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有旺自知理虧，依然陪著笑臉道：“今日都是老哥的錯，是老哥沒有教導(dǎo)好女人，讓她滿口噴糞得罪了老弟，這兩包糖就是老哥的賠禮，你一定要收下，不然老哥哪有臉再跟老弟見面?！?/br>
    錢有旺說得情真意切，但齊傳宗今日被人將臉面踩著地上摩擦，而今如何肯收回這錢？

    “你不用賠禮，這錢該是你的就是你的?！?/br>
    兩人來回拉扯，又來回追趕塞錢，錢幣在二人之間來回轉(zhuǎn)手，齊悅?cè)滩蛔》鲱~，上前插話道：“錢大伯，我爹說得對，這錢是我們家買糖的錢，你若是不收，豈不是意味著我們家要欠你們?nèi)饲?？自古以來，錢好還，人情難還，所以您就別為難我爹了，將錢收回去吧。”

    錢有旺被齊悅的話噎得動作一慢，就被齊傳宗乘機(jī)將錢塞了回去，而后又快速拉開距離，冷著臉道：“你若是再不收，就是誠心要我欠人情債，我齊傳宗就算再窩囊，也不會為了兩包白糖的人情債賣女兒?！?/br>
    “什么賣女兒，老弟你說得什么話？”錢有旺一臉迷惑，但齊傳宗只冷哼一聲就再不回頭，領(lǐng)著老婆孩子氣沖沖往家趕。

    齊明明記憶中第一次見她爹這么怒形于色，她被嚇得連哭都忘了，只邁開兩條腿緊跟上他的腳步。

    齊悅則在想著“賣女兒”這三個字，回想在錢家經(jīng)歷的那一幕，她隱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望著前方那道怒氣沖沖的背影，第一次生出感激。

    似乎是覺察到她的視線，齊傳宗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干得有些起皮的嘴唇動了兩下，最終卻吐不出一個字，目光下移，掃過她被紗布包裹的右手。

    齊悅猜想他應(yīng)是擔(dān)心她治手的費(fèi)用，便開口解釋道：“爺爺給了我五塊錢，還剩下三塊，足夠后面的費(fèi)用了。欠舅舅的錢，我自己還，您不用擔(dān)心。”

    說完這番話，見他還是沒有回應(yīng)，齊悅摸了摸臉，歉意地道：“明天的事麻煩您和娘了?！?/br>
    “你個傻丫頭，你的事就是爹娘的事，有什么麻煩不麻煩的？”余秀蓮嗔了她一句。

    齊傳宗神色復(fù)雜地望了眼連聲爹都不再喚他的大女兒，用鼻腔發(fā)出“嗯”的一聲，轉(zhuǎn)頭朝前走。

    到了家門前，院門是開著的，一家人走了進(jìn)去。

    第26章虧了

    錢有旺帶著燙手的兩塊錢前腳進(jìn)了家門，后腳就黑著臉臉喝問妻子：“你到底跟齊傳宗說了什么，讓他指著我鼻子說他不會為了兩袋白糖賣女兒？”

    “錢拿回來了？”馮兆鳳望見他手中的錢幣松了口氣，隨后又撇嘴，“我能說什么，不過是在你進(jìn)屋拿白糖時，隨便問了問他們家齊悅的婚事，誰知道齊傳宗就想歪了。”

    “你隨便問問他們就能想歪？”錢有旺被氣得臉都紅了，“你是當(dāng)我傻，還是當(dāng)我不敢去找齊傳宗與你對質(zhì)？”

    馮兆鳳臉上露出一抹心虛，隨后又抻著脖子嚷：“我就是說了讓齊悅嫁進(jìn)來又如何？我這么做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給俊俊娶個好媳婦！”

    錢俊聽到娶媳婦三個字，立時拍著手掌不停地重復(fù)：“娶媳婦，齊悅，娶媳婦，齊悅……”

    原本要發(fā)怒的錢有旺聽到兒子的叫嚷，怒火一下子消了，他嘆了口氣：“就算給錢俊娶媳婦，你也不能將主意打到齊悅這丫頭身上，否則你這不是要結(jié)親而是要結(jié)仇啊?！?/br>
    馮兆鳳卻是冷笑：“怎么就不能結(jié)親？齊悅現(xiàn)在的名聲都臭了，我肯讓她當(dāng)我兒媳，還是看得起她！”

    “就算她現(xiàn)在名聲臭大街，她也不可能看上你的傻兒子！”錢有旺怒火再次升起，手指著她喝令道，“我告訴你，你明天就去找傳宗媳婦道歉，否則若是讓他們夫妻告到大隊(duì)長面前，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br>
    “大隊(duì)長知道又如何？他為人公正，我上門提親難道他還能給咱們小鞋穿？”馮兆鳳根本不以為然。

    “你讓大隊(duì)長將他差點(diǎn)當(dāng)了大學(xué)生的親孫女配給咱家蠢兒子，欺負(fù)人都欺負(fù)到人門上了，大隊(duì)長能饒了你！”錢有旺越說越氣，從旁抄起一把板凳朝她砸去，“你個蠢婆娘，與其讓你害得錢家被趕出大隊(duì)，不如今天我就打死你！”

    眼見板凳要落在身上，馮兆鳳這下怕了，一把將黑胖的錢俊擋在面前，躲在后面連聲喊道：“我錯了，你別打我，我明天就去找余秀蓮道歉！”

    錢有旺自然舍不得打唯一的兒子，他收回板凳，狠瞪了把兒子當(dāng)擋箭牌的妻子一眼：“明天一早去！”

    “行，天一亮我就去找她?！瘪T兆鳳答應(yīng)得很是利落，只是她的眼神飄忽，顯然在打其他主意，只是屋中光線昏暗，錢有旺并沒有看到，所以他丟下板凳就放心地進(jìn)屋睡覺。

    齊悅并不知道錢家發(fā)生的爭吵，她進(jìn)了院子后，就敲響了主屋的門，說是有一件事要找齊老太太談，自然被齊老太太一陣好罵，還是齊永福在屋內(nèi)說一句什么，齊老太太才心不甘情不愿披上衣服打開門，沖著齊悅就一陣罵：“你個禍頭子，誠心要克死老娘。我告訴你，你最好有正事，否則……”

    否則這兩個字剛吐出，就見齊悅打開手中的報紙，露出一袋紅雙喜包裝的白砂糖，齊老太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就抓了上去：“你從哪弄來的白砂糖？你是拿來孝敬我的？算你有點(diǎn)良心。”

    搶到白糖的齊老太太終于有了笑模樣，齊悅的心里卻仿若被冰水澆了一下，若非當(dāng)?shù)赜兴投Y送雙不送單的習(xí)俗，她此刻掉頭就走。

    深吸一口氣，她望著齊老太太面無表情地說道：“因?yàn)榈锩魈煲o救我的恩人送禮，所以我挪用了治手的費(fèi)用從村東頭的錢家買回來白砂糖，不過這帶糖的包裝破了，我想著跟奶奶換一袋包裝完好的糖……”

    一聽到這糖不是給她的，齊老太太就冷了臉：“我這沒糖！這包糖包裝壞了，哪還能拿去送禮？我給你收著……”

    “咳！”

    屋中一道響亮的咳嗽聲打斷了齊老太太，她不滿地哼了一聲：“不就一袋破白糖，我懶得替你收?！?/br>
    她不甘不愿地連報紙帶白糖一道推向齊悅，但齊悅沒有接，反倒將一張面值兩角的毛票遞到報紙上，淡聲說道：“麻煩您給換一袋包裝好的糖，不拘白砂糖還是紅砂糖都行。”

    錢剛一放下，齊老太太就利落地毛票塞到褲兜中，欲蓋彌彰地道：“我剛剛想起好像哪里還有一包糖沒動過，我進(jìn)去找找?！?/br>
    那包糖自然是能找到的，齊老太太很快回轉(zhuǎn)，將糖塞到她手中，就砰地關(guān)上門。

    齊悅回到東廂房，余秀蓮迎上去：“換了什么糖，是白砂糖嗎？”

    “是紅砂糖。”齊悅將糖遞過去，余秀蓮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喃喃道：“白砂糖比紅砂糖貴一倍?！?/br>
    “那咱們虧了呀，那奶奶有沒有補(bǔ)你錢？”齊明明跳下床，追問道。

    不等齊悅回答，齊明明就被余秀蓮壓了回去，叱道：“那是你奶奶，一家子說什么補(bǔ)錢不補(bǔ)錢的？”

    “那奶奶之前還說沒糖呢，那時怎么不說是一家人？”齊明明不滿地嘟囔。

    余秀蓮神色僵了一下，她嘆了一口氣：“早點(diǎn)睡覺，明天還要早起?！?/br>
    說完，拿著那包紅砂糖去了隔壁屋子。

    齊明明還要發(fā)表不滿，齊悅涼涼的說道：“明天是星期天，你不用上學(xué)，爹娘又要出門，所以明天的家務(wù)還有欄里的四頭豬八只雞都?xì)w咱倆管?！?/br>
    聽到這話，齊明明嗷叫一聲，脫鞋上床一秒入睡。

    齊悅隨后上了床，望著頭頂?shù)臋M梁和屋脊，卻沒有半絲睡意，腦海中反復(fù)翻滾著一個字——錢。

    以至于睡著后，她的夢里夢到撿錢。

    一分兩分的硬幣，一毛兩毛的紙幣，撒了一路。以齊悅以往的性子，這樣小額的錢幣怕是不會彎腰，但她恍惚記得自己不同以往了，所以她彎腰撿了起來，后來越撿越多，衣服口袋里裝不下了，她干脆脫了外衣將錢兜在里面。

    撿了許久，她腰酸背疼，終于將所有錢幣都撿了起來，她估摸著有一百塊，正高高興興往家走時，腳下忽然出現(xiàn)一道裂縫，一個踏空就掉了下去，被衣服兜起的錢頓時飛揚(yáng)出去——

    “我的錢！”

    齊悅在夢中喊出聲，人就醒了，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被齊明明擠到床邊，一條腿還耷拉出去，便明白自己為何會夢見一腳踏空掉入裂縫中了，不由得啞然失笑。

    “姐，你剛剛喊什么呢？”齊明明迷迷瞪瞪地問道。

    “沒什么，天還沒亮，你再睡一會?！饼R悅敷衍了她一句，順勢下了床，床上的齊明明哦了一聲就裹著被子呼呼大睡。

    齊悅出了門，東邊只有一點(diǎn)微光，廚房中已經(jīng)有了動靜。她走過去，果然發(fā)現(xiàn)余秀蓮在生火做飯，她便上前搭手。

    余秀蓮也沒有拒絕，只交代她右手沒有養(yǎng)好前不許碰水，家里換洗的衣服也等她回轉(zhuǎn)后自己洗。

    齊悅一一應(yīng)下，而后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您知道救我之人的住址了？在哪個村，遠(yuǎn)不遠(yuǎn)？”

    “不太遠(yuǎn)，在龍……”余秀蓮忽然頓住，轉(zhuǎn)頭盯著她嚴(yán)肅地道，“這事你不要打聽，對你不好。”

    齊悅沒料到余秀蓮這般警覺，只得乖巧應(yīng)下，低頭往灶臺添了一根干柴，茲茲聲響，火光騰上來，照得她的臉有些熱。

    頭上一沉，余秀蓮長滿繭子的手撫著她的發(fā)頂，幽幽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記掛救你之人的恩情，但這個時代未婚姑娘的名聲很重要，你既然不準(zhǔn)備代替李家姑娘嫁給他，你就不能去見他。不過，等你日后成了親，我便不攔你了?！?/br>
    齊悅知道她是真心為自己好，她雖不是很認(rèn)同，但還是答應(yīng)下來，因?yàn)樗硖庍@個時代，還是要盡量遵循正是時代的規(guī)則，否則她沒事，關(guān)心她的家人怕是受不住那些流言蜚語。

    第27章雞蛋

    齊傳宗與余秀蓮各自喝了一碗粥，就帶著兩包糖匆匆出門。

    至于昨晚他爹交代的一籃子雞蛋，齊傳宗沒有找他娘要，后者自然樂得裝不知道。

    不過，齊悅猜測，齊傳宗是料到自己要不到雞蛋反倒會被他娘罵一頓，所以干脆不吱聲，也能落個清靜。

    齊悅?cè)滩蛔岩桑蛟S齊老太太不僅僅厭棄她一人，而是厭棄整個大房，因?yàn)榫退闶谴蠓康哪型藁⒌?，齊老太太也從不親近。

    她剛思慮著大房到底哪點(diǎn)讓老太太厭惡，一個空碗砰地磕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老太太張口沖她罵道：“家里人都吃完飯上工去了，你秀秀氣氣的一碗粥都沒喝完，真當(dāng)自己是地主家小姐呢？”

    齊悅想回她一句“您不是還沒去上工嗎”，但考慮到尊老愛幼的傳統(tǒng)美德，她咽下這句話，不緊不慢地喝完最后一口粥，而后認(rèn)真回復(fù)齊老太太：“常挨餓的人，得慢點(diǎn)喝粥，養(yǎng)胃?！?/br>
    “你這是在抱怨我這做奶奶的苛待你，沒讓你吃飽？”齊老太太提高嗓門，聲音又尖又利，正要罵個痛快時，院門口來了一個人叫她，她值得停了嘴，又朝齊悅甩了一個眼刀，才邁開兩只小腳迎上去。

    “姐，你說慢點(diǎn)喝粥養(yǎng)胃是不是真的？”齊明明直到齊老太太拐沒了身影，才湊到齊悅身邊問道。

    齊悅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回道：“是真的，你以后不要端起熱粥直接往嘴里倒，不然容易燙傷食道，嚴(yán)重的會引發(fā)食道炎，甚至可能轉(zhuǎn)變成食道癌，以后想吃飯都咽不下去。”

    她這話不是危言聳聽，處于長期饑餓的人們，面對食物時總是吃得過急過熱，再過十來年物資不再匱乏，人們會下意識吃得過多，腸胃疾病由此而生，長此以往，甚至可能轉(zhuǎn)變成癌，她在后世就聽了不少這樣的病例。

    齊明明被她這番話嚇白了臉，齊悅忙又安撫她：“你現(xiàn)在還小，改了就沒事?！?/br>
    “真的沒事？”齊明明再次追問，見她點(diǎn)頭才大松一口氣，連聲保證，“我以后放慢吃飯喝粥的速度，養(yǎng)好了胃，以后吃好吃的。”

    齊悅?cè)炭〔唤骸澳愕哪X子里就記著吃??？”

    齊明明毫不猶豫地點(diǎn)頭：“當(dāng)然，這世上還有比吃好吃的更美的事嗎？”

    “行，你個小吃貨，等姐日后有了錢就給你買好吃的?！饼R悅愉快許諾。

    齊明明杏眼大亮：“姐，那你要趕緊有錢，我要吃rou，要吃冰棒，還要吃糖！”

    齊悅笑著一一應(yīng)下，隨后吩咐她洗碗，齊明明半點(diǎn)推遲沒有，利落打水洗碗，是從未有過的勤快。

    齊悅搖頭失笑，走到墻角拿起竹掃把開始掃院子，掃到院門口時，隱隱聽到自己的名字，她探過門，看到不遠(yuǎn)處齊老太太正與村中一孫姓老太太正嘀咕什么。

    或許是察覺了她的視線，齊老太太扭頭沖她叱道：“你磨洋工呢？你沒聽見豬在叫啊，趕緊抄完院中去喂豬?！?/br>
    齊悅側(cè)耳聽了一下，還真聽到豬在叫喚，她也就沒有反駁，也沒有多想，只加快速度掃完院子，而后用洗碗水兌了豬食（這是余秀蓮特意交代，她雖覺得洗碗水干凈得找不到一顆飯粒，但還是照辦了），又加上一勺米糠攪拌均勻，最后左手提著豬食走向后院豬欄。

    豬欄是三面為墻，一面橫木為欄，里面鋪了曬干的稻草，但通常不過兩日，稻草上就會灑滿豬的屎尿，而這也是最農(nóng)村天然的，也是最重要的農(nóng)家肥。

    當(dāng)然，這氣味也絕對熏人。

    不過，習(xí)慣也是強(qiáng)大的，穿來不過三日，齊悅就能夠面不改色地走近豬欄，四頭半大的豬哼唧撞欄，其中一頭差點(diǎn)就跳出欄框撲到她的身上，齊悅抄起一旁的木棍將把那頭向往自由的豬敲了下去。

    而后又揮棒將餓得嗷叫的豬趕離石槽，拿水沖洗干凈后將豬食嘩啦倒入石槽中，四頭豬嗷嗚撲上去，爭搶得豬食四濺，看得齊悅都有些心疼：“我都吃不飽，你們居然還浪費(fèi)？”

    好吧，就算再餓，豬食她也是不吃的。

    不過，浪費(fèi)總歸是要不得的。

    她一棒子掃過去，就把搶得最兇的耳朵上長了塊黑斑的豬趕到一旁，另三頭乘機(jī)多吃了幾口，急得黑斑豬嗷嗷叫喚，不顧她的“殺威棒”撲回了石槽與同伴搶食，這一次飛濺出來豬食少了許多，齊悅收回了木棒。

    喂完豬，她打開一旁的雞籠，籠中八只羽毛艷麗的雞立時撲騰翅膀飛躥，盡力表現(xiàn)著它們對天空的向往。

    但等到她捥了一勺干癟谷粒咕咕召喚一聲，八只雞立時放棄了對天空的向往，邁開兩條腿拍著翅膀朝她沖來，那只長得最肥的大紅雞冠公雞也最性急，跑得最快，剛沖到她近前就騰空撲向勺子。

    齊悅起了逗弄之心，笑著往后一退，大紅雞冠撲了個空，眼珠子一轉(zhuǎn)，再次騰空，尖利的紅嘴卻不是對準(zhǔn)勺子，而是直接啄向她拿勺的手腕，齊悅抬手避過，啞然失笑：“你這是記仇呢，還是要釜底抽薪？”

    “咕咕咕……”再次撲空的大紅雞冠高聲叫喚，不知是在承認(rèn)還是反駁。

    此時其他七只雞也趕了過來，齊悅不再戲耍它，揚(yáng)手將谷粒灑落，大大小小的雞立時低頭啄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