過黑子,輕輕一落,淡淡笑道:“阿姊從前教我下棋時,總是故意讓我贏,但是這一回,阿姊不許再讓了。” 皇后掩唇笑道:“不讓。我讓了一輩子,今日要好好贏你一回?!?/br> 殿中紅帳被外間灌進(jìn)來的風(fēng)吹動,山水描金屏風(fēng)前,兩人的影子被光影拉得不住的搖晃,殿外花影投在三郎的水色廣袖之上,皇后一邊下著,一邊溫柔地看著阿弟。時至今日,方才知這一生,她是身不由己,但是終歸還是有掛念著的東西。 那個人不是冷漠無情的君王,不是她在宮中所見的形形色色的面孔,而是她的親人。 她落子,笑著問道:“你如今還未娶妻,可有相中誰家的女子?” 謝映舒一頓,含笑搖頭,“我哪有這樣的心思呢,如今天下亂成這樣,我只希望早日結(jié)束戰(zhàn)亂罷了。” 皇后卻忽然問道:“你在意的那個洛水呢?” 他動作一頓。 皇后心底了然,笑道:“你自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又如何看不出你的心意,洛水其實很好,當(dāng)初若無那些事情,她也早就嫁你為妻了,如今又做了你的妾室,是緣分使然?!?/br> 他垂下眼睫,淡笑道:“她要的東西,我都給不了。我與她,至多只能算作孽緣?!?/br> 皇后笑著搖頭,沒有再多說,專心看著手里的棋。 他們下了一局又一局,天色漸漸暗下來,皇后才起身道:“我也乏了,三郎,我們這就散了罷?!?/br> 謝映舒說了一聲“好”,逆著殿中的光,他看著皇后的笑顏,只覺心頭一陣恍惚。這么多年來,阿姊都是一如既往的嫻靜溫柔,好像無論什么事情,都壓不垮身為一國之后的她。 可她如今,卻說她累了。 他低聲吩咐蓉兒好好照顧皇后,便轉(zhuǎn)身出去,皇后一直看著他消失在視線中,亦轉(zhuǎn)身去更衣。 回憶如此清晰,清晰到謝映舒聽著滿殿的哭聲,看著阿姊的棺木,暗暗痛恨自己起來。 為什么自己沒有早早發(fā)現(xiàn)? 謝映舒閉上眼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有了走上前去的勇氣,跪在一邊哭泣的蓉兒似有感覺,抬頭看見他,驀地往他身前撲去。 “謝大人!”蓉兒哀哀道:“奴婢、奴婢有話想說!” 謝映舒看著她,冷淡道:“什么事?” “事關(guān)皇后娘娘,還請大人移步。” 那日深夜,謝映舒動用謝家的勢力,暗中調(diào)查了很多人。 從皇后早產(chǎn)前一日所接觸到的所有宮人查起,到產(chǎn)子之時所有進(jìn)入過含章殿的人,從太醫(yī)到產(chǎn)婆,終于查出不尋常的蛛絲馬跡。 結(jié)果令人心驚。 謝府的書房內(nèi),謝映舒奮筆疾書,去信去邊關(guān)。 “孩兒無能,未能護(hù)好阿姊,帝王無道,恐外戚專政,以藥引阿姊早產(chǎn),謀殺皇子,使阿姊生擔(dān)污名,死后亦不能安……” 他寫完,看著這信上觸目驚心的字,一時覺得惡心。 他縱使是士族子弟,卻仍在盡心輔佐郡王。他想起年少時,他頻頻去東宮找還是太子的陛下,三個少年郎偷偷喝酒,私下互相稱兄道弟,那時本以為,這一輩子也會這樣走下去,可沒想到在成靜離開后,他會是下一個違背誓言之人。 什么忠君,什么兄弟,可笑至極。 他謝映舒絕非隱忍之人,他不是成靜,只會愚蠢地妥協(xié)。 既然帝王忌憚外戚,不愿皇后生子,那他若不讓他好好看著外戚是如何造反,豈不是可惜? 元昆四年五月初六,謝定之大敗柯察爾。 軍中上下部皆已換血,如今兵力松散,陛下不得不加封謝定之為大將軍,統(tǒng)領(lǐng)一切兵馬,謝定之揮師向西,一路勢不可擋,羌人久攻疲敝,加之攻占城池便會分散部分兵力,本以為此時仍可堅持一舉拿下洛陽,未料此刻敵軍還有絕地反擊之能,一時潰敗,盡又讓謝族搶得了先機(jī)。 一絲士族聲威得以挽回,當(dāng)初成靜舊屬已悉數(shù)打散,若有抗拒者軍法處置,哪怕皇后薨逝,謝族卻未曾動搖分毫。 皇后自縊,皇帝在詔書之中稱為病逝,給其最后的顏面,但謝族并不愿領(lǐng)情。 謝太尉收到三郎的信后,暗中吩咐三郎在洛陽先不動聲色,暗中加緊聯(lián)絡(luò)諸位老臣,此戰(zhàn)之后,倘若羌人潰敗,必要好好清算有些事情。 如今唯一的阻礙已經(jīng)被除掉了,天下兵權(quán)握于手中,皇帝小兒,也著實不將謝家放在眼里了些。 當(dāng)真以為自己是君,便能一次又一次挑戰(zhàn)底線么? 宋勻在陳倉尋找成靜,本不抱太大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