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呂西安低下頭看著這匹馬四條腿上那變形腫脹的關節(jié),如今恐怕上帝降下奇跡讓它的脊椎復原,它也再不能在賽場上馳騁了。這驕傲的動物如今變成了怎樣的可憐蟲!而這就是他自以為是的善舉的后果。阿爾方斯說的沒錯,死亡對于這匹馬來說是一種恩賜,若是當初沒有他的插手,那么這匹馬也就能少受一年的折磨。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不夠高尚,做不了頭等的圣人;又不夠心狠手辣,因此也不配做一流的惡徒——如同一只蝙蝠,既算不上鳥,也不是走獸。即使有心要做好事,也得不到好的結果。 他聽到外面?zhèn)鱽砟_步聲,于是扭頭朝外看,看到一個馬夫手里拿著一杯熱茶回到了馬廄里。那馬夫看到主人的身影,嚇了一跳,連忙把茶杯放在門口的桌子上,一路小跑過來。 “先生怎么來了這里?”這個紅臉膛的漢子臉上露出那種淳樸人試圖討好更高階層人物的時候典型的笨拙笑容,“您是要出門嗎?我馬上叫人套車?” “不,不?!眳挝靼舱f,“我是來看看這匹馬的,之前你們告訴我它活不了太久了。” “唉,是呀,可憐的畜生?!瘪R夫嘆了一口氣,“這半年來它吃的越來越少,因為沒辦法動彈,它的關節(jié)發(fā)了炎,肌rou也變形了。起初它還會哀嚎,最近連聲音也不怎么出啦。我們都覺得不妨就給它一個痛快吧,這樣活著也是受罪?!?/br> 呂西安點了點頭,“您說的對?!?/br> “那先生您先回去吧,我們今天就把事情辦妥?!?/br> “不?!眳挝靼矆远ǖ卣f,“您去拿一把槍來,我親自來動手?!边@匹馬和他有著一樣的名字,他不能允許其他人來射殺它,這件事只能由他來做。 馬夫顯然有些驚訝,但他并不會在這種小事情上逆著主人的意思來。他點點頭,轉身離開,過了沒幾分鐘,他帶著一把手槍和一個裝著子彈的皮盒子回來了。 呂西安從他手里接過槍,裝上了子彈,如同和德·拉羅舍爾伯爵決斗的那天早晨一般,他舉起槍,用準星對準那匹馬的額頭。 那匹馬突然動了動眼睛,它發(fā)出一聲細微的哼哼聲,這是在感謝還是在討?zhàn)??在呂西安有機會細想這個問題以前,他的手指頭已經扣動了扳機,開槍的后坐力讓他不由得晃了一晃,隨即是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幾乎要把頭頂上天窗的玻璃震碎。他低下頭,那匹馬幾乎沒有掙扎一下就僵直躺在了地上,白色和紅色的東西從它額頭上的那個洞里像噴泉一樣涌出來。刺鼻的硝煙味道充滿了整個空間,與鮮血的腥氣和馬糞的臭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味道,令呂西安感到一陣反胃。 “您沒事吧?”馬夫顯然是注意到了呂西安蒼白的臉色。呂西安搖了搖頭,將手槍還給了馬夫。他低下頭看著從馬的腦袋上流出來的鮮血,那些血流到他的腳下,沿著他鞋底的邊緣擴散,又濕又黏。 當他重新回到書房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倒上了一杯威士忌,他并沒有吃中午飯,因此也不應該喝烈性酒,但他已經顧不得了,他只想喝一杯,讓自己的神經舒緩片刻。 琥珀色的蘇格蘭威士忌沿著喉嚨流下去,像是熔巖一樣guntang,灼燒著他的食道,一直燒到胃里去。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灌下去一口,胃里的火焰和熱氣沿著血管在身體里擴散,他的胃隱隱作痛,可一直纏繞著他的濕冷消退了,精神也好些了。 我做了一件正確的事,他對自己說,阿爾方斯一直是對的,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某樣東西或是某個人失去了價值,那么最為仁慈的解決方式就是給他一個痛快。阿爾方斯放過了他,給他留下了一點在廢墟中撿拾到的碎金子作為施舍,可這究竟是一種仁慈,還是一種折磨?或許銀行家的本意就是讓他在人生中余下的每個晚上躺在床上時都會想起自己錯過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這種想法無疑將令他苦澀不已,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苦澀只會加深,就像是一壺茶越泡越濃。 窗外傳來馬車的聲音,那是阿爾方斯嗎?他為什么又要上門?呂西安拿不準自己該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再見他,曲意逢迎還是冷淡以對?要不然還是躲進臥室說自己身體不舒服? 他走到窗前,看向車道的方向,然而他看到的是一輛陌生的馬車。那輛馬車在前院轉了一個圈,停在大門前面,他看到自家的仆人們走上前去拉開車門,然而他的視線卻被擋雨的棚子阻隔住了。這人會是誰呢? 書房門打開了,進來的那個仆人為他解開了這個謎題?!岸拧ね呃O壬鷣碓L!”仆人通報道。 這人怎么來了?呂西安現在可沒心思接待杜·瓦利埃先生,“您去告訴他我得了感冒——嗯,現在不方便見客,請他日后再來吧?!?/br> “我可以這么對他說,但是——”仆人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但是杜·瓦利埃先生顯得很激動,恐怕這個理由不足以打消他的念頭。” 難道他是來興師問罪的?呂西安感到心里窩火極了,若是他不見杜·瓦利埃先生,那么這家伙若是在樓下當著仆人們的面鬧起來可就不好了,“那就請他去客廳吧?!?/br> 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這酒和白蘭地相比并不那么受到上流社會的青睞,可他卻更喜歡它的味道。何必要為了別人的看法去改變自己的口味呢?他和他們并不是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