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死亡是什么？

    是五感逐一剝離, 意識墜落黑暗，再不見日月光輝；是打三途川而過, 走上輪回的橋, 再不記前世風(fēng)塵。

    是新生，又一次干干凈凈來到這個世界上，無論微笑或哭泣, 都不再與往事相關(guān)。

    郗長林不期盼來世，此時此刻, 唯一在意的，不過是賀遲是否會將他忘記。

    墨西哥人認(rèn)為人會經(jīng)歷三次死亡。第一次是生理學(xué)上的死亡, 呼吸停止，心臟不再跳動；第二次是親友在葬禮上目送死者遠(yuǎn)去，法律上注銷所有的證明；第三次, 是最后一個仍銘記著的人把回憶忘卻。

    對于他們而言，死亡是一場狂歡。郗長林希望賀遲也能狂歡著送他遠(yuǎn)行, 再微笑著忘掉這段和他相關(guān)的記憶。

    郗長林不禁開始琢磨, 如果六年前的那個夜晚, 他沒有出現(xiàn)在酒吧, 或者賀遲晚去幾個小時，賀遲的人生該是怎樣。

    大概會是——?dú)v經(jīng)波折在家族內(nèi)斗中獲取勝利, 坐穩(wěn)大家長的位置后, 和一個漂亮干凈的人談戀愛，或許會分手，或許會結(jié)婚, 或許會有自己的孩子，又或許需要從分家過繼，但無論如何，都該是安穩(wěn)順?biāo)斓囊簧?/br>
    沒有得知郗長林死訊后的飛機(jī)失事，沒有被主神選中成為任務(wù)者穿越九個世界，沒有為了尋找到郗長林而交換出自己的來生。

    賀遲將會過幸福喜悅的一生，將會一次又一次通往新生。

    寧靜安好。

    如果那個夜晚，在truth酒吧中，賀遲沒有遇見他就好了。他走他黑暗晦澀的人生路，而賀遲，則奔向另一頭，被鮮花與陽光所擁抱。

    沒有交集，各自天涯。

    可這樣想著，他為什么會落下淚來，為什么會呼吸不暢，為什么會那么的……不甘心？

    不甘心賀遲牽起別人的手，相擁與親吻。

    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郗長林垂在身側(cè)的手驟然攥緊，竟是試圖掙扎出這讓人沉溺讓人空虛、名為死亡的束縛。

    但是無果，他雙眼不可視物，雙手不可觸碰，雙腿無法站起。

    一切都是徒勞的，命運(yùn)的軌跡既定，他是正下墜前往死亡深淵的亡魂，正一步步邁向輪回之門的往生者，除了來世，別無他處可去。

    但郗長林不想放棄，雖然說過什么如果人生無遺憾、那么或長或短都無所謂的豪言，雖然一遍又一遍告訴別人死亡不是終點(diǎn)、而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始，可真正降臨到頭上時，依舊是那么的不甘愿。

    死亡是下一段旅途的起點(diǎn)，可相遇時再無法相認(rèn)，相視卻漠然錯身，那也太悲哀了。

    ——最重要的，是那個人沒有來生了。他會化為風(fēng)化為雪，是塵埃一點(diǎn)，是飛花一片，是清風(fēng)是朝陽，但唯獨(dú)不再是他自己。

    所以賀遲的后半生，賀遲僅有的一生，他怎么可以不陪在身邊呢？

    郗長林劇烈掙扎，像游泳一樣拼命上下滑動手和腳。

    穿過眼前無窮無盡的黑暗，跨過耳旁令人心顫的靜謐，不知過了多久，不止走了多少距離，終于，在精疲力竭那刻，于頭頂見得一絲光芒。

    如同溺海的人沖破水面，郗長林死命往上一鉆，猛地吸氣——隨之而來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睜開了眼睛。

    視線中，夕陽如火灼燒云堆，遠(yuǎn)處長河繞過蒼莽高山，流向與天相接之處，河岸上涼風(fēng)一歇又一歇吹來，從眉宇間拂過，搖響檐下的鈴鐺。

    叮鈴——

    這里是關(guān)家隔壁的宅院，一桌一椅一花一木都是和風(fēng)，恬淡清雅。

    郗長林正坐在庭院外的長廊上，垂手不遠(yuǎn)處，是一盤和果子，還有一壺茶。

    這是，活過來了？

    但這個問題還沒想明白，郗長林身后傳來一個平直的聲線，語氣毫無波動：“主人說，他希望您能在這里醒來?！?/br>
    郗長林霎時一怔，隨后偏頭，看見emi跪坐在他后方，身上穿著一條款式簡單的黑裙。再往遠(yuǎn)一點(diǎn)看去，管家政叔站在轉(zhuǎn)角處，一身純黑西裝，朝郗長林安靜鞠躬。

    “賀遲呢？”郗長林似乎明白了什么，手指微收，聲音有些顫抖。

    “主人他……”emi斂下眸光，話音微微一頓。

    這是郗長林第一次見到她欲言又止，不祥的預(yù)感加深，一顆心止不住狂跳。

    emi繼續(xù)了她的話，卻是沒有勇氣將句子說完：“主人他希望您能活過來，擁有健康的身體，所以……”

    郗長林不想承認(rèn)，不敢承認(rèn)，但不得不承認(rèn)，他猛然一拳砸到地上，說：“你們都穿得跟參加葬禮似的——所以他為了讓我活命，又一次和神做了交易，是不是？這次的代價，是他的生命，是不是？”

    “是。”emi低下頭去，輕聲開口。

    “他早就計劃好了，是不是？”

    “是。”

    坐在廊邊的人嗖的一聲站起來，接著一抬腳，將那盤和果子與茶狠狠踢進(jìn)庭院中。

    郗長林想要掙脫死亡，所以拼命向上掙扎，他看見了一絲光，便不管不顧去抓住那絲光?？烧l能想到，那寸縷光線竟是賀遲用生命替他點(diǎn)亮的。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局，這不是他期盼的重生，如果是這樣，他真該一頭扎回去，去那往生之路，去飲盡茶湯忘卻前塵，再不管是否能與賀遲繼續(xù)的今生。

    盛放茶點(diǎn)的器具盡數(shù)摔碎在地，郗長林在長廊上走了兩步，又一腳踢上立柱。

    “誰要他用自己的生命來換我的命？誰答應(yīng)他用自己的生命來換我的命？我的死活，憑什么他做決定！”郗長林怒吼著，倏地猛然扭頭，從風(fēng)衣口袋中摸出某個東西擲向天空。

    “主神，神明大人，我知道你在看、在聽。”郗長林壓低聲音，拳頭死命攥緊，整個肩膀都在抖動，“你們這樣擅自替別人做決定，擅自把死的人救活，有沒有想過那個死人是否愿意！”

    “我不要這樣的來的一條命——我要你，把賀遲給我換回來！連同他拿去給你做交易的所有來生，統(tǒng)統(tǒng)都換回來！”

    郗長林咆哮著從長廊這頭來到那頭，又由彼端回到此端，瞪紅了一雙眼重復(fù)那番話語。

    政叔悄然擦拭去眼角的淚水，想上前將發(fā)瘋似的郗長林按住，但就在此時，庭院里落下一道光芒。

    這光芒不似天光，它從庭院中那一池蓮上拂過，打著旋兒，落到檐下風(fēng)鈴上。

    叮鈴——

    “和神做交易，是需要付出很大代價的?！蹦堑拦饷⑷缡钦f道。

    郗長林注視光芒，咬牙道：“無論什么代價，我都愿意付出?！?/br>
    “包括永遠(yuǎn)成為我的任務(wù)者，永生永世在無盡任務(wù)中徘徊，入不了輪回，活不了自己的人生？”

    “包括。”

    風(fēng)鈴上的光芒落到郗長林面前，慢悠悠轉(zhuǎn)了圈后，道：“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臂L林面無表情，眼神堅定。

    “那就走吧?！?/br>
    這話說完的瞬間，光芒擴(kuò)散開來，將郗長林全然籠罩在內(nèi)，絲毫不給猶豫反悔的機(jī)會。

    郗長林閉上了眼睛。

    風(fēng)又起了，風(fēng)鈴清脆一聲響后，他消失在原地。

    光芒未散，但夕陽被河流吞噬了一干二凈，夜色傾瀉開來。

    一直跪坐在長廊上的emi卻站起身，踩著室內(nèi)鞋走到那串風(fēng)鈴底下，抬頭冷靜道：“大人?！?/br>
    “什么？”主神竟是笑了一聲。

    “您之前曾告訴過我們，跟隨任務(wù)者完成九次任務(wù)的系統(tǒng)，能夠得到一次許愿機(jī)會?！?/br>
    “是的?！?/br>
    “編號為4757的系統(tǒng)在系統(tǒng)回收使者來到前，曾告訴我，他想許愿讓我的主人與他的主人郗長林得到幸福?！闭f著，emi換了站姿，雙手交疊在身前，朝光芒鞠躬，“我想和他許同樣的愿望，并且希望他們能夠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中?！?/br>
    主神又笑了笑，“這樣的話，你會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像人類一樣活一次’的機(jī)會?！?/br>
    emi也笑了一下，眼角的凌厲被柔和了去：“沒關(guān)系，只是將所有存儲清零，重新投入到任務(wù)使用中而已。”

    “你們這幾個人……不，你們這幾個，總是一個能為另一個犧牲，還真是有趣?！敝魃裾f道。

    “這不就是您派遣智能系統(tǒng)到任務(wù)者身邊，希望能夠觀察到的人性嗎？”emi平靜道。

    神沒有回話，光芒再次擴(kuò)散，如風(fēng)一卷，帶著emi從長廊上離開。

    夜色清透，秋風(fēng)偏涼，拂葉而過，細(xì)膩無聲。

    *

    郗長林睜開眼睛。

    悠揚(yáng)鐘聲在遠(yuǎn)方響起，周遭云堆如絮，鳥群飛過，羽毛紛揚(yáng)。郗長林站在這虛無縹緲又圣潔浩瀚的場所中環(huán)視四方，卻沒見到分配給他的系統(tǒng)。

    這跟他與編號4757系統(tǒng)的初次相遇有些出入，青年不禁蹙起了眉。他站在原地等候了將近三分鐘，輕喊一聲后，撥開面前的云與鳥羽，朝前走去。

    這一步，卻讓他跨進(jìn)了某個意想不到之處。

    ——綠草成茵，織成一張屬于春天的毯，潔白細(xì)小的花如星辰灑落，點(diǎn)綴上幾分輕快。

    風(fēng)拂過，衣袂飄揚(yáng)，郗長林視線移動，看見自己懷里抱著一把吉他。

    他猛地一下抬頭，不遠(yuǎn)處一座又一座漆黑墓碑無聲靜立、闖入視線。

    這樣的場景與記憶中交疊，是十七歲的春天，一個陽光不怎么好的下午，郗長林逃課來到埋葬他母親和外公的公墓旁，一遍又一遍彈著《送別》。

    就是在這樣一個下午，他和賀遲擦肩而過。

    來不及去想為什么會回到這個時間節(jié)點(diǎn)，郗長林似有所感扭過頭去，對視上一雙湛藍(lán)的眼睛。

    按照曾經(jīng)的命運(yùn)軌跡，賀遲沒有選擇在這個時候走過來，但如今，他將掛在臂彎中的外套交到身后人手中，大步走向草坪外的青年。

    郗長林眼睫微顫，抱著吉他從地上起身，伸出手去，笑著喊了聲“遲遲”。

    隔著一把做工并不精良的吉他，賀遲將郗長林揉進(jìn)懷中。

    微風(fēng)正好，這一年，賀遲二十二歲，郗長林十七歲。

    春天還未走遠(yuǎn)，夏天在不久的將來，之后的秋風(fēng)與冬雪，他們都要一起走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