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肅王一激靈,忙叫了聲。他頭越發(fā)低沉,按在地上的手慢慢縮成拳狀,淚珠子一顆顆砸向手背,恨么?恥么?有點。 可最終,男人閉眼,將全部的羞辱咽進肚里,顫抖著喊了聲:“汪!” “好啦,別叫喚了?!?/br> 唐令笑的鄙夷,他走過去,用鞋尖抬起肅王的下巴,居高臨下地看著男人,挑眉一笑,循循善誘道:“王爺,你想不想當皇帝?咱們將那病秧子宰了,你去當好不好?” “不,不不?!泵C王大驚,登時癱軟在地。辱他沒關(guān)系,可若是將他推上去當皇帝,那事態(tài)可就不一樣了,他和囡囡會萬劫不復(fù),會被榮明海秋后算賬,千刀萬剮! “為,為什么是我,督主,求您了,饒小王一條賤命吧?!?/br> 唐令白了眼肅王,不錯,還算有點小聰明。 “你問本督為什么選你?”唐令冷笑數(shù)聲,看了眼懷中抱著的玲瓏,隨后垂眸看向兩股顫顫的肅王,壞笑:“因為你慫包呀?!?/br> * 昭陽殿 已經(jīng)到了寅時,天黑得緊。 宮里到了如此深夜,總是陰森的可怕。隱隱約約的女人幽咽聲,如泣如訴的羌笛聲,若是仔細去聞,空氣中總會聞見股陳年的腐爛和血腥味兒。在長長的甬巷里,走過幾個穿著月白色繡淡藍蘭草裙衫的宮女,她們提著燈籠,朝著最深最黑處魚貫行去。 她們很守規(guī)矩,一句話不說,也沒有慌張的四下去瞅,就連呼吸都屏住。 一陣風吹過,這幾個宮女忽然消失不見,空氣中隱隱有些許蘭麝香氣,縈繞不散。 這種鬼影,許多人都在宮里見過。 大抵是前朝的宮女,亦或是白頭老死的冤魂。 總之不要去叫她們,就讓她們安靜地在自己最熟悉的那條路行走,如此就好。 殿里不亮,只點了兩支紅色蠟燭。 沈晚冬坐在寢殿角落里的椅子上,背靠著柔軟的墊子,疲累非常。才剛在正殿發(fā)生的一切,仿佛是場可怕的噩夢,直到現(xiàn)在,她的雙腿都是顫抖的。 皇后、韓美人和她腹中胎兒,還有禮部尚書,四條鮮活又尊貴的人命,眨眼間就消逝; 皇帝被毒害的半死不活,連句話都說不出; 肅王,當年那樣驕矜的人,如今像狗一樣被羞辱 …… 玩到最后,唐令說他有些累,想要去躺躺,等歇好了,繼續(xù)。在做殺人辱人之事時,他眼里都是光彩,就像個屠夫一般,對自己的獵物充滿了貪婪和嗜殺欲望。 他讓她靜靜地看著,那么看到了什么?他的狠厲無情,毫不手軟的決絕。 沈晚冬強忍住想要反胃的沖動,她感覺血腥味縈繞在鼻間,怎么都散不去。正惡心間,身后靜立著的玉梁忙倒了杯加了薄荷的茶來,什么話都沒說,只是靜靜地奉上。 沈晚冬接過茶,輕抿了口,一股清涼登時在口中散開。 她揉了揉發(fā)疼的太陽xue,朝前看去。 此時,唐令換了身柔軟干凈的寢衣,除去玉冠,白發(fā)披散在背后,許是燈影婆娑,他臉上的皺紋似乎沒了,又恢復(fù)昔日俊美無儔的風姿,竟給人種畫里神仙的錯覺。 他懷里抱著個五官精致小女孩,正是肅王的女兒玲瓏。 “小玲瓏,你難道不怕我么?”唐令笑的慈祥,柔聲問。 “不怕呀?!绷岘囆Φ奶煺妫嶂^,奶聲奶氣道:“爺爺能把父王變成大馬和小狗,爺爺還有一頭白發(fā),是畫里的神仙!” “哈哈,你該叫我伯伯的,不過,現(xiàn)在是得叫爺爺。”唐令被逗得發(fā)笑,他將孩子髻上的金簪子拔下,逗弄著女孩,柔聲笑道:“這個簪子是神仙爺爺送給小玲瓏的,一定要收好,千萬不能被人給搶走啦?!?/br> “嗯!”玲瓏搶過那根黃澄澄的金簪子,貼在胸口,眨著眼笑道:“神仙爺爺你看,我藏好啦,以后我就能用它變法術(shù)?!闭f罷這話,玲瓏忽然小嘴一扁,兩顆黑色小珍珠眨巴著眼淚,委屈道:“我要父王?!?/br> “好,吃了飯飯,爺爺就帶你去找父王。” 唐令俯身,香了口玲瓏,他給一旁侍奉的楚楚使了個眼色,楚楚會意,從袖中掏出個藍色小瓷瓶。她將瓷瓶旋開,往桌上的牛乳玉碗里倒了些紅色粉末,隨后,用調(diào)羹攪勻了,這才遞給唐令。 唐令微笑著,左手端著玉碗,右手拿著勺子,要了一小勺牛乳,放在口邊,吹涼了,這才喂給玲瓏。柔聲哄道:“乖寶寶,張口?!?/br> 玲瓏還小,哪里知道牛乳里有東西,她只想早點喝完去見父王,誰料才喝了兩口,就打了個大大的哈切,昏睡過去。 “好寶寶,睡著了呀?!?/br> 唐令笑的溫柔,他將睡著的孩子輕放進搖籃里,隨后坐到搖籃旁邊的小凳子上,讓楚楚將燭臺端過來,再拿本詩經(jīng)來。 唐令左手把住搖籃,右手捧著書,一邊搖,一邊念: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念到此,唐令眼中閃過抹哀傷,他湊過去,看著搖籃里單純美好的睡顏,喃喃道:“小婉,這首詩是寫了一個農(nóng)婦在思念遠方長期服役的丈夫,她在問老天爺,丈夫何時歸家?是啊,你五歲那年我走了,再也沒有回過家,如今已有二十一年了。我沒法回答何日是歸期,因為前路是迷霧荊棘,身后是萬丈深淵,我沒法回頭?!?/br> 聽到此,沈晚冬哽咽不已。 剛想要開口,卻被玉梁輕拍了下肩頭,是啊,她現(xiàn)在只能看,不能說。原來他當年是這樣的愛護小婉,如今又是這樣想回到過去。他無子無女,孑然一身,唯有將那點可憐又可笑的父愛寄托在玲瓏身上,僅此而已。 正在此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沈晚冬扭頭看去,原來是孫公公帶著御膳房的太監(jiān)們上膳了。 御膳房做的東西,自然是精致無比的美食了。滿滿地擺了一桌,有乳炊羊、紫蘇魚、沙魚兩熟、酒蟹、石肚羹……還有一壺流香酒。 待上完膳后,太監(jiān)們躬身退下。只見孫公公抓了把香豆,凈了手后,恭敬地從一口大紅木箱子里捧住七個靈位,按照左昭右穆的位次,將靈牌依次擺好。 靈位都是姓慕的,最中間那塊正是三十多年前炮制了“慕元之亂”的梟首。而在這七塊靈位里,有兩塊是空著的,大約是慕家如今幸存于世的男兒吧。 沈晚冬閉眼,長嘆了口氣。直到今天,她總算明白了很多事。 為何唐令這般禍亂朝綱,廢立皇帝仿佛反手之易,一步步成了人人敬畏的權(quán)閹; 為何父親當年數(shù)次搬家,心甘情愿地躬耕南壟,卻連半句怨言都沒有; 為何杜老先生生前對她那般的青眼相待,又為何稱父親為欽善老弟; 為何明海從不告訴她真相; …… 唐令的身世,竟這般離奇辛酸。想想吧,當年慕家人是做過幾年皇帝的,他也算是皇族之后了。為了復(fù)仇,忍受奇恥大辱,凈身入宮。他心里的苦,太深太多了。 想到此,沈晚冬用袖子擦去眼淚,朝前看去。 只見唐令拜祭過先祖后,就坐到了長桌的一側(cè)。他拿起雙銀筷子,只夾了點最近的那道菜,可好似菜并不合他的胃口,他目中厭煩之色甚濃,端起稀粥喝了幾口。 他坐在椅子上,癡癡地看著滿桌子菜,一言不發(fā),身影孤單且蕭索。良久,他自嘲一笑,將碗筷放下,返回書桌前,拿起紅筆和奏疏,借著昏暗的燭光仔細批閱。 似乎只有在有事做的時候,他才不會覺得心慌和寂寥。 大約批了小半個時辰的奏疏,他累了。 從書桌的抽屜里拿出張卷軸,一邊往開展,一邊朝床走去。 他坐在床邊,看著那張畫,笑了,蒼白的臉似乎有了些紅暈,指尖輕撫著畫上的美人,輕撫著她耳邊的花,窈窕的身軀…… 忽然,他哭了,抱著那張畫,瘋狂地吻著、噬咬著……最后,他呆住了,自嘲且無奈地笑,將那幅畫撕成碎片。 這時,楚楚從帷幔后面出來了,她光著身子,只穿著件繡了牡丹的肚兜,頭發(fā)披散,耳邊簪了朵玉蘭花,面上蒙著黑紗。 楚楚對著床邊的男人盈盈一拜,隨后跪坐在他腳邊,頭枕在他的大腿上,深情而愉悅,她一點點起身,抱住他,吻著他,將他按倒在床上。 他們兩人就那樣溫柔地癡纏著,口里發(fā)出快活的呻.吟聲…… 沈晚冬撇過頭不看,手緊緊地捂住耳朵,不聽。誰知卻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的玉梁此時早已淚流滿面,癡癡地看著輕晃的繡床,哀傷且嫉妒。 沈晚冬緊咬住下唇,曾經(jīng)在唐府的那些夜晚,大概她就是這么度過的……被他緊緊抱住,痛惜地狂吻。后來,楚楚代替了她,不,應(yīng)該說假扮她,一直侍奉著他。 他們二人,是主仆又是夫妻,相互依偎著取暖,那點可憐又見不得光的暖…… 他的得意、風光、狠厲 他的寂寞、思念、瘋狂…… 這就是他的一生么? 沈晚冬黯然,她有明海,有孩子,有錢有不舍齋,有了女人所有的驕傲和快樂;明海有她,有家,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有一口熱騰騰的飯,有煩孩子吵鬧的幸福情緒。 而他,這一生有什么? 正在此時,殿外忽然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孫公公的焦急恐懼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督主,榮明海帶兵殺回來了!” 第108章 火漫昭陽 明?;貋砹耍?! 沈晚冬大驚, 下意識站起來。怎么回事,不是說宋人已經(jīng)打到邊境了么,明海已經(jīng)出征半個多月, 怎么會忽然帶兵殺回來?! 驚慌之下, 沈晚冬忙看向繡床那邊,果然, 唐令一把掀開床簾子下來,并從地上拾起長袍, 迅速穿上。他顯然也是有些震驚, 不過并未慌亂, 眉頭皺成了疙瘩,眼角的皺紋仿佛更深了。 “這怎么可能!” 唐令從床邊拿起那把青銅長劍,一步步走向站在墻角的美人。他似在思索, 又似在懷疑: “按說黑鬼這會兒已經(jīng)到定陽一帶了,即便有人快馬加鞭去通報大梁之事,從他收到消息到趕回來,就算插上翅膀飛也得本月有余, 到時候本督早都將一切處置好,他怎么會忽然回來,為什么?” 唐令微微搖著頭, 右邊的眼皮生生跳了幾下,他痛苦地用手指抓自己的頭皮,扯下好些白發(fā),喃喃道: “究竟哪里出錯了, 我落入了誰的圈套,他怎會這么快回來。” 說話間,唐令走到了沈晚冬身前,歪著頭,看這個易容成小太監(jiān)的女人。忽然,唐令舉劍,將劍抵在女人胸口,一步步往前逼,一分分用力,低聲喝問: “你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何事!” 沈晚冬屏住呼吸,她感覺劍尖好似要透衣而過,肌膚甚至已經(jīng)察覺到陣陣寒意。 他,要下殺手? “你……”沈晚冬的聲音發(fā)顫,她都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該做什么,求饒?還是下跪?亦或是淚眼盈盈? “我說過,只要你說一個字,我就殺你的一個孩子。”唐令右手將長劍反握住,左手按住沈晚冬的肩頭,悶哼了聲,用劍柄朝著女人腹部猛地捅下去。 可是當劍柄到沈晚冬肚子一指距離時,唐令生生停手了,他看著被嚇壞了沈晚冬,噗哧一笑,順勢拍了拍女人的頭,仿佛開了一個并不怎么好笑的玩笑。 他什么話都沒說,沒罵也沒遷怒,只是轉(zhuǎn)身,疾步離去。 等那人走后,沈晚冬終于松了口氣,她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用拳頭輕輕地捶打發(fā)悶的心口。 他的終究不是尋常男人,是有氣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