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楚言看著這只前世經常造訪她的大元寶,嘴角升起一抹淺笑,對宮闌夕說的話卻是不客氣:“沒想到在此遇見經使,明河不便打擾,告辭。” 撇開關系的行為未免太傷人,但宮闌夕面色未變,只道:“如此,微臣恭送郡主。” 楚言微微福身,轉身而走,宮闌夕則等她走遠了,才抱著橘貓背向往月老祠走去。 東都的兩大美人站在一起,怎叫一個賞心悅目?是以周遭的人都注視著他們,見他們話只說了兩三句就完,暗想:傳聞明河郡主不喜蘭臺燕郎,這事果然是真的。 “燕郎怎么就不好了?明河郡主趾高氣揚的!”路邊的一個粉衣少女低聲為宮闌夕打抱不平。 “因為青郎太優(yōu)秀了呀!青郎可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現(xiàn)在的世家郎君們,有幾個能比得過?”她身邊的青衣少女說,“明河郡主看不上他很正常。” “燕郎也是才華橫溢的!”粉衣少女急急的反駁。 “燕郎只是字寫的好,一個寵臣而已,哪比得上青郎真憑實學?” “你!”粉衣少女急的漲紅了臉,“青郎再好也保護不了明河郡主,前些日子郡主在宮中摔下樓,還不是因為他和普——” 那青衣少女聽她說這話,立馬比了禁聲的手勢,驚慌的往四周瞅去,確定沒人看她們,才低聲道:“這話可別再說!小心——”她悄悄地指了指上頭,粉衣少女反應過來,面露驚恐立刻禁聲,青衣少女連忙拉著她趕緊離開了此地。 這里的議論宮闌夕不知,楚言也不知,她坐上馬車后卻不知為何掀開了車簾,見到那個身影往月老祠的后院走去,懷里的貓露著一條尾巴,來回甩啊甩的,悠閑可愛。 楚言搖頭而笑,放下簾子讓春來駕車而行。 第8章 國公府的碧湖旁,八角屋檐涼亭里,楚言正襟危坐,看著定國公的神色嚴肅認真,又有些緊張,張口時喉間發(fā)澀:“阿翁,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您說?!?/br> 定國公看向四周,府里的小湖風景很好,視野開闊,只要有人接近,就能清楚的看見,如此也不會被人聽了去。 這么精心選擇的地方,足見他這孫女說的一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也端坐著,腰背繃緊,挺拔如松,一如年輕時在軍營里的坐姿,雙目如炬,嚴肅的好似大敵當前一般搞笑。 …… 楚言對著阿翁這副模樣居然無話可說了。 定國公奇了,揚起眉毛:“怎么不說了?” 楚言的眼睛不敢看向祖父,垂眸看著膝上的雙手,手指不自覺的絞在一起,道:“阿翁,我已經死了?!?/br> 她開了一個爛頭,注定要接受定國公怔愕之后的一個大白眼??墒撬植恢娜绾伍_頭是好。 對面的定國公看著茶壺里的水滾了,便閑閑的給自己倒了杯茶,也給犯傻的孫女倒了一杯,虧他一本正經的等著孫女“很重要”的話。 “喝杯茶,清醒清醒?!彼Z重心長的說。 楚言看著冒著熱氣的茶碗良久無言,即便她說的沒頭沒腦,但阿翁的反應要不要這么的……鄙視她。 “阿翁,接下來我說的可能比較驚世駭俗,您聽了千萬不要太過震驚?!背越o他做好心理準備。 定國公啜了口茶,心想,還能是什么?難道要說他也死了? “阿翁,我現(xiàn)在是又重新活了一次,您在我的前世里也已經……”她一想到這個仍舊難過,聲音沉重下來,“您也過世了?!?/br> 看吧!他就知道他孫女會說這個,一臉“我聽你認真胡說八道”的表情,配合道:“所以呢?” 不相信是本能反應,楚言忽視阿翁臉上的表情,道:“我知道您不信,但是阿翁,孫女是又活了一次,而您,”她頓了一下,“您是在我大婚那夜忽然暴斃的?!?/br> 定國公的手一顫,臉上的笑容微僵,他看向楚言,只見她一臉認真,眸中帶著悲涼,淚光隱現(xiàn),他的手顫抖起來,聲音驀地低?。骸澳阏f什么?” “醫(yī)官說您悲喜交加,又飲用了太多的酒,所以才……”她咬了嘴唇,不愿回憶那夜的情景,也不愿再將那話說一遍,這么不吉利的話,她根本就不想說出來,“可我始終不信,但也無法查出什么?!?/br> 在她大婚前,阿翁把夏來和冬來都悄悄安排去了邊關雁門郡的雁門城和崞城。春來和秋來沒有多少門路,錦叔年老,身體在阿翁暴斃后也消沉下來,幾乎所有人都默認了定國公的死因。 定國公意外的沉默,直到茶碗里的熱茶變冷不再有熱氣,他不敢問,但又必需問,聲音顫的厲害:“那你呢?” “孫女去山上還愿時,被人殺了。”短短一句話,她的睫毛顫了又顫,謊話說出來后卻很輕松,她與趙懷瑾當在此話之后再無糾葛,所以她又笑了,看著震驚的定國公表情,眼睛明亮水潤,帶著三分調皮埋怨道:“阿翁,您心心念念的好孫婿可沒保護好為我,我才不要他呢!” 定國公心里酸澀,看著笑容清淺的孫女,下意識的反駁:“別說胡話了,好好的……” “阿翁不信?”楚言露出一抹苦笑,“在瑤光殿摔下來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回到了十四歲這年,恍如做夢,直到親眼所見阿翁健健康康的,才敢相信。阿翁,我死時才十九歲,上清宮里,被一個蒙面人一劍刺入心口?!?/br> 定國公雙目睜大,萬想不到孫女居然會被人殘忍殺害,他全身顫抖起來,想要再說她胡言亂語卻無法開口,他甚至心生一絲退怯,許久他才找回聲音:“你……”卻依舊不知該說什么。 “阿翁相信茜茜說的嗎?或者認為人能重活一次是無稽之談?” 定國公嘴唇微動,沒有點頭,也沒有否定。 楚言垂下了眼:“前世您……之后,我才恍然大悟,也恨自己太沒有心,活的糊涂,阿翁,您是不是知道,您會在我成親時……”她閉了眼睛,“是不是知道是誰加害于您的?” 雖是問話,但也是肯定。 定國公面上抽搐,轉頭看向亭外波光瀲滟的湖面,閃耀的光芒刺的他眼睛有些疼,淚都要流下來了,他在心里罵了自己幾句,忍住酸澀凄楚,卻仍是露出了一抹凄涼的笑意:“傻孩子,阿翁怎么會毀了你的婚禮呢?我怎么會在你大婚當天……死呢?” “可是您為什么不做反抗呢?這幾年,您都有些消沉,在我成親前提前將夏來他們派往雁門郡,我曾一度認為,您是……自殺的。”她曾以為阿翁有什么難言之隱,或是有不可違抗之事,所以選擇在她成親那天“突然暴斃”,后來覺得不可能,是因為這樣的話,她就坐實了民間她克六親的話,阿翁怎么會這么對她呢? 定國公面露無力,一向清明有力的眼睛也渾濁起來,他長嘆一聲,道:“原本楚家可安然無事,只是四年前我鋒芒太露,難免不被人防備,只能選擇碌碌無為。” 四年前,太子與二皇子造反,他帶兵進宮,拿下了造反的兩位皇子,之后圣上對他便不無防備。只因他沒有兵權,僅僅是憑他定國公一人的威信、楚家兩代的忠心,便調動了駐京的南衙屯衛(wèi)軍進宮解救了圣上,這樣的威名哪個皇帝不會顧疑猜忌?可圣上是明君,他雖然不放心,但又不得不嘉獎于定國公。 當年趙九翎接到消息來找他時,他有過猶豫,也知道依圣上的性子事后會怎么猜疑,但最終他還是決定進宮營救圣上。 楚言淚光閃爍,她就知道是如此,不然還有誰能壓下此事?給了一個酗酒猝死的草草說法??珊薨⑽桃簧竹R,卻落了個那樣可笑的下場,不得安享晚年。 定國公看她懸淚欲泣的樣子,眼中滿是溺愛,他想問她疼不疼,卻又問不出口,只覺胸口悶的難受,根本不敢想一下孫女倒在血泊里的模樣,他露出慈愛的笑,輕聲道:“難怪你性情大變,我還以為你真是摔壞了頭腦呢!” “阿翁相信我說的了?”一縷淚水從她的眼眶溢出,她趕緊拭去,不想讓阿翁太過傷感。 定國公心里仍處于驚濤駭浪之中,事實上他確實有想過等孫女婚事一了,看到他的重孫出生之后選擇“病逝”,以免圣上太過忌憚可以空口調兵的楚家和文臣之首的趙家的聯(lián)姻。若不是圣上對趙九翎放心,這門婚事不可能在他活著的時候訂下。 “你不會騙我的,不是嗎?”何況是這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當然?!彼ǘǖ恼f,接著又問,“那您對有人要殺我有何看法?是誰要這么做呢?” 定國公皺了眉:“你一個深閨女子能礙著誰?也只有兒女私情了。普安公主前世如何?” 楚言也是想到了這里,前世她提出了和離,但直到死時也沒拿到和離書,趙懷瑾不愿跟她和離。 “普安一直沒有出降。” 定國公面露訝色:“普安一直未出降?” 楚言點頭,普安那么倔強堅定,也是出人意料。 她正想著,不妨定國公咳了一下,面上忽然帶著不好意,雖然與孫女向來親近,但問起這樣的事,他仍舊老臉一紅:“那個……二郎對你可好?你和二郎可有孩子?” 楚言睫毛微顫,原本還在撒謊與實話之間猶豫,可阿翁這么殷切的問話,讓她說不出上輩子與趙懷瑾的事情。 她就知道阿翁對趙懷瑾期許厚重,如果阿翁余生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給她找一個可以托付之人,而那個人就是趙懷瑾的話,她無法說出真相,也不認為她說出來,阿翁能告訴她為什么趙懷瑾會那樣對她,阿翁若知道她婚后會有什么遭遇,又怎會讓她嫁給趙懷瑾? 她臉上露出不滿的神色,道:“就知道阿翁最關心的是這個?!?/br> “阿翁最關心的當然是你過得好不好了?!倍▏y得帶了點忐忑不安,已經聽到了最不好的事情,但還是再怕聽到她過得不開心。 她先問道:“阿翁覺得趙懷瑾是個什么樣的人?” 定國公不知她為何這么問,瞅了她一眼,回道:“二郎呀!為人穩(wěn)重,品性端方,我一直都很看好他,將你托付于他我才放心?!?/br> 楚言眼中閃過一抹苦澀,淡淡的笑了一下,道:“可是周夫人不喜我,今次我不想嫁到趙家了。” 定國公愕然,周氏刁難她?他雖知道婆媳關系難處,但是沒想到孫女會這么的排斥。 “二郎向著你就好?!彼麊÷曊f道。 “可我不是跟他一個人過日子,趙家還有周夫人,還有趙三娘,我每天都要面對她們,為人子、為人兄,阿翁說,他要怎么向著我呢?” 楚言想起前世她一開始還很想靠近周氏和趙望月,試圖友善相處,然而她們的不喜,在府外去別家做客時都能感受到,若不是擔心名聲,若不是擔心趙相訓斥她們,她們的態(tài)度就不僅僅是不喜了。 定國公啞然,片刻道:“就算是別的家宅,你也一樣要面對這些。” “所以我在想,不如招婿,凡事我說了算?!背悦媛镀>?,除了趙懷瑾,還令她疲憊的,莫不過是周氏既討厭她,又不時的說她生不出孩子,若不是顧忌楚家昔日的名聲,只怕連楚家都要諷刺上了。 定國公愣愕一瞬,斷聲道:“胡鬧!想都別想!” 第9章 楚言愣?。骸鞍⑽蹋俊?/br> 定國公目光悲痛,沉聲道:“我所希望的,只是你能如尋常人家那樣,過得普通安穩(wěn),而不是被爵位累及,你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呢?” 定國公面上三分澀然,三分無奈,不必多問了,只怕前世他死后,孫女過得并不好,不然怎么會說出這話?他甚至想不出孫女到底受了什么樣的委屈,才會有這種驚人的打算。 “你難道要這一生都與別人與眾不同嗎?” 楚言如被當頭棒喝,心里驀然緊縮。她出生后因父親而被特封為異姓郡主,隨后圣上又特許她所出之次子可以繼承爵位,出嫁時全按公主出降的禮制,抬嫁妝的隊伍足足有天街那么長……確實一直與平常人不同。 定國公看到孫女怔然的神色,面色稍緩:“我曾經以為,我閑居家中置身事外,便可安然無恙,誰知并不如此,”他嘆笑道,“我還是得振作起來,保護我的茜茜,誰敢欺負你,阿翁就打回去!” “阿翁……” “招婿一事我不同意,等過幾日我往仁和坊去一趟。”定國公道。 “您……要原諒那邊?”楚言一下子就想到了阿翁要做什么,有些不可思議。 楚家是在楚言曾祖父那一輩分的家,那時候楚家式微,曾祖父與哥哥分了家,曾叔伯分到了大部分家產,而楚言的曾祖父則過得很辛苦,年少的定國公都得下地干活才能維持生計,曾祖母沒熬幾年就去了,連副像樣的棺材都買不起。 好在定國公長大后走了從軍這條路,他們這邊的楚家才揚眉吐氣,功績赫赫,威震西北。 不管定國公在戰(zhàn)場上多么豪氣沖天不拘一節(jié),但對于曾叔伯當年對曾祖母的見死不救仍耿耿于心,一直不與仁和坊的楚家破冰,老死不相往來。 今次要為了她,與那邊和解嗎?過繼一個兒子來。 定國公擺了下手,道:“這家里還是需要有個姓楚的小子來跑腿呀!”他這雙腿越來不中用了,就是夏天哪一日下了雨,他這膝蓋也是疼的。 楚言眼神黯然:“只恨茜茜不是男兒,不能為阿翁分憂?!?/br> “說什么傻話呢!”定國公罵了一句。 “可是若過繼,那爵位該如何?只怕圣上會不悅。” 一門雙爵,卻無男丁。這兩個爵位不可能都被旁系血脈繼承,雖然圣上恩寵,但為了避免被人覺得得寸進尺、恃寵而驕,定國公舍棄了自己的爵位,留住了兒子的追封,從來都沒有打算過繼。 如今若是過繼,圣上會怎么想呢? 定國公看她的眼神有些悲哀和憐惜:“你呀!太看重爵位了,這是執(zhí)念。既然老天開眼,讓你重活一次,這個就放下吧!爵位并不重要,你過得開心才是阿翁最想看到的?!?/br> 孫女這般看重爵位,只因她自己也在恨自己為什么不是男子?定國公幾不可微的嘆喟,他沒有在她面前說什么,府里的下人也不敢說什么,但不代表外面的人不會嘴碎的說什么。那么多風言風語,她必然會聽到。 楚言愣怔一瞬,道:“我怎么能放的下?這是阿翁和父親辛苦得來的,我怎么可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