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呂西安沒有蓄胡須,一張白凈的臉上有著英挺的五官,那一對眼睛有著藍寶石般的眼珠子和象牙般的眼白,天生微微卷曲的金色頭發(fā)像金幣一樣發(fā)亮。他身材高大,挺起胸脯時更顯的頗為氣派,完全可以算入風姿俊美的行列。當他在讀大學的時候,他的朋友們按照莫泊桑幾年前發(fā)表的那篇著名的小說的主人公,給他取了一個外號——“漂亮朋友”(bel ami),這個綽號流傳甚廣,以至于當他年初從南特大學畢業(yè)時,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稱呼他的本名了。 等到呂西安刮完臉,梳好了頭發(fā)時,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灰白色,像是往牛奶當中倒進去了一鏟子爐灰所形成的顏色,預示著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屋子里沒有鐘表,他走回到床邊,在上面的一堆舊衣服當中摸索著,掏出來一塊帶著銹跡的懷表,這算得上是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之一了。 呂西安打開懷表,時鐘正指向五點半的位置。 他從衣柜里找出了自己所擁有的最體面的一套衣服,這件衣服是在外省的裁縫鋪做的,一位有錢的闊佬定下了這件衣服,已經(jīng)付了定金,可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又不要了,于是那位裁縫就用五十法郎的折扣價將這件衣服賣給了身材和那個闊佬相似的呂西安。 呂西安穿上了有些損壞了的襯衣,而后是褲子和外套,最后是領帶。這身衣服的褲子微微有些寬大,上衣的袖子也有些長,那位裁縫不愿意免費為他再修改一番。但這些都是些小毛病,只要不去仔細盯著看,那么倒的確還是頗為體面的。 穿戴整齊之后,他走到寫字臺前,拉開抽屜,從里面掏出一個小小的藍色信封,仔細檢查了一番信封上的火漆印,火漆印子的邊緣光滑而又平整,絲毫看不出來曾經(jīng)被打開過的跡象。 呂西安輕輕撫摸著藍色信封正面的那一行花體字:“巴黎-眾議員-杜·瓦利埃男爵先生親啟”,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母親寫下這一行字時候的情景。 他用力的閉上眼睛,試圖放空自己的腦子,終于,母親的幽靈從他的腦海里離去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這封信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此時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被地平線下朝陽的金光涂抹上了一絲亮色。 他再次看了看懷表,如今的時間是早上六點十分,而與杜·瓦利埃男爵辦公室約定的見面時間是早上十點整,因此呂西安發(fā)現(xiàn)自己還剩下三個多小時的時間。 是出去還是留在房間里?他猶豫了片刻,最終對房間里污濁氣味的厭惡讓后者壓倒了前者,他從床頭柜上拿起被壓扁的帽子,用手從里面將它重新?lián)纹饋恚髟陬^上,推開了房門。 他沿著狹窄的樓梯走到樓下,看門人正在自己的玻璃隔間里打著瞌睡,咖啡從咖啡杯的邊緣滴落下來,在下面墊著的晚報上面留下大片的污漬。 呂西安走到了大街上,他來的時間剛好,市政工人十分鐘之前熄滅了街上的煤氣燈,又往街道上灑了水,空氣顯得既涼爽又濕潤。 眼看時間還早,他走上了勒塞爾布大道,一路向著瑪?shù)氯R娜教堂的方向走去,當他抵達教堂時,教堂的大門剛剛打開,幾個佝僂著背的黑衣老太太正像烏鴉一樣朝著教堂里涌進去。 呂西安站在人行道上,看著自己有些掉漆的漆皮靴子,思考著下一步該做些什么。他將手伸進自己的褲兜,摸出來四個法郎又十五生丁,如果他現(xiàn)在去吃早飯,那么午餐和晚餐就只能犧牲掉其中之一了。 他站在原處猶豫了片刻,決定犧牲掉午餐,于是他把那些硬幣重新放回到自己的褲兜里,起步朝著教堂左側(cè)廣場上的一家小餐館走去。 當他走進餐館的時候,狹小的餐館中央已經(jīng)坐了幾個早起上工的工人,他們穿著打著補丁的工服,用手撕扯著盤子里的油炸鱈魚。餐廳的一角坐著幾個沒戴帽子的中年女人,他們襯衣的領口洗的已經(jīng)有些發(fā)亮,像是暫時找不到工作的女家庭教師??諝饫飶浡淤|(zhì)的油煙氣味,餐廳的墻壁已經(jīng)被這樣的油煙熏黑,那些吱嘎作響的桌椅板凳上面似乎也糊上了一層同樣的油脂。 呂西安用手帕擦了擦椅子的表面,叫了一份簡單的早餐和一杯苦艾酒,還向店里的伙計要了一份《今日法蘭西報》。他從上中學起就頗為喜歡讀報紙,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的大名能出現(xiàn)在報紙上,即便不是在頭版頭條,也應該在“社會新聞”欄目里占據(jù)一個顯要的位置。 報紙的頭條刊登的是陸軍部長布朗熱將軍的講話,一如既往地,布朗熱將軍在外省的某個城市鼓吹著他那一套對德國lt;a href= target=_blankgt;復仇的理論,似乎如果他掌握了大權,那么第二天早上就要向德國宣戰(zhàn),讓阿爾薩斯和洛林重新回到法蘭西母親的懷抱。在他的講話下方是一篇《今日法蘭西報》編輯部的社論,熱情洋溢地贊揚了布朗熱將軍的愛國情cao,甚至熱情到了諂媚的地步。在布朗熱將軍的新聞下面是一些其他的政治報道,諸如某選區(qū)的議員選舉結果,議會的今日議程,還有英國人和緬甸剛剛簽訂的邊界條約等等。 他將報紙翻到“社會新聞”一版,里面記載了蜂巢一般熱鬧的巴黎社交界的新動向:某位公爵夫人第三次結婚,婚禮將在瑪?shù)氯R娜大街的教堂舉行;一位第二帝國時代的老將軍去世了,而舉行葬禮的位置就在前面那場婚禮的三個街區(qū)以外;報紙的老板,一位猶太投機商人在家里舉辦了奢華的宴會,在這條新聞的最下方列著參加這場宴會的社交名流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