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璧》作者:九月流火 第7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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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傳說聽個熱鬧就行了?,不?可能是真的,但明華章鬼使神差買了?一樹葡萄,移植到這個院子內。 堂堂國公府,不?會有人有閑情雅致在院里種葡萄的。就算有,一別十余年,沒人打?理也該枯死了?。這藤葡萄,院子里的花圃,還有屋里的擺設,都?是他?親手安排的,只因覺得她會喜歡。 他?第?一次來鎮(zhèn)國公府認路的時候就相中這里了?,這個小院子清凈方便,留給?她正好。旁邊那處院落離這里近,關上門互不?打?擾,但從這里出府時必然?要經過隔壁,剛好他?住。 明華章初見就很滿意,非常用心地翻修了?這個小院,連地皮都?差不?多掀了?一遍,打?算以后讓她在家里“修道”。 他?給?她編了?去德業(yè)觀的名頭,可又不?能真讓她去道觀,鎮(zhèn)國公身邊唯有這一個女兒,讓她離家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在終南山的時候有他?盯著也就罷了?,回到長安,肯定要讓她過最舒服、最順心的生活。 她不?想嫁人那就不?嫁,長安貴族在家里修道禮佛的不?在少數,他?有虧于她,理所?應當護她一生。 他?在這個小院子上花費的心思都?不?亞于重?建一間房屋了?,遠遠超出為親人著想的范疇。他?在做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做? 這個問題明華章一直埋在心里,拒絕去想,現在,他?知道他?終于無法回避了?。 第74章 銀河 蒼穹四合,浩瀚星河如一條銀練,在天上無聲奔騰。葡萄葉沙沙作響,宛如情人的低語。 明華章在經歷了最初的驚濤駭浪后,心?情很?快就平復下來。其實他心里早就有預感了。 洛陽春夜,他一推門看到淋著雨的她,心?中仿佛被什么東西撓了下;終南山上,他抱起精疲力竭的她,心?里疼惜又自責;天香樓暗室,不速之客就在幾步之外,而他低頭看到明華裳的眼睛,甚至忘了躲。 那些時候他心里便有若有若無的沖動,可?是每一次他都將?那些躁動解釋為?擔心、緊張之類兄長對meimei的感情,直到今天,明華裳盯著另一個男子的背影走?神,甚至提出要搬出明家、和他劃清界限,明華章的情緒沒控制住,終于破土而出。 一個兄長,不該對meimei有占有欲。明華章意?識到自己的念頭時,都覺得寡廉鮮恥,卑鄙下作。 四歲之前,明華章和明華裳養(yǎng)在一處,一起吃一起睡,午睡時連被?子蓋得都是同?一個。他很?難回憶起具體的事情了,只記得那種感覺溫暖充實,無論做什么?都有人陪著他,十分?安心?。 四歲之后,明華章被?鎮(zhèn)國公抱到外院教養(yǎng),和明華裳鮮少?見面,他的童年也隨之結束了。 之后那些年他們沒什么?交集,但明華章一直關注著明華裳的消息。她自小失母,孤零零長大,身邊除了丫鬟就是婆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明華章既擔心?她在內宅中無人護持受委屈,又擔心?她被?惡奴挑唆走?入歧途,幸而她遠比他想象的善良勇敢,哪怕無人呵護,也長成一枚發(fā)光發(fā)熱的小太陽。 明華章既欣慰又愧疚,為?此越發(fā)努力做一個好兄長,盡全力對她好。但內宅和外院交集不多,她通透懂事,實在用不上他什么?,明華章唯一能做的,就是加入玄梟衛(wèi),身體力行證明明家的忠心?,早日恢復鎮(zhèn)國公府的權勢地位。 年初她突然追出來,主動和他說話,實在讓明華章受寵若驚。他在玄梟衛(wèi)中聽到了廬陵王秘密回京的事,知道飛紅宴來者?不善,他自然要去,但他不能讓明華裳涉險。 明華裳卻像吃了秤砣一樣,鐵了心?要跟著他,明華章無奈,最終只能退步,帶著她一起出發(fā)。 很?多事情就從那場宴會上改變了。他們認識了任遙、江陵,見到了李武兩家眾多郡王,還無意?卷入魏王的陰謀中。這些早在明華章的預料內,他上山之前就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但沒料到最大的變數竟是她。 她如有神助般描述出兇手的樣子,極大加快了破案的進程。最終針對廬陵王的陰謀有驚無險度過,她卻被?有心?人盯上了。 明華章至今也想不通韓頡用什么?條件說服明華裳加入玄梟衛(wèi),他試著阻攔過,但明華裳決心?出奇堅定,明華章屢次勸阻無果,還差點因?為?自己的偏見害任務失敗。 在那之后明華章痛定思痛,覺得堵不如疏,與其賭韓頡的良心?,不如將?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至少?能保證她不會被?分?配去做太危險的任務。 明華章努力想做一個好兄長,恨不得將?她拴在眼前時時看著。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使力過度了。 他們的來往屢次超過正常尺度,只不過包裹在兄妹這層外殼下,他們倆以及周圍人都忽略了。然而,明華裳不知道,明華章卻不能當不知道。 思緒百轉千回,而現實不過過去了幾個呼吸。明華章沉默站在葡萄藤下,他自小的教育不允許他有拖延、僥幸這類情緒,既然發(fā)現了問題,就必須承擔。 明華章靜靜思索,該如何解決這段不該有的妄念。 毋庸置疑,當做什么?都不知道,繼續(xù)維持兄妹禮數,私底下慢慢拉開距離,讓時間將?一切沖淡才是最好的。但明華章再沉穩(wěn)也不過十六歲,他沒忍住內心?的沖動,問:“裳裳,你想嫁什么?樣的人?” 明華裳微怔。丫鬟們經常拿夫婿打趣她,明華裳習以為?常,但這種話題由年輕俊美的兄長說出來,沖擊力完全不同?。 明華裳突然覺得難過,她也知道這陣難過毫無立場,兄長關心?meimei的終身大事,積極給她介紹青年才俊,有什么?錯呢? 明華裳甚至覺得如果她仗著小性子逼他娶她,明華章為?了不讓她受苦,也會同?意?的。 可?是明華裳不能這樣。于公他是鎮(zhèn)國公府的獨子,日后要繼承國公府,而明華裳是一個被?調換的假千金。抱錯孩子就夠讓人非議的了,如果前兄妹成婚,更會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 他從小到大認真努力,文武雙全,如今已是名滿長安的玉郎,青云之路就在前方。明華裳怎么?能因?為?一己私欲,壞了他的名聲,耽誤他的仕途? 于私,明年真千金就要回來,任誰被?調換十六年,都沒法平心?靜氣地對待始作俑者?。明華裳繼續(xù)留在鎮(zhèn)國公府,只會讓蘇雨霽、鎮(zhèn)國公、明華章為?難。 他是一個很?好的兄長,明華裳很?珍惜這份情誼,她實在不想鬧得面目全非,彼此埋怨。 不如就停留在兄妹情份上,她默默離開。至少?日后他回想起來,她是一個不大聰明,但還算得上可?愛的meimei。 明華裳避開明華章的注視,低低說:“嫁人的事太遠了,我沒想過?!?/br> 平日里明華裳死皮賴臉追在明華章身后,而明華章冷淡無波,看起來是明華裳主動、明華章被?動,但這種時候,兩人的角色卻完全互換了。明華裳低著頭縮成一團,明華章卻步步緊逼,目光灼灼,充滿了進攻性。 明華章不允許明華裳含糊其辭,頗有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沒想過的話現在想。你年紀輕輕,順風順水,總不至于生來一顆佛心?,想皈依空門吧?無需考慮現實條件,你只須說你喜歡什么?樣的人,想嫁給什么?的丈夫?” 尋常祖母、嬸母問這個問題,明華裳笑笑也就過去了,但這個人是他。他逼問她喜歡什么?樣的郎君,然后呢?替她牽線搭橋嗎? 明華裳火氣也竄起來了,負氣說:“二兄不必費心?為?我找了,我喜歡的人不在高門大戶里。他不必有顯赫的家世,不必有驕人的才華,家里有多少?田地、奴仆、財產都不重要,只要他溫柔和善,能一輩子守著我一個人,和我過安穩(wěn)快樂的生活就夠了。功名富貴,高官厚祿,我全不在乎?!?/br> 明華章驟然沉默了。他簡直覺得明華裳是為?了氣他,故意?說反話。因?為?這里每一點,幾乎都和他背道而馳。 明華章眼前立刻閃過一個人——蘇行止。 明華章盡量公正地評價蘇行止,他出身貧寒但有才華、有上進心?,不失為?一個東床快婿,尤其是對明華裳這類高門女而言。 如果將?來她嫁給蘇行止,蘇行止無親無故、父母雙亡,幾乎是半入贅鎮(zhèn)國公府。明華裳不用離開家人,不用侍奉婆母、討好小姑,有鎮(zhèn)國公在蘇行止也不敢納妾。對明華裳來說,這不是最好的婚事,卻是最適合她的。 而以明華裳的性情,也不會發(fā)生盛氣凌人導致夫妻離心?,或者?軟弱無能被?贅婿掏空家業(yè)之類的事。嫁給蘇行止,她完全可?以過上她夢想中安穩(wěn)、快樂、省心?的生活。 而明華章呢?他甚至連自己的明天都不敢保證。 明華章沉默良久,鋒銳逼人的視線逐漸黯淡,理?智重新占據上風。明華章苦笑,回歸兄妹底線,這本來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偏他鬼迷心?竅,想要試探她的心?意?。 現在可?好,不過是庸人自擾。 風穿堂而過,帶來些許冷意?。畢竟已經入秋了,晚上不同?于夏日,明華章為?她拂去髻上落花,輕聲說:“好好睡吧,明日,父親就回來了?!?/br> 一切都會回歸正軌。 明華裳低垂著頭,短促應了聲。今日明華章出奇反常,第?一次沒有等她進門,就轉身離開。 明華裳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身邊只有星光和涼風。她抬頭,透過層層疊疊的葡萄葉,看向?浩蕩銀河。 基地夫子教過他們根據星象辨認方位,明華裳找了半天,都沒找到牛郎星和織女星在哪里。她驟然失去力氣,疲憊地抱膝蹲下。 等父親回來,她又會恢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過完屬于公府小姐的最后半年。此后,就真的很?難再相見了。 她在終南山經歷的四個月,和他朝夕相處無話不談的四個月,只是一場夢嗎? · 長安的舊公府剛修繕好,除了幾個在必要位置上維持運轉的奴仆,其余地方空空蕩蕩。幸而明華裳在山上四個月早熟悉了自力更生,第?二日卯時她自然醒來,利索地穿衣洗漱。她看著葡萄藤外逐漸爬高的陽光,心?想太陽照常升起,也沒什么?過不去的。 今日女皇就該入城了,明華裳和長安眾多仕女一樣,一大早就套車出門,去朱雀街夾道恭候圣駕。 朱雀大街早已人滿為?患,各家公侯官邸的馬車、看熱鬧的百姓擠成一片,沒過多久明華裳的馬車就走?不動了。 明華章騎馬護在車廂側,擰眉眺望前方,試圖找一條新路,明華裳掀開車簾,說:“二兄,這里人太多了,我還是下來走?吧?!?/br> 入目所及全是黑壓壓的人頭,根本找不到通路。明華章嘆氣,率先下馬攔住人流:“只能如此了?!?/br> 明華裳提著裙子出來,正要跳下車轅時,旁邊伸來一只玉白修長的手。明華裳飛快瞥了他一眼,默不作聲握住他的手,跳下馬車。 兩邊人潮洶涌,不斷有人朝明華裳擠來,明華章高個子的優(yōu)勢在此時顯露無疑,他站在她前方,輕而易舉攔住人群。 他握著她的手,硬是在人山人海中開出一條路。明華裳根本看不清方向?,只知道緊跟著他。 她在穿梭間隙抬頭,看到他肩膀看似清瘦,卻巍然如山,像一支利劍分?開浪潮,兩邊嘈雜一點都沒有沾染到明華裳身上。 明華裳手指蜷了蜷,觸碰到他的掌心?,昨夜好不容易調整好的心?態(tài)又低落起來。 遷都多年的女皇重回長安,真可?謂是萬人空巷,盛況空前。越往前走?越艱難,這種時候在黃金地段空出一大片地,就顯得尤其招搖。明華裳認出樹下的人,驚訝道:“江陵?” 江陵仿佛感受到注視,回頭瞧見他們,驚喜非常,用力揮手:“快來這里!” 今日朱雀街實在太多人了,而且也不安全,明華章不客氣,帶著明華裳走?到江安侯府圍出來的棚子內。明華裳站在蔭涼下,擦了擦腦門上擠出來的汗,再看面前錦衣華服、兀自傻樂的江陵,充分?明白權勢可?真是一件好東西。 明華裳問:“你怎么?在這里?” “來等我爹?!苯暾f,“今日皇上、郡王、公主都會從這里經過,我爹特意?吩咐了,讓我找個顯眼的地方站著。我覺得這個地方怎么?都夠顯眼了吧。” 明華裳點點頭,無話可?說:“你說得對。” 他們清早就出門候著,一直等到下午日昳,才終于聽到鳴鑼聲。明華裳踮起腳尖,看到威嚴煊赫的儀仗隊蜿蜒走?過,后面跟著一輛九龍拱鳳的輦車。 不用說,光看車頂的裝飾也足以說明里面的人是誰。明華章提醒她行禮,明華裳連忙低頭,耳邊山呼萬歲,氣勢排山倒海。 車輪聲從眼前通過時,明華裳忍不住抬眼偷瞄。輦車兩邊的錦簾被?收起來,露出里面穿著龍袍的女子。她頭發(fā)整齊烏黑,眼眸犀利矍鑠,舉手投足間不怒自威。 其實能感覺到她年紀已經很?大了,但并不妨礙她看起來威嚴強悍。明華裳看了一眼就趕緊收回視線,心?里砰砰直跳。 原來,這就是聞名天下的女皇,不愧是能廢了三個兒子的女人,果然不同?凡響。 女皇的輦車之后,是各王爺、公主的車駕。往常都是梁王、魏王伴隨左右,但這次女皇身后第?一輛車換成了太子夫妻的。 太子和韋妃并肩坐在車上。太子被?圈禁多年,驟然看到這么?多人,手都微微顫抖起來。尤其是他想到這么?多雙眼睛,若他露出絲毫不雅之態(tài),那丟的就是李家的臉。 想到這里,太子越發(fā)緊張。韋妃聽著兩旁山呼海嘯的“太子千歲”、“太子妃金安”,只覺得心?潮澎湃,而女皇坐在最前方,又該是何等風光? 這時候韋妃感覺到身邊人在抖,她飛快瞥了太子一眼,頗為?恨鐵不成鋼。她借著衣袖的掩飾,用力按住太子的手,唇齒微動說:“殿下,這么?多人看著呢,不可?失態(tài)?!?/br> 這是他們重回長安的第?一戰(zhàn),也是證明太子地位至關重要的一戰(zhàn),決不能啞火。太子感受到妻子的決心?,總算找到了支柱,慢慢鎮(zhèn)定下來。 太子夫妻的車后才是梁王、魏王,再之后是相王、太平公主、定王。 相王的車經過時,臨淄王兄弟幾人護衛(wèi)在父親車側,兩邊百姓看到年輕英武、錦衣駿馬的臨淄王,歡呼聲換了一個調子,許多女子不管成婚的沒成婚的,熱情地朝馬上拋來香囊手帕。 大唐女子,就是如此熱烈豪放。 江陵抱臂站著,嘖聲道:“她們香囊里裝了石頭嗎,扔得這么?遠?你看那個荷包,掉在地上都咣當一聲!這么?重的東西照著臉扔,命不夠硬都走?不完這條街。嘖,游街這種事,請我去我都不干?!?/br> 明華裳幽幽瞪了江陵一眼:“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能走?御街的,除皇族外,只有凱旋的將?軍和登科的進士。你盡管放心?,你不會有這種煩惱的?!?/br> “哎!”江陵挑眉,不樂意?了,“你看不起誰呢?” “那你說說你能夠上哪一種?尚公主,中進士,還是打勝仗?” 以江陵的腦子,文學這條路徹底對他關閉了,數來數去也只有憑他的臉混個駙馬當當。江陵卻仿佛被?激怒了,說:“誰說的,我怎么?就不能率兵打仗了?” 明華裳呵呵笑了笑,沒接話,意?味不言而喻。江陵惱了,擼袖子要和明華裳掰扯掰扯,這時候明華章的聲音清冷傳來:“江安侯過來了?!?/br> 江陵聽到父親的名字本能一震,抬頭,果然看到太平公主的鑾駕轔轔而過,江安侯和駙馬定王騎著馬,就跟在馬車兩側。 江安侯看到江陵,不動聲色瞪了江陵一眼,江陵霎間泄氣,頗為?無趣地轉過頭。 皇親國戚們走?完,后面跟著的就是普通公侯伯府了。明華裳很?快看到鎮(zhèn)國公,激動地跳起來揮手:“阿父!” 此時女皇的輦車早就已經回宮了,百姓主要看的是郡王公主,他們這些半吊子爵位可?有可?無。路邊人群已經散了很?多,他們也無須入宮復命,可?以自行散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