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嚴澹一邊帶著陶清風穿過這條街最中心熱鬧的階段,說:“不在這里路邊攤吃,學生太多了。” 雖然各種香氣真是垂涎欲滴, 那些學生們捧著煎餅果子或擼串的樣子,也的確看上去很幸福。陶清風暗想,有機會要來享受一下這種平常人的樂趣。 大約走了七八百米,到了街拐彎后面,那里也有一排餐館,這里學生少得多,多半是聚餐地。最里面有家西餐廳,嚴澹帶陶清風走進去。里面卡座很高大,人也少,坐在最里面的卡座,像是坐在個小包間似的。 老板親自來點單,笑著對嚴澹說:“嚴老師,歡迎歡迎,看到你又來了,我特別高興?!?/br> 這家店是學生自主創(chuàng)業(yè)開的西餐廳,老板很年輕,餐廳價格也不貴,菜單做得相當富有青春氣息,上面還有各種眼花繚亂的優(yōu)惠項目。 陶清風見這里沒什么人,也取下了圍巾帽子口罩,露出了正臉。那年輕老板吃驚地看著他,問:“你好像一個明星啊?!?/br> 嚴澹似笑非笑,指著菜單:“別問那么多好不?很餓了,今天推薦點什么?” 年輕老板趕緊笑著接過菜單,說:“今天周末,你們兩人吃的話就點情侶套餐吧,周末半價?!?/br> 陶清風驀地有些尷尬,頓道:“我,我和嚴老師不是情侶?!?/br> 嚴澹笑了,心情很好的樣子,對陶清風說:“沒關系的,這就是一個套餐名目,吸引學生的?!?/br> 年輕老板嘖嘖笑說:“嚴老師的朋友真耿直,來這里好多學生,不是情侶還假裝情侶,為了優(yōu)惠呢?!?/br> 嚴澹一挑眉:“不是情侶,你就不打折?” 年輕老板笑著說:“嚴老師例外,你是刷臉打折。你朋友這張臉,加一起可以再打兩折。” 嚴澹和陶清風一起笑起來。年輕老板去下單了。 嚴澹對陶清風介紹說:“這家店有個華大約會一條龍晚餐站的‘榮譽稱號’,基本上,來這里吃飯的都是情侶或者即將成為情侶的。” 真奇怪,分明嚴澹口氣那么坦坦蕩蕩,表情也非常自然,應該只是在給他介紹情況吧?陶清風卻莫名感到一絲說不出的……曖昧感。 難道是因為今天嚴澹又笑得比較多,而令陶清風回憶起燕澹生,心中微微發(fā)熱的緣故嗎? 陶清風連忙定了定神,問:“什么叫‘華大約會一條龍’?” 嚴澹說:“每個大學里,總有什么情人坡啊,愛心小樹林啊,同心湖之類的約會表白圣地。華大也有。這是學生之間流行的方式,逛完這些地方,然后來這家‘瓦倫丁’西餐廳吃晚餐——瓦倫丁就是valentine音譯,情人節(jié)的英文。吃完飯呢就去宿舍樓下擺表白蠟燭送玫瑰花。被稱為‘一條龍’?!?/br> 陶清風輕松地笑著說:“聽上去嚴老師很熟悉這套流程?” 嚴澹非常直白,絲毫不掩飾、也沒有不好意思地說:“是啊,被表白過太多次了?!?/br> 陶清風接道:“怪不得對這家餐廳這么熟悉?!?/br> 嚴澹繼續(xù)非常直白地說:“但是從來沒答應過。今天第一次,和你一起吃?!?/br> 陶清風心中那股奇怪的曖昧感又涌上來了,總覺得嚴老師的話怪怪的,意有所指,或是他多心了? 嚴澹見陶清風還是一副沒反應的樣子,暗自無奈笑了笑,心想廣川果然聽不懂。雖然在他看來這簡直近乎于赤裸裸地撩人了。非得對著他耳朵說我喜歡你四個字,陶清風才能聽得懂。雖然那樣直接說,廣川肯定會嚇得不輕,對方的心結(jié)也不見得一時半會兒能放下。他不會讓廣川那么直接地感到困擾。 君子不奪人之好,君子不強迫他人的意志,但君子提倡知行合一,也絕不會停留在想法的層面上。決定的事情,自然要付諸實踐,在不令對方為難的范疇內(nèi),仍是決定試試。或許那是個幫廣川走出來的契機。 情侶套餐很快端了上來。有牛排、披薩、意大利面、紅酒、水果沙拉、量還非常足。為了呼應情侶之間分享的主題,所有的食物都是單盤,且盤子都是桃心形的。 “這是十成熟的,我想你應該吃不慣帶血的牛扒?!眹厘邮钟貌偷督o他切了一塊。陶清風吃著果然味道很好。西餐的吃法一直讓陶清風非常的驚奇,還好餐刀和叉子并不難用,他現(xiàn)學現(xiàn)用好歹也勉強能對付。 “這個裝牛扒的盤子底下的字母花紋,是europa,挺有意思的?!眹厘Uf:“不是說從歐洲進口來的盤子。這是一個人名,叫歐羅巴,是腓尼基的公主。希臘神話里的神王宙斯看上了她,就變做一頭公牛,引誘她騎在他的背上,把她拐到了一片陌生的大陸,給他生了三個兒子。這片大陸也以她的名字來命名了。用歐羅巴字母盤子來裝牛扒,大概算是我這學生的惡趣味吧?!?/br> 陶清風聽得興致盎然,雖然他看過通識教育的書,可是對于西方神話并不太了解。聽嚴澹說起來覺得分外有趣,說:“我覺得這個神王,很粗魯。人家好歹是個公主,他不能正常點的方式去求婚娶她嗎?” 嚴澹說:“宙斯的發(fā)妻赫拉善妒,當然他自己的確保留著原始神話里的兇蠻獸性。并不太在意對方意志,只是看著公主美麗又不想觸怒發(fā)妻,就變成野獸拐人了。我要是喜歡什么人,一定很尊重對方的想法,很照顧他的感受。來吧,吃一口正宗的烈火小公牛rou,就當給歐羅巴主持公道了?!?/br> 嚴澹說著,用叉子挑起一塊切好的牛排,喂向陶清風嘴里。陶清風愕然愣了一下,但又覺得之前雙手不利時,都被嚴澹喂過飯。應該沒別的意思,便低頭接了過去咬住。 嚴澹溫柔地說:“禮尚往來,你也喂我一口呀?!?/br> 陶清風又覺得那股奇怪感覺涌上來了,這也是現(xiàn)代人“禮尚往來”的范疇嗎?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陶清風還是很聽話地切了一塊牛rou,用叉子小心地叉好,想連著叉子遞給嚴澹,遞過去的時候,嚴澹卻直接低頭把那塊rou叼走了。 嚴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努力揮舞大螯的螃蟹,夸張地張揚著“我在這里”,不允許那只鉗子傷到對方的前提下,令對方意識到,他喜歡他。雖然迄今為止……他覺得,廣川在這方面的視線度數(shù),大約等于零。他心中那只螃蟹,正在努力張牙舞爪地叫囂著:稍微用鉗子,輕輕夾一下他呀,那樣對方就意識到了。 可是嚴澹,舍不得。最多用螯足頂端,若有似無地碰一下。可惜陶清風根本沒反應,撩不動。 在前臺偶爾瞥向嚴老師卡座的年輕老板一臉冷漠地擦著紅酒瓶,心想:嚴老師真搞笑,別人都是非情侶裝情侶,就嚴老師和他男朋友,還在自己面前假惺惺裝不是情侶。有必要么?吃東西還不是你喂我我喂你,吃得這么膩味。真是閃死可憐的單身狗了。 西餐廳老板想:怪不得嚴老師有綽號叫“沙灘”(取自許多妹子給嚴澹表白都被拒了,但還是有人前仆后繼,取“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之意,嚴老師就是那個“沙灘”。),從來不找女朋友。原來人家是小眾取向啊。嚴老師那種人,要求肯定賊高,看今天帶過來這個水準就知道了,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雖然年輕的西餐老板并不知道,嚴老師和他“男朋友”的談話內(nèi)容,暫時沒有他想象的那么膩味。 “廣川,待會兒,想帶你去我們系的資料室。凡是博物館、考古研究所、古籍文獻的影印資料,我們那里都有備份。你如果要查甲骨文對照文獻,只要是流傳下來的,那里基本都有電子備份?!眹厘L匾庖е亓恕傲鱾飨聛怼彼膫€字,繼續(xù)介紹說,“郭店那批重要竹簡問世的時候,我們系還和相關考古研究所合作寫過文獻??上耶敃r沒有參與這個項目,在這方面沒多少發(fā)言權(quán),也不像廣川你,認得那么多甲骨文。這次看來有機會好好學習了。” 陶清風雖然不知道嚴澹真正套話的意圖,卻也忽然福至心靈般地想到——要是現(xiàn)代用來對照甲骨文的文獻,沒有大楚那么多呢?從李廉的《體用疏論》上下文缺失來看,這種情況是非??赡艽嬖诘模吘乖诖蟪菚r候的文獻對照,就分散在好些本金石叢刊中。陶清風可不敢確定,那些全都流傳下來了。 如果找不到,自己豈不是很被動?陶清風趕緊給自己留退路,說:“其實,大部分是我小時候,在老家看的,現(xiàn)在也不一定準確……” 嚴澹眼珠一轉(zhuǎn),打蛇隨棍:“庭審的時候說,你的老家是在?;??記得你跟我說過,小時候家外面有桂花?” 雖然嚴澹沒有參加庭審,但他當法官的同學,把庭審記錄材料給他看過了,這不太符合規(guī)定。但華國社會的人情氛圍很重,尤其是這種,當年嚴澹給他替跑替得肌rou都溶解的人情。 陶清風呼吸一窒,他不熟悉?;宓那闆r。不知道那里有沒有藏書的條件,更不知道那里的地理環(huán)境有沒有桂花生長。真是撒了一個謊,要用無數(shù)個更有破綻的謊去圓,他又不敢信口開河,一時間竟僵住了說不出話來。 嚴澹見狀,嘆了口氣,拋出了他之前思考過的可能性之一:“廣川你知不知道西藏那邊,有些牧民一輩子沒接觸過文字。忽然有一天,從夢中醒來,就像換了個人,能背誦幾萬行的《格薩爾王傳》史詩。這種人被稱為‘神授’,是一種迄今為止沒有破解的超自然現(xiàn)象。專家曾多次記錄他們的說唱文辭,發(fā)現(xiàn)這些目不識丁、毫無教育背景之人,竟能滔滔不絕念出幾萬行詩句,且重復多次依然沒有區(qū)別,就像是腦海里裝了一座豐沛的文學寶藏。國家社科院,專門成立有機構(gòu)研究此事?!?/br> 陶清風愣住了,躊躇道:“所以那些人,究竟是?” “他們就像覺醒了深藏在潛意識里,不同的靈魂。”嚴澹道,“有的神授說唱人,堅持自己前世是格薩爾王的部下。所以我認為靈魂,是真的存在的。”嚴澹問:“廣川,你有沒有這種經(jīng)歷,是不是某天醒來,覺得……” 陶清風反應非常快,暗道好險,道:“覺得體內(nèi)有個不同的靈魂覺醒了?嚴老師是認為,我成長經(jīng)歷中有很多超越身份能接觸到的知識?不相信我是從圖書館看來的?” 嚴澹盯著他,說了實話:“廣川,那些甲骨文,其實很多,根本沒有對照。你究竟是從哪里看來的?” 陶清風呼吸一窒,但是他反應不能更快了,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順著那個臺階下:“嚴老師是覺得,是那種玄奇的‘神授’靈魂傳過來的?” 雖然和實際情況有出入,但是陶清風意識到,這真是個很好的解釋臺階,現(xiàn)代居然出現(xiàn)過這些事。國家還有正規(guī)機構(gòu)研究,這樣的人也不止一個,那表示自己不會遭到當怪物般無人道的對待了? 嚴澹重復了一遍:“你只要告訴我,究竟在哪里看的?” 陶清風沉吟片刻,斟酌言語:“記不清了……嚴老師你也知道,我的記憶有些片段缺失了。我的確說不清楚,很多東西我并不知道是從哪里看來的?;蛟S,真的就是我腦海里忽然出現(xiàn)的。和那些人一樣……” 嚴澹沉道:“這種現(xiàn)象,高發(fā)于川藏地,且他們都是背誦藏地史詩。你卻是背誦華國古來的典籍篇章,而且,”嚴澹頓了頓:“我是否有說錯?你的知識體系,都是大楚以前的。大旻朝之后哪怕很尋常的事件,你似乎并不熟悉?!?/br> 陶清風心中暗自高興,嚴澹居然給他腦補了一個那么完備有邏輯體系的原因,來解釋他知識和作風前后不一之事。他決定盡力配合嚴澹的話說下去:“這么說來,或許大概,我的靈魂是大楚某個古人覺醒的?雖然好像沒有太完整,斷斷續(xù)續(xù)的,所以我有時會記憶混亂?!?/br> 嚴澹心中一緊,大楚,又是大楚。他夢境中栩栩如生的事——忽然嚴澹愕然意識到,自己去替陶清風解釋的理由,似乎也和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悄然吻合。那些夢境是不是一個古代的靈魂在自己身上覺醒?難道那個靈魂,是燕澹嗎? 可是,如果是燕澹靈魂真實的記憶,歷史上,真的應該有“陶清風”存在吧?既然“陶清風”存在于古老的歷史中,一模一樣的他,連名字都沒改變,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難道陶清風身上被“神授”的靈魂,也是屬于大楚那個時代的陶清風嗎? 要證實這個問題,在陶清風說他記憶混亂的前提下,嚴澹心想,首先需要證實的,是歷史上到底有沒有一個和燕澹同時期的“陶清風”?然后才能進一步去考證更匪夷所思之事。 不得不說,嚴澹已經(jīng)基本上觸及到了真相的邊緣。頭腦之清晰,邏輯之明確,絲毫不輸于理科生式思維。 嚴澹心想,這種資料,他得回去好好找一下。歷史上有太多人被湮滅在洪流中,任何史料上都不會記載他們的姓名。如果按照夢里的記憶,陶清風是和燕澹同科的探花……有科舉出身,縱然后來并沒有官至高位,應該能留下一些蛛絲馬跡。當然不會在《大楚史》,而在多如牛毛的各式歷史要籍的角落中。這就需要用到他積攢的功底,認真去查找了。 眼下是沒有條件的。嚴澹決定放下這個讓他大腦cpu差點宕機的念頭,去想點別的事情。反正他那驚世駭俗的推測,看上去似乎得到了答案。陶清風看上去是類似“神授”靈魂的覺醒。嚴澹暫時不想對更多的人暴露這個秘密,西藏那邊有針對格薩爾王傳說唱藝人專門研究的機構(gòu),華大也有個超自然靈異現(xiàn)象的機構(gòu)??墒翘涨屣L目前演藝工作似乎很忙,這會給對方添很多麻煩。 更何況,嚴澹心想,他可以自己先近距離地觀察、詢問和研究。他還是第一次這樣靠近這種靈異現(xiàn)象,當然要所謂的近水樓臺先得月。 而且今晚氣氛這么好……嚴澹又小心地把那只“大鉗”在心里揮舞了起來。 “除了華文典籍,廣川你腦海里,是不是還覺醒了一些西哲的知識?你今天在庭審中說的薩特身份認知論,你也認可薩特用這個理論,來為同性戀者辯護嗎?” 陶清風在庭審上就沒聽懂鞠律師口中的什么薩特身份論,更不知道他辯護之事,連忙說:“不是的,嚴老師。庭審時候我說的話,只是巧合?!碧涨屣L困惑,又小心翼翼:“同性戀者,什么?” 嚴澹本來是打探陶清風對這方面接受程度的,見狀意識到這是個可以灌輸或開導的機會,道:“薩特說過,一個同性戀者,會因為想和男人zuoai感到十分內(nèi)疚、有罪惡感?!?/br> 陶清風的臉刷地就紅了,不僅因為從嚴澹口中聽到毫不避諱的“zuoai”字眼。更是觸動了他夢到燕澹生的作為,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不,不是嗎?當然會,很愧疚吧。” 嚴??吹教涨屣L這反應,差點笑出來,他強忍住內(nèi)心那只大鉗子耀武揚威地,就差點朝著對方夾下去的念頭,道:“薩特說,那其實是一種認識的偏見。同性戀者和每個人的職業(yè)、喜好這些事一樣,也只是一個人生活的一個方面。如果只因為這一個方面,就否定了整個人的生活,被束縛在愧疚中,不敢接受真實的自己,就無法前進。一個人,只有坦誠地面對自己,才能走得下去。所以這種事,不需要愧疚,而是要積極地面對事實,并且接受?!?/br> 陶清風脫口而出:“可是圣宣教化,陰陽倫常就不該——” “圣人心胸寬博,”嚴澹笑吟吟地看著陶清風,對方此時的思想清晰得像一個齒輪,仿佛能讓自己一枚一枚數(shù)出齒輪,然后握住發(fā)力點,按照他的意志去運轉(zhuǎn):“若此道天不欲明——” “若此道天不欲明——”陶清風滿臉震驚,仿佛第一次明了那些在心中翻覆過千百遍的訓詁真正含義:“則不使今人有知者※?!?/br> 如果老天爺認為這條路是錯的,就不會讓人走上去了。然而自古以來,此道從未中斷。 所以天道,或是壓在他頭頂重于千斤的圣人教化,其實也默認過,這些事是有存在意義的。陶清風只覺得嚴澹說的這些有道理的話,像是把他從黑暗泥沼中拉出來的繩索。 嚴老師是他的救星。陶清風雙眼模糊地想,和自己落到謝國珉手中那次一樣,再次把他……從痛苦里拯救出來了。 第65章 假裝戀愛 嚴??粗涨屣L一副仿佛才明白這些道理的樣子, 那種如釋重負, 又有點激動的模樣, 嚴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心疼:這孩子從前大概一直呆在自我懷疑和愧疚里,負擔著自己是不是正常人、不能這樣想的心結(jié)——搞不好因此才暗戀無疾而終的。那種自我折磨能把人逼到一個很極端的地步。 嚴澹并不曾領受過這種痛苦——他少時就學漸東西, 很早就懂得很多科學的道理。他又是個極端自信自矜之人,也不存在活在世俗目光的壓力中。但畢竟不能人人都和他一樣超脫灑然,顯然陶清風似乎才恍然大悟般走出來。 嚴澹毫不意外地聽到對方下一句說:“謝謝嚴老師, 教我懂得這些道理。” 嚴澹想,所以那只鉗子,現(xiàn)在可以溫柔地撬開一點縫隙了吧, 道:“廣川,說說你那個故事吧, 如果你愿意的話。而且沒錯的話, 令你那么痛苦……他也是個男的?” 陶清風瞪大雙眼, 心中一陣慌亂,“我, 我什么?故事?”他以為, 自己藏得很深,從前是深到連自己都不自知。明白自己的心意后, 更是嚴厲地, 把燕澹生放在心中最深最遠的地方, 只在夜深人靜時,才敢輕輕地取出來略作回味……為什么嚴老師能看出來?對方也太聰明了。 嚴澹說:“很容易看出的,你也沒有自以為的, 藏得那么好。” 陶清風嘆了口氣,苦笑著想,竟然如此么。嚴老師的言下之意,或許可以幫他消弭那些痛苦。朋友做到這個份上,陶清風覺得,值得向?qū)Ψ教拐\相待這個他再也不會當作不堪的秘密:“嚴老師,我要是早知道這些道理就好了。他已經(jīng)不在了。他很好,很優(yōu)秀,也很照顧我。可是他已經(jīng)不在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那些話再也沒法對他說了?!?/br> 陶清風鼻尖一酸,趕緊低下頭,模糊的眼眶怎么也兜不住,眼淚幾乎就要滾落下來。 嚴??粗涨屣L垂淚欲滴的模樣,心中有一層薄冰逐漸化凍,水中那只螃蟹似乎要以野獸的姿勢躍出水面。 嚴澹強行抑制住想坐到對方身邊去,把他摟入懷中的沖動:陶清風不知道一個道理——不要在男人面前哭,眼淚會沖淡男人的理智。 在那被剝離的理智下方,嚴澹不但想坐到對方身邊擁他入懷。在這個對方流露出少見的軟弱時刻,大約不會拒絕帶著溫暖安慰的擁抱,甚至會溫順地倒進嚴澹的肩頭,無聲地任由眼淚流淌。那么,嚴澹就可以湊在他耳邊——一個可以感受得到溫熱呼吸低低噴在耳廓的距離,說:不要難過好不好?我能安慰你,我其實對你——余下那幾個字不必說,只需在對方那柔軟的耳垂上,輕輕印上一個,不帶侵犯意味訊號的吻。 只要那樣做了,無論陶清風會如何驚慌失措地推開他,這份心意總是能傳達到了吧。 但是嚴澹仍然坐在陶清風對面,沒有起身。對坐,這是個可以看到對方全部表情,平等交流,中間卻隔著一張桌子,靠不到一起的距離。有種力量將嚴澹按在座位上,聚攏著他快被陶清風的眼淚沖散的理智。 嚴澹聽到自己富含磁性的聲音,說:“廣川節(jié)哀。人畢竟要往前走,這樣,那些變成星辰的靈魂在天上看著,才能安心?!?/br> 一舉兩得的措辭,為了廣川,也為了自己。 陶清風聽到這話,茫然迷蒙的淚眼間,漸漸像是亮起了兩朵小火苗,道:“變成星星?沒錯,他就是那顆啟明星……最亮的,他在天上,看著的?!?/br> 嚴澹心中泛起一股從未有過的酸意,誰叫死人總是有被無限美化的特權(quán)呢,俗稱白月光朱砂痣。真是遺憾,嚴澹心想,他就不信要是活著,那人能比自己多出什么優(yōu)勢。白飯粒和蚊子血,張愛玲寫得太好了。 但嚴澹紳士教養(yǎng)顯然不允許自己失去風度,他對自己說:這不是趁虛而入,他是光明正大的,這些話,也是為了陶清風好:“不接受就無法認識真實的自己,不放下就無法向前。廣川,逝者如斯夫,你或許該嘗試著走出來……把那株植物,好好安葬了,然后換一個花盆,你覺得呢?” 陶清風瞪大眼睛,仿佛聽到不可思議的事情,半響道:“嚴老師,我是個沒有太多執(zhí)念,對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的人。我喜歡那些詩文,但要是不許我看,換成佛經(jīng)我也能讀。我挺喜歡桂花,但要是非把桂花換成荷花似乎也沒關系……” 陶清風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后一句時卻又抑揚頓挫地揚起來:“但是他,這件事在我心中很確定,喜歡他這件事,決不能變。不管他是在哪里,在泥土里,或是在天上。嚴老師,你剛才說過,靈魂是可能存在著,再在什么人身上覺醒的。那么我懷著這個期待,說不定能再次重逢——不在這一世也沒關系,不在這個時代也沒關系。最后都會去到一個地方,大約就是那樣的結(jié)局。” 嚴澹心中那只螃蟹又開始狂敲冰面了,他沉道:“你還是不想讓自己走出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