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上車后，兩人照例坐在后座。

    饒束剛系好安全帶，一抬頭，發(fā)現(xiàn)張修已經(jīng)靠在座位上睡著了。

    她淡笑，把他的腦袋安置在她自己的肩膀上，靠著。

    車子開往醫(yī)院，司機(jī)欲言又止。

    “真的要去醫(yī)院嗎？可……”

    “怎么了？”饒束微笑著問，“你覺得他這個情況，不應(yīng)該去醫(yī)院嗎？”

    司機(jī)搖頭，又問：“要通知先生的其他親人朋友嗎？”

    “我……”她皺皺眉，良久，才小聲說，“我不認(rèn)識他的親人朋友。他……有親人朋友嗎？”

    司機(jī)還是搖頭，“我為先生工作的時間很短，我也不太清楚?！?/br>
    饒束勉強(qiáng)笑了笑，“算了，沒事的，我一個人就夠了。”

    何況，她也不相信他的那些親人朋友，一個都不相信。除了容姨和吳文。

    容姨本身就是個天真的存在，她本身就需要被照顧，又怎么可能在這種時候幫得了他？

    至于吳文……

    想到吳文，饒束從牛仔褲兜里摸出手機(jī)，給吳文發(fā)短信。

    發(fā)完短信，車子正好堵在紅燈路口，她轉(zhuǎn)頭去看身旁的少年，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修長的指，指尖泛出淡淡的粉色，這是他身上唯一一處有血色的地方。

    饒束伸過手去，輕輕裹住他的左手。

    她用拇指指腹摩挲他的食指指尖，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

    “三歲，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好笨呀，怎么一下子就被魔鬼捉住了呢？我們不能輕敵的，要做好長期斗爭的準(zhǔn)備，知道嗎大壞人？”

    饒束握著他的手，轉(zhuǎn)頭看向車窗外。

    天已經(jīng)黑了。

    黑透了。只有街燈和其他車燈的光亮在閃爍。

    她沉默地望著街景，想把全身的勇氣和力氣都輸送給旁邊的少年。

    魔鬼是很狡猾的，不要輕敵呀張修。

    我就從來不輕敵，我總是先把自己貶到泥潭里，然后再從魔鬼眼底下緩慢爬起來。

    雖然過程痛苦，但我知道我一定不會被打敗。

    盡管一次比一次困難，但我可以保證我為此至死方休。

    還有，千萬不要走極端。

    張修，不要走向那罪惡的極端。千萬不要。

    以暴制暴，終究歸零。

    我們活著，不能歸零。

    也絕不是為了歸零。

    5

    張修被送去急診室了。

    直到這時，饒束才知道他的胃到底有多糟糕，就像一個走在懸崖邊上的人，一腳踏錯就是永恒死亡。

    何醫(yī)生趕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

    他躺在病床上，仍處于昏睡狀態(tài)。臉色蒼白，細(xì)密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射出兩片月牙陰影。

    饒束守在他床邊，撐著下巴，盯著他的臉瞧。

    何醫(yī)生從包包里拿出一疊資料，交給饒束，說：“這是我來之前整理的，跟張修的案例較為接近的個案，對你或許有參考作用?！?/br>
    “好，”饒束接過來，微微笑了笑，“謝謝你，何醫(yī)生?！?/br>
    “不客氣?！?/br>
    何醫(yī)生問她有沒有聯(lián)系張修的其他家屬朋友，饒束仍舊笑著，說：“嗯，聯(lián)系了?！?/br>
    “那就好?！焙吾t(yī)生點點頭，“據(jù)我了解，他沒有血緣上的親屬，只有養(yǎng)父母和一個非親生jiejie?！?/br>
    “我把情況告訴了他最好的朋友……們?！别埵恿艘粋€字，嘴角帶笑，內(nèi)心卻生出陣陣陰寒。

    何醫(yī)生又陪她聊了一會兒，最后囑咐她：“饒束，依照張的性格，回憶起了這種殘忍的事情，很容易走向極端，他如此聰明好強(qiáng)，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他一貫的手段。你……你最好試著阻止他的某些做法?！?/br>
    饒束“嗯”了一聲，“我知道的?！?/br>
    可是，阻止一個人做某些非做不可的事情，又是，多么地困難啊。

    一直到很后來，饒束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阻止了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成功地壓抑住他那些恨。

    我總是想要告訴你，不管被怎樣對待過，都不要失去理智，不要走向與施暴者相同的道路。

    我們可以變得比施暴者更殘忍，但這種殘忍只能用來對抗殘忍本身，而不是傷害無辜。

    我一遍一遍地思考著你的地獄變，想著，有沒有什么辦法，能把我的張修從那罪惡的漩渦之中徹底拯救出來呢？

    想著，能不能，洗刷掉你身上那些被刻意染黑了的色彩？然后，恢復(fù)成你最本真的顏色。

    我想了很多種顏色，仍不能確定哪種才是你本真的色彩。

    是紅得像楓葉呢？還是綠得像薄荷？

    是藍(lán)得像天空呢？還是金得像太陽？

    抑或是，純白得如同宣紙……

    但無論你的本色是哪一種，都一定會是我深愛的顏色。我確定。

    6

    張修待在醫(yī)院里做了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胃部檢查，饒束也陸陸續(xù)續(xù)拿到了一疊疊的醫(yī)療報告。

    他清醒的時間少之又少，臉色越來越憔悴，因為無法進(jìn)食的緣故。

    饒束好耐心地哄他吃東西，可他總是一看見食物就起反應(yīng)，扶著床干嘔。

    什么食物到了他眼前都幻化成了病毒，他避之不及，捂著唇皺眉。

    醫(yī)院的環(huán)境也讓他沉默，緘口不言。饒束輕聲細(xì)語，跟他講一些瑣碎的趣事，給他讀詩，偶爾還讀新聞。

    但等她讀完，抬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少年已經(jīng)靠著床閉上了雙眼。

    饒束無聲嘆氣，放下書本或者報紙，輕輕地把他的床搖下去，蓋好被子。

    他醒著的時候，總是望著窗外，桃花眼一動不動，卻也不像是在發(fā)呆，更像是在思考某些事情。

    他的側(cè)臉線條好像變得更明顯了，異常消瘦。

    他以前總愛喝的那些果汁果醋，現(xiàn)在也不能喝。一天下來似乎只能喝溫白開水。

    可是一個人怎么能依靠溫白開水續(xù)命？

    饒束沒辦法，只能跑去詢問醫(yī)生：打營養(yǎng)針行不行呀？

    總得讓他的身體維持某些營養(yǎng)平衡吧，不然這么下去，不是要徹底枯萎么？

    醫(yī)生當(dāng)然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其他方案，各種營養(yǎng)針，輪流照顧。

    他的手腕不能扎針，手背也不能，只能在臂彎找合適的地方注射。

    可他臂彎的血管不好找，每每注射都要扎幾回才行，饒束在旁邊看著，心疼又無奈，跺著腳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還不能怪罪那些幫他注射的醫(yī)生。

    因為醫(yī)生們也是冷汗涔出，邊找血管邊道歉。

    到了最后，出院前的夜晚，臨睡前，饒束為張修擦洗雙手，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遍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針孔，心疼得掉眼淚。

    “讓你以前不愛惜自己的胃，現(xiàn)在知道痛苦了吧?！彼吙捱吜R，淚水滴落在白色床單上。

    而沉默了幾天的少年，今晚卻破天荒地回應(yīng)了一句：

    “嗯，好痛?！?/br>
    饒束愣了。爾后伏著床沿哭到抽泣。

    “張修，我從來沒見過你這么討厭的人。”

    真的，太討厭了啊。

    一點也不知道身體健康的重要性，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

    饒束用熱毛巾敷在他臂彎，說：“就算小時候被灌過難吃的東西，也不應(yīng)該是你不吃東西的理由?！?/br>
    這句話話音剛落，他的手臂抽了回去，毛巾掉落在地。

    饒束抬頭看他，對上他冰冷的目光，頓時慌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是說……”她急著解釋，越急就越說不出什么清晰的話語，手忙腳亂。

    張修收回目光，轉(zhuǎn)頭看落地窗。

    “我困了?！彼f。

    饒束皺緊眉，最終什么都沒再說。

    事實上，至今她也不清楚他童年時在孤兒院到底被灌了哪些東西……

    7

    翌日清晨，是出院的一天。

    趁著病床的少年還在沉睡，饒束先回了一趟家，去拿一個辦理出院手續(xù)需要的證件。

    回去路上，出租車行駛在車流之中，窗外的廣州天河區(qū)建筑物一一從眼前掠過。

    饒束突然有這么一種感覺：真正出了事的時候，張修身邊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

    不，應(yīng)當(dāng)說，真正出了事的時候，他和她都只剩下彼此。

    這種感覺讓饒束僵硬了許久，然后又傻乎乎地笑了笑，對著車窗呵出熱氣，指尖在上面畫出兩個小小的人，手牽手，一起走路的樣子。

    她盯著那兩個人小人兒看一會兒，又用手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