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你是說我小心眼,斤斤計較?” 沈晚冬忽然怒了,一把推開榮明海,瞪著眼前這俊朗的男人。 她到現(xiàn)在都記得韓虎把她賣了后,如何被那群地痞欺負,如何被梅姨教養(yǎng),如何又淪入到張謙溢手中,如何為了往上爬費盡心思……又如何被唐令猥褻。 若是讓她忘了過去的仇,說的輕巧。 “沒有?!?/br> 榮明海仍溫和地笑著,輕輕撫摸著女人垂下的長發(fā),慢慢地說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有仇必報,我從未反對你報復,有時候甚至想將欺負過你的人大卸八塊,才能解恨??蛇€有一句話,叫無度不丈夫,你是個做大事的女人,立下志氣要去整理文獻,點校經(jīng)籍,那咱們是不是該大度些,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往前看,你放韓虎和張嬤嬤一馬,他們會更敬你,為你肝腦涂地,不是?再說了,你跟在杜明徽跟前學,文珊時常在她舅舅跟前說你好話,老頭是不是也更喜歡你?” “嗯。” 沈晚冬抿著唇點點頭,忽然噗哧一笑,癱入榮明海懷里,粉拳輕錘了下他的胸膛,嗔道:“怪不得人家都叫你黑鬼,果真精似鬼,幾句話就把人套進去了,還偏生讓人生不起氣來?!?/br> “那是,不然怎么把你勾.引到手?” 榮明海抓起女人的小手,吻了吻,柔聲笑道:“以后啊,該柔的時候柔,但還是得剛剛yingying的,哭和著急解決不了問題,要冷靜下來做決斷?!?/br> “聽你的?!?/br> 沈晚冬打了個哈切,頭枕在男人的頸窩,閉眼準備睡,困道:“明兒我和大姐一起去舅舅府上拜見他老人家,將我父親的筆記心得拿去給他瞧瞧。對了,那個園子是個好地方,我想在里面修個萬卷藏書樓,讓那些買不起書的士子有個抄書借閱的地方……” 榮明海莞爾一笑,眼中的欣賞和柔情難掩,輕嘆了聲,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也是我一直想要做的。冬子啊,有你這樣的紅顏知己在身邊,真好。” 第77章 再見遠山 大梁依舊繁華, 這個冬日絲毫沒有冷掉它的全部熱情,瓦市總是喧囂熱鬧,戲棚里表演著百戲技藝, 時不時發(fā)出哄然叫好之聲;販鷹的商客一臉兇悍, 絕不許討價還將;賣酥蜜食和蜜煎雕花的小商販競相吆喝著招攬客人,一個比一個的聲兒高。 這里沒有饑餓與貧窮, 也沒有刀光劍影,永遠那么香, 那么的昭顯著盛世繁榮, 所有人都在醉生夢死, 殊不知,那殘忍的流血正在暗中涌動,即將到來。 兩輛馬車行在熱鬧的街上, 眾人好似知道里頭坐的是安定侯府的兩位夫人,故而離得老遠就閃開,紛紛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去瞧, 期盼著來一點風,將車簾吹開些,好讓他們看見那位沈夫人是何模樣, 有沒有傳說中的那么美。 沈晚冬打了個哈切,從小荷包中拿出個小梳子,輕輕篦頭,她今兒穿了身素凈的襖裙, 頭上戴了個白貂皮做的昭君套,簪了支金鳳吐珠步搖,面上只點了些口脂,再無甚妝扮。 在家休養(yǎng)了幾天,等著雪融后明海才許她出門。今兒要去杜老先生的府上拜見,故而戚夫人和麒麟也同她一起。戚夫人這幾日氣色好了許多,臉上的郁郁之色似乎也消退了不少,再稍稍一打扮,十分的高貴秀美。 “寶寶,你在偷偷看二娘呀?!?/br> 戚夫人笑著,輕擰了下麒麟的小臉,又親了親,笑問道:“你看二娘好不好看?” 聽了這話,沈晚冬也來了興致,打開銅盒,從里頭拈出枚香糖果子,湊到兒子跟前,晃了晃,故意逗:“想不想吃?” 麒麟早都聞見了香甜之味,吧唧著嘴,點點頭。 “那你說二娘好看。”沈晚冬循循善誘。 “我娘好看?!?/br> 麒麟扭著胖乎乎的身子,擰身抱住戚夫人的脖子,咯咯笑著。隨后,小胖手搓摩著戚夫人的臉,眨巴著眼睛,回頭看了眼沈晚冬手里的香糖果子,好似在求。 “不行?!?/br> 戚夫人故意板著臉,柔聲哄著:“長牙牙的時候,不能吃糖的。” 眼看著麒麟就要哭了,沈晚冬舍不得,一把將兒子抱過來,想給兒子吃糖果子,可忽然又停手,戚夫人說得對,是不該慣孩子這些毛病。她忽然記起還帶了些牛乳炸成的丸子,問了戚夫人,得到許可后,這才給麒麟。 沈晚冬瞧著兒子吃的香甜,還用滿是牛乳味兒的小嘴親了她一口,說:二娘要一直懷小寶寶,寶寶有好吃的。 沈晚冬搖頭一笑,真是個鬼靈精。 她輕撫著兒子的絨發(fā),看向戚夫人,挑眉一笑:“昨晚上他去你那兒了,怎樣?” “當著孩子說這些?!?/br> 戚夫人紅了臉,忽然又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一笑:“還是有些不自在,可如今的日子比以前強多了,起碼能活出點奔頭,有些事也想開了許多,有些恨也漸漸放下了,這么多年過去,我和他都已不是懵懂少艾了,湊活著過吧?!?/br> 說罷這話,戚夫人紅了眼,她摩挲著沈晚冬的胳膊,哽咽著笑:“我就服你,別人十年才勉強做到的事,你不到一年就做好,而且更厲害,讓人心生敬仰。哎,好妹子,你是有福的?!?/br> 沈晚冬笑了笑,沒再說話。 有福?或許吧,只不過一路走來的辛酸太刻骨銘心,讓她即使到了現(xiàn)在,也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還要往更高走。 * 去到杜府,正巧逢著杜老先生午睡,沈晚冬便和戚夫人帶著麒麟先行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出身高貴,是正經(jīng)的侯門嫡長女,言談舉止自是大家風范,十分的和善可親,忙叫丫頭們上茶水點心,又讓長媳過來陪著。 頭一回見面,老夫人當即就送了她一對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說是當年先皇后賞的,這么多年她一直舍不得戴,你這孩子正年輕,身份又高,別打扮的太素凈了。 末了,老夫人抹了把淚,嘆氣道:文珊這孩子命苦,她家里那位姨娘虎狼似得,心術(shù)不正,搬出去也好。你們也不必在意那起閑言碎語,其實這侯爺住到哪兒,哪兒就是侯府,不是?你們姐妹以后要好好扶持著,日子啊,其實就這樣一天天過下來了。 在內(nèi)院陪著老夫人剛說了會子話,丫頭就進來說老爺醒了,這會兒在書房等著見沈夫人呢。 沈晚冬忙起身,給老夫人和她媳婦行了一禮,隨著丫頭走向外院的書房。 一路走來,她也算真正見識到了書香之家是何模樣,當真秀雅無比。園子里栽種著梅、竹這等氣節(jié)之物,梅樹傲骨嶙峋,青竹虛心頑強。 影壁上雕刻的并非花草,而是用大、小篆和隸書刻的《春秋》本經(jīng),仆人們斯文有禮,瞧見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好奇心,皆垂手躬立在廊子下,給她見禮。 書房其實就是個小院,院門口的匾額上題著“不舍齋”三字,鍥而不舍,金石可鏤的不舍。 小院十分干凈,左右是十幾間一模一樣的二層藏書小樓,正前方的小樓上題著“求是”二字,如此樸實風度,正如杜老先生本人。 進去屋內(nèi),沈晚冬只覺得一陣又暖又香迎面而來,四下看去,書房堆滿了花,有蘭草有菊、有杜鵑有水仙……四面是兩人來高的書架,最里頭是一方大書桌。 杜明徽今兒穿著家常燕居長袍,花白頭發(fā)用青布包起,倒真有幾分唐人隱士的風骨。他此時正站在桌前,手里拿著狼毫,將比在口里抿了下,隨后在宣紙上畫上最后一筆。 “丫頭,來了呀?!?/br> 杜明徽也不見外,讓旁邊伺候的小廝將新畫的幽蘭收起,又叫人再添進來兩個暖爐,再給丫頭拿個厚厚的靠墊,別上茶,兌點薔薇露來。 隨后,杜明徽笑著招手,讓沈晚冬進來坐到書桌跟前,還說了,以后就像文珊一樣叫他舅舅吧,都是一家人,沒必要太過客氣。 閑談了幾句后,杜明徽仔細問了定陽民變之事,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盤算什么。不過很快恢復常態(tài),笑著說:“聽說你要修個藏書樓,將好書供天下寒士借閱?” 沈晚冬接過丫頭遞來的薔薇露,喝了口,臉頰有些緋紅,笑道:“丫頭小時候家貧,父親酷愛讀書藏書,可大多數(shù)買不起,聽聞官家貴戶得了善本,心里實在羨慕得緊,可他身份卑微,又進不了人家的門,常常嘆道:那起沽名釣譽的呆子只管收藏,自己不閱,也不與他人借閱,實乃古籍之大劫!” 說到這兒,沈晚冬低頭淺笑,有些不好意思道:“丫頭也算個生意人了,以后若是書齋修起來了,想請些有名氣的先生來選程墨,將書和卷子賣給趕考士人,再請些極通八股和五經(jīng)的大儒,來批閱士子答卷,也不會多收銀錢;對那些寒士,若是真窮的揭不開鍋,給他們活計做,或點校經(jīng)籍、或幫著丫頭的書齋編印新書……總之丫頭的書齋,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也?!?/br> “好!” 杜明徽越聽越歡喜,就連眼角的皺紋都透著贊賞,拊掌大笑,忽然又哀嘆了聲:“欽善若是曉得你今日做了這些了不得大事,也瞑目了?!?/br> “???” 沈晚冬一愣,父親的這個字,天下間也只有唐令和她知道了,杜明徽是如何知曉的?難不成他竟識得父親?不會吧,父親不過是一窮儒,怎會結(jié)交到杜老這般身份地位的人。 “您,您聽說我父親?” “未曾聽過?!?/br> 杜明徽失口否認,眼中閃過絲慌亂,不過很快就恢復常態(tài),避開這個話頭,轉(zhuǎn)而笑道:“你今兒來見舅舅,不會只是請安吧?!?/br> “我都忘了?!?/br> 沈晚冬輕拍了下自己的頭,真是一懷孕就愛忘事。她從身后站著的玉梁懷里拿過個小布包袱,平鋪在書桌上,打開,指尖輕撫著包袱里一摞有了年歲的麻黃紙,鼻頭一酸,強忍住悲痛,笑道: “舅舅,丫頭這次回了趟老家,找到先父遺墨,特意帶來請您瞧瞧。” 杜明徽大驚,手一抖,茶水竟躍出了好些,他也顧不上燙,將杯子遞給旁邊伺候的小廝,手來回在下裳抹干凈,捧起那摞發(fā)黃的紙細看。 沒錯,這的確是老友欽善的筆跡,三十多年了,沒想到竟還能見到他的文墨。 杜明徽瞇著眼,看紙上遒勁硬朗的字,喃喃讀著三十多年前老友與他論道后所做的文章:“經(jīng)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注) 欽善老弟早在多年前就論及文字、故訓、音聲對讀經(jīng)求道的重要,至今讀來依舊振聾發(fā)聵,哎,若不是慕元之亂,老弟如今定為一方宗師,不讓馬鄭。(注:漢代的馬融、鄭玄) 不知道是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太刺眼,還是想起老友昔日的英姿勃發(fā),杜明徽不知不覺間竟老淚縱橫,長長地嘆了口氣,瞧見沈晚冬疑惑看他,趕忙用袖子擦了擦淚,笑道:“老夫雖從未見過令尊,如今讀他的遺墨,字字珠璣,似有隔世知己之感,故而忍不住落淚,丫頭莫笑?!?/br> 沈晚冬松了口氣,原來如此。 她忙給杜老先生遞上帕子,又心酸又高興。 心酸的是實在想念去世已久的老父;高興的是,父親的才學果真舉世無雙,連杜老先生都這般贊嘆動容。 她正要多說幾句,想要請杜老校正一下父親遺墨,隨后編印出來,廣傳天下。 忽然,從外頭進來個清秀的丫頭,給杜明徽恭敬行禮,脆生生道:“老爺,吳大人來了,就在門口呢?!?/br> “知道了?!?/br> 杜明徽將老友遺墨匆匆包好,放入書桌的抽屜里,起身走過來,如同老父那般輕輕拍了拍沈晚冬的肩頭,眼里的慈愛喜歡難掩,柔聲道:“丫頭,舅舅得見個重要的客人,今兒不能跟你說話了。你爹的遺墨先放舅舅這兒,我晚上仔細拜讀,你閑了時就來舅舅府上,舅舅略通音學,可而今程朱當?shù)?,再者也沒有幾個有靈氣的學生能學通,你愿意學么?” 沈晚冬當即大喜,這是許多王侯貴族男子都夢不到良緣啊,杜老竟這般看得起她!沈晚冬激動的都不會說話了,磕磕巴巴道:“我,我當然愿意了?!?/br> 杜明徽笑的溫和,親自送沈晚冬出去,再三囑咐了,如今有了身孕,也不可太用心在學上,還是得好好保養(yǎng)身子。有空了多和文珊說說話兒,這孩子心結(jié)太重了,想事做事偏激,丫頭你性情溫和沉穩(wěn),是能和文珊相處好的。 沈晚冬連連答應(yīng),正談笑間,驀地朝前看去,一抹熟悉的身影印入眼簾。在小院門口站著個身量高挑的男人,他穿著剪裁精良的玄色直裰,頭帶著鑲玉方巾,面容清俊,舉止高雅……他,他是吳遠山! 多久沒見到他了,都快有兩年了吧。 沒錯,就是這溫潤如玉的模樣,騙了她,也騙殺了鳳鳳。他的懦弱陰損,至今想來也讓人恨得骨頭打顫。 “怎么了,丫頭?” 杜明徽瞧見沈晚冬忽然愣住不走,眼眶也忽然紅了,兩眼死盯著五步之外站著的吳遠山,銀牙緊咬著下唇,似有重重恨意。 “舅舅,我,我肚子忽然有些發(fā)疼?!鄙蛲矶S便扯了個謊,將慌亂憤恨遮了過去,扶住玉梁的胳膊,屈膝給杜明徽行了一禮,強咧出個笑:“丫頭得先回去了,出來這么久,侯爺肯定擔心壞了。” “你如今腹中懷了兩個孩子,是得格外當心些?!?/br> 杜明徽十分緊張地看著沈晚冬,眉頭深鎖,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擔憂卻不是裝的,忙叫來兩個妥帖穩(wěn)當?shù)钠蛬D,讓扶著沈夫人家去。 “丫頭記住了,定會好好照顧自己和孩子?!?/br> 沈晚冬莞爾一笑,在玉梁和婆子們的簇擁下朝外走。她的心跳的很快,呼吸也有些急促,淚花兒懸在眼中,終于在經(jīng)過吳遠山的時候,掉了下來。他靠著裙帶關(guān)系一步步往上爬,終于爬到了大梁,果然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面不改色地在她身邊走過,微笑著見禮,眼中若秋水般沉靜淡然,仿佛從未見過她這個人。 不愧是寒水縣的明珠小相,厲害啊。 沈晚冬不由得冷笑了聲,絕不能讓吳家父子見到麒麟,他們根本不配!好么,既然你敢來大梁,那咱們就慢慢算這筆帳吧。 只不過,吳遠山怎么會來見杜老呢?他們可根本不是一路人啊。杜老是帝師,吳遠山的靠山是何首輔,明白了,他們怕是要聯(lián)合起來對付唐令了。得趕緊回家,把在杜府見到吳遠山這事兒告訴明海! 第78章 明珠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