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兩人走出射擊場正門,張修戴上遮陽帽,帽檐照例壓得很低。 丁恪看著他過分纖瘦的身形,看著他白皙得不太真實的后頸皮膚,看著他突兀又孤傲的第七頸椎骨。卻始終沒等到他的下一句話。 所以,“當然”后面是不是應該還有其他話?少年到底還會不會去看展? 丁恪是自己開車來的,他加快了步伐,上前幫少年打開后排車門,直到這時才聽到他的下一句話。 “剛才我認真思考了,但還是不太明白你們的具體職責,”張修站在車門前,一手扶著車頂,“不如你給我說一下?” “嗯?”這是丁恪第無數(shù)次跟不上這個少年的思維方式。 少年瞇眼,好像受不了過于刺眼的光線一樣,他側(cè)轉(zhuǎn)臉,問:“保障我的人身安全——這一項算不算你們的職責?” 丁恪皺了皺眉,“當然算了,先生?!?/br> “所以,”張修跨進車后座,“如果我依然要像個世界級通·緝犯一樣生活著,你們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丁恪終于聽懂了少年的意思,但他的臉色卻再也保持不了和煦沉穩(wěn),“明白了,先生。” “那就好?!?/br> 后座上的人摘下遮陽帽,找出眼罩戴上,從額頭往下拉,完全遮住了那雙桃花眼。 丁恪從車內(nèi)后視鏡看他,見他已經(jīng)靠著座位在閉目養(yǎng)神。戴著眼罩的時候,他那張臉只剩下半個巴掌大小。 太瘦了。丁恪無聲嘆氣。 4 “《第七屆中國(廣州)國際金融交易·博覽會參觀指引手冊》,六月二十號……” 剛吃完午飯,拎著一盒龜苓膏,饒束站在學校宣傳欄邊上,低頭看著期刊架上面的手冊標題。 這種博覽會是不是在廣州國際會展中心里頭舉辦的?默念了一邊標題之后,她首先思索的,是這個問題。 那是在華南大橋的另一端吧。 “饒束,你想去參加這個???”室友的聲音。 饒束轉(zhuǎn)頭,看見兩個室友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她們應該也剛吃晚飯。 但沒等她回答,另一個室友指著她手里的小盒子,“你買的什么?又是龜苓膏嗎?” “是啊?!别埵?,右手還撐著一把淡藍色的遮陽傘。 “天天吃,你不膩?。俊?/br> “不會呀,天氣熱,吃這個正好……”饒束隨口胡扯,“嗯……潤喉?!?/br> 兩個室友笑著繼續(xù)往宿舍樓方向走,沒一會兒,她們又折了回來。 “哎,饒束,你帶寢室鑰匙了嗎?” “你們又沒帶呀?”饒束眉眼彎彎,從右手尾指上取下鑰匙扣,遞過去,“給。” “謝謝啊?!?/br> “以后記得要帶呀?!?/br> “好好好?!笔矣训穆曇粞蜎]在來來去去的大學生中。 整個寢室里,饒束是唯一一個從來不會忘帶鑰匙的人。其他三位室友或多或少都忘記過。 尾指空蕩蕩,有點不習慣。饒束低頭瞥了一眼自己握著傘柄的手。 她撐傘的時候,總是把鑰匙吊在自己的手指上,她感覺這樣很酷,而且像有個伴一樣。 饒束再看了一會兒宣傳欄,走的時候順手帶走了一本博覽會參觀手冊。 第6章 1 燈光交錯,人聲鼎沸,又是一次落幕。 國際會展中心b區(qū),第一天的金融考察對接專場結(jié)束。 參展商的名額都是在六月上旬就確定好的,但總有一些例外。畢竟當今世界不是一個真正的無特·權(quán)世界。 張修太清楚這個世界到底是怎樣一個世界了。 洗手間,他在電話里對著特助丁恪輕笑,“不用來接我,我想散步回去?!?/br> “可是先生……”丁恪正開著車,欲言又止,“你從那里回來,就一定要經(jīng)過華南大橋,我怕又……” “那就讓司機過來接我,你們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鄙倌臧咽謾C夾在左肩和左耳之間,聲線清冽。 他的雙手放在冷水流之下,柔柔緩緩地洗著手。 丁恪說:“司機畢竟只是司機,他無法處理突發(fā)情況,先生你——” “丁助理,”他打斷丁恪的話,看著洗手間的鏡子,說,“我以為我已經(jīng)吩咐得很簡單易懂了,你確定你還要質(zhì)疑下去?” 好長的靜默。 簡直是死寂。 自來水從張修那白皙細嫩的雙手手背滑過。一遍又一遍,他不厭其煩地洗著自己的手。 “好的,先生。”電話里頭,丁恪的聲音壓抑得有點不尋常,像哽著什么似的,他說:“我讓司機過去接你,在那之前,你盡量不要離開我們的保護范圍,好嗎,先生?” 張修關掉自來水開關,抬起眼眸,歪著頭聽電話里的聲音,看著鏡子里自己唇角略冷的笑意。 等丁恪說完,他什么都沒回應,直接切斷了通話。 烘干雙手,他把手機塞回褲兜里,對著鏡子,用指尖撥開自己的額前碎發(fā),露出完整的眉眼,反手往后,戴上衛(wèi)衣連帽。然后才走出男士洗手間。 展館區(qū)域內(nèi)人來人往,正是熱鬧的都市晚間時分。 都說,生活里的幸福和快樂總是來自于不經(jīng)意之間。 但在張修的生活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什么所謂不經(jīng)意的幸福和快樂了,只有無盡又周密的防備和規(guī)避。以至于到了現(xiàn)在,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任何外人的介入都會讓張修覺得不自在,像丁恪那種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介入方式更是直接引起他的反感。 他雙手插兜,深藍色薄風衣的連帽遮擋住眉目,只露出鼻梁及以下的部位。 他垂著眼簾,穿越人來人往的架空層廊道。 燈光明亮,他的唇色偏紅,襯著白皙膚色,不看眼睛和鼻梁的時候,別人很難分辨他的性別。 而有的人更過分,直接就把他認成女孩子,且不止一次。比如,這樣的…… “張?;?!”某一花襯衫男士從旁邊休息室沖出來,“你往哪里走呢?” 張修充耳不聞,就差沒干脆點塞上耳機了。 這人是于盡,一個比較聒噪的深圳富二代,但他的聒噪屬性可能僅限于熟人之間。張修跟于盡相識在幾個月前,目前而言彼此算得上半個朋友。 于盡是被主辦方邀請來參展的,一個禮拜之前就嚷著說要來都來了,要跟張修在廣州逛逛。顯得像是沒來過廣州一樣。 沒得到少年的搭理,于盡追上來,“不是,我倆順路啊,你不跟我一起?” “我有事,”張修插著兜繼續(xù)走,“不是給你發(fā)短信了嗎?” “這年頭誰特么會去看手機短信?”于盡走在他旁邊,“怎么沒打個電話呢?要是我沒看到你,我豈不是要在這里等上幾個小時?” 張修想笑,“到時你不會打電話問我?” “好像也是?!庇诒M點頭,反倒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媽的,真二。 張修也真笑了。輕輕的,唇角往上勾著,紅與白相得益彰,綻放出一種獨特的色調(diào)和吸引力。 2 驚心動魄。 這是饒束第一次看見張姓少年的笑容。 此時她還未曾看過他的雙眼,卻于他唇畔的弧度中預見到他應是擁有一雙清澈干凈之眼眸的人,并在余生也堅定而偏執(zhí)地如此認為。 盡管,也許,他并不是雙眼清澈又干凈的人。 饒束也在會展中心b區(qū)待了一天了,但她只是來提前踩點的,因為博覽會第一天是謝絕觀眾參觀的,明天才正式開放。 手里拿著一本參觀手冊,她站在這燈光明亮的廊道里,地板、墻壁、天花板,還有她的瞳孔,無一不倒映出那少年的身影。 他從對面走來,身旁還跟著一個看起來比他大的年輕男人,但不是上一次在華南大橋違章停車接走他的那個。這個一看就是他朋友之類的人。 他們說說笑笑,距離越來越近。 這一刻饒束覺得自己像被強力膠水粘在地面上一樣,無法挪動。 居然,真的,遇到了…… 不是沒體驗過心跳加速,也不是沒體驗過緊張忐忑,但卻是第一次體驗到熱淚盈眶。 饒束看著他的笑容從輕輕綻放,到快速收斂; 看著他身穿深藍色薄風衣外套,搭九分牛仔褲; 看著那帽檐下,高挺秀氣的鼻梁; 看著他雙手插兜,漫不經(jīng)心地走來。 有那么一瞬間,周圍一切人與物都成了他的背景,連聲音也消失,饒束站在忙碌繁華的嘈雜世界,眼里只有少年獨獨清晰,耳里只有心跳聲聲回蕩。 好要命。 十九歲這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初夏,傍晚。 饒束,張修,狹路相逢。 但是,勇者,是否真的能勝? 饒束心跳如擂,在他從她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