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恩心中已經(jīng)是驚濤駭浪，面上卻不動聲色，緩緩地說道：“原來是貴妃娘娘，不知道你為何出宮，手中又為什么會有舍弟之物？”

    齊貴妃從旁邊拿起一炷香，點燃了，在兩人驚疑防備的目光下，插到了房中擺放的阿雅思的靈位前。

    仿佛也是借著這件事平復(fù)自己的心境，她淡淡地說：“自然是他送給我的。”

    林罕道：“我們?nèi)绾蜗嘈拍?？鐲子不過是死物，也可能是你撿到的，搶到的?！?/br>
    齊貴妃早有準(zhǔn)備他會有此一問，又取出了一沓信遞了過去，孟恩和林罕翻開一看，發(fā)現(xiàn)上面字跡熟悉，全都是阿雅思當(dāng)年寫給齊貴妃的。

    “真的是你。”

    林罕沉聲說道：“你就是那個小弟喜歡的那個身份高貴，但是暫時不能帶回家的女子。”

    可如今，齊貴妃有地位，有兒子，身份尊貴，他的弟弟，卻早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堆白骨。

    齊貴妃一怔，問道：“他還跟你們提起過我？”

    兩人之間這般見不得光的感情，他竟然……還會跟家里的人說嗎？

    這個傻子。

    孟恩問齊貴妃道：“你最好把話說清楚，你來找我們做什么，阿雅思之死又和你有沒有關(guān)系？”

    齊貴妃仰起頭，盯了屋頂片刻，然后冷笑一聲，直接沖著兩人直挺挺跪了下去。

    她的膝蓋著地，發(fā)出了“砰”一聲。

    孟恩和林罕同時說道：“你做什么？！”

    “我和阿雅思之間，是我看出他對我的迷戀，主動引誘了他。”

    齊貴妃目視前方，瞧著靈位前裊裊飄出的香氣，說道：“后來他為了保護(hù)我和孩子，將躥進(jìn)宮中的巨蟒引開，從此不知所蹤。所以我一直不確定他是不是去世了，但他的死確實應(yīng)該和我有關(guān)系。我都認(rèn)?！?/br>
    林罕都要氣笑了，說道：“你這個女人，可真夠無情的！”

    齊貴妃淡淡地說：“我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誰讓他眼瞎，自己看上我，又自己送上門來?！?/br>
    孟恩這時卻嘆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你為什么要留著他給你的信這么多年？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嗎？”

    齊貴妃一頓，僵了片刻，什么都沒說，直接轉(zhuǎn)移了話題：“總之，都是我害得他，跟旁邊沒有關(guān)系，今天我人就在這里，你們想怎樣給他報仇都悉聽尊便。但……但你們得幫我照顧一個人?！?/br>
    林罕說：“我們憑什么幫你？什么人？”

    齊貴妃說道：“因為那個人，就是阿雅思的親生兒子，你們的親侄子。只要你們愿意照料他，給他找一個好的去處，無論讓我付出什么代價都可以！”

    阿雅思靠在窗外，聽著齊貴妃的話一句句傳了出來，只是僵立在那里，一動都不能動彈。

    他想象著齊貴妃如今是什么樣子了，想象著她說這些倔強的話時，會是什么樣的神態(tài)表情，可是卻一眼都不敢透過窗子向里面看，眼睛只是死死地盯著旁邊暗紅色的窗欞。

    那顏色，就像是凝固了的鮮血一般，只讓人覺得刺目。

    聽到這一句話，阿雅思心中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他幾乎是在祈禱，齊貴妃接下來會說出的那個名字是蘭奕歡。

    之前所有的事都是誤會，其實她早就認(rèn)出了自己的兒子，其實這中間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能不能是這樣？能不能……

    這當(dāng)然是不會的。

    身上虛虛生出微涼的冷汗，在翻來覆去的胡亂祈求中，阿雅思聽見林罕在問：“七殿下怎么了？”

    齊貴妃道：“不是蘭奕歡，是我娘家的侄子，叫做齊塒。當(dāng)初我生下他，害怕他瞳色有異，被人看出破綻，這才將他設(shè)法送出宮去了。”

    “現(xiàn)在他不小心做錯了一些事，不能繼續(xù)安心在大雍生活，如果沒有人幫他，他這輩子都完了。請你們把他帶走吧！”

    說完這句話，齊貴妃的心中，忽然有了種輕松之感。

    自從五皇子走失之后，“沒有保護(hù)好自己的孩子”像是一道罪枷，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頭上，她好像被這道執(zhí)念鎖住了，在有了小兒子之后，就想盡辦法地對他好，這不光是愛，更是一種恕罪。

    唯有這樣，心中的悔恨和歉疚才能稍稍減輕，唯有這樣，她才不會每天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自己再犯下難以彌補的大錯，嘗到那種失去之后撕心裂肺后悔的痛苦滋味。

    可實際上，齊塒在一次次地讓她失望。

    這一次，她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哪怕是被孟恩和林罕殺死，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給齊塒找一個好的去處。

    而如果還能剩下什么，如果僥幸不死，她想做一點，自己想做的事。

    前世種種，再次蜂擁而來。

    “那個孩子不容易，我希望他以后能過上點好日子……”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在說誰了。

    齊貴妃頭一次哽咽了，而后，她重重一個頭磕了下去，三次叩首之后，地上已有血跡。

    孟恩和林罕卻被她說得愣住了。

    直到看見齊貴妃磕的額頭上都出了血，林罕這才回過神來，一把拉住她，說道：“你先起來，不要這樣?！?/br>
    然后，他又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剛才說的話是真的嗎？”

    因為這孩子的身份，和他們聽到的完全不一樣。

    雖然齊貴妃的理由很合理，但是因為之前蘭奕臻曾經(jīng)派人暗中向孟恩和林罕透露過齊塒平素的言行人品，他們在沒見過對方的時候，就對這個名字沒有好感了。

    怎么他又成了侄子了？這……實在難以相信。

    齊貴妃道：“當(dāng)然是……”

    “不是?！?/br>
    她的聲音和另一個聲音混在了一起。

    緊接著，身后的兩扇房門被一下推開，一名年輕男子走了進(jìn)來。

    他看著齊貴妃，聲音中有奇怪的顫抖：“蘭奕歡才是你的兒子?！?/br>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房中的三個人都驚呆了，他們甚至沒有顧得上去追究阿雅思是怎么進(jìn)來的，全都將目光看向他。

    齊貴妃道：“你說什么？”

    她想冷笑一聲，或者做出平日里那樣高傲不屑的表情，來反駁這離譜的話語，可是看著對方的眼睛，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你是誰？”

    齊貴妃一下子站起身來，抓住阿雅思的衣服，急切地，瘋狂地問道：“你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你憑什么這么說？啊，你說話??！”

    阿雅思道：“你的親生兒子，剛出生的時候，胸口就有一處胎記……現(xiàn)在也在。你如果不信的話，可以找一找當(dāng)時的產(chǎn)婆，好好地問清楚?！?/br>
    第97章 鏡破有片明

    齊貴妃忘記她是怎么走出這個房門的, 她只記得自己跌跌撞撞，走到門口的時候，還被門檻被絆了一下。

    阿雅思下意識地上前一步, 但在他快要觸碰到齊貴妃的一刻, 又硬生生頓住，仿佛兩人之間有著一道無形的屏障。

    這時, 齊貴妃已經(jīng)自己扶住墻壁站穩(wěn)了, 她回過頭來, 看著阿雅思, 面色蒼白, 失魂落魄, 卻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是誰？”

    阿雅思本欲伸出去扶她的手慢慢攥緊，然后一點點背到了身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對著曾經(jīng)那樣深深愛過的人說道：“一個普通侍衛(wèi)罷了?！?/br>
    齊貴妃恍惚地走出了驛館，送她來的齊家護(hù)衛(wèi)將她的手臂扶住, 低聲道：“娘娘, 咱們的馬車在那邊。”

    齊貴妃茫然地轉(zhuǎn)頭，朝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馬車上的簾子被掀了起來, 齊塒殷切地朝著她看過來。

    他是齊貴妃事先安排好等在這里的, 本想著, 如果能讓齊塒今天就住進(jìn)驛館, 他就會安全很多。

    齊塒這個時候, 只怕正渴望著自己可以立刻恢復(fù)達(dá)剌王子的身份, 從此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

    可這一刻, 齊貴妃突然很怕看見他，看見那充滿著希望與渴盼的神情。

    她說：“去給我另外找一輛馬車過來?！?/br>
    齊家的護(hù)衛(wèi)沒有聽懂, 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您說什么？馬車不是在那里嗎——”

    他的話突然中斷了，因為這個時候，齊貴妃突然轉(zhuǎn)過頭來，以一種十分可怖的神情盯著他，一字字地重復(fù)道：“我說讓你另外找一輛馬車！”

    那名護(hù)衛(wèi)一下子被嚇住了，連連點頭說：“是，是?！比缓箫w奔過去找馬車。

    齊貴妃怔怔地坐在馬車上，腦子里不斷盤旋著剛才的那一幕。

    那個男人……面目那樣陌生，神情卻令她感到那樣熟悉的男人，詭異地出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

    告訴她，蘭奕歡才是你的親生兒子……

    蘭奕歡才是……

    這怎么可能呢？

    蘭奕歡胸口上是有一塊胎記，可她從來不知道，她的親生兒子也有！

    大哥沒說過，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陪嫁婢女沒說過，她的乳娘也沒說過！

    這個世界還是真實的嗎？

    馬車在街頭急奔，路邊的一戶戶燈火從車窗外被不斷拋到身后，她突然很害怕回到宮中面對接下來的一切，可是她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

    “供養(yǎng)無量百千諸佛，于諸佛所、植眾德本，常為諸佛之所稱嘆。以慈修身，善入佛慧。通達(dá)大智，到于彼岸……”

    東宮，蘭奕臻坐在桌前，一筆一筆抄寫著佛經(jīng)。

    本來是想以此讓自己平心靜氣，但一個“岸”字寫完，最后一豎竟是宛若刀鋒，力透紙背，凌厲峭拔之外透出騰騰殺機，令蘭奕臻筆勢一頓，隨即將毛筆擱在了一邊。

    外面?zhèn)鱽磔p輕的敲門聲。

    蘭奕臻道：“進(jìn)來。”

    他的暗衛(wèi)靜悄悄地走進(jìn)門來，跪下道：“殿下，東西還有人都送到臨華宮去了。但齊貴妃不在?！?/br>
    蘭奕臻道：“無妨，早晚會回去。剩下的便不必再管了?！?/br>
    他說完這句話之后，微一轉(zhuǎn)頭，看見一側(cè)墻面懸掛著的寶劍劍鞘上，映出了冷然雙目，與肅殺面龐。

    雖然一直在勸說和寬慰蘭奕歡，但這只是因為蘭奕臻想讓蘭奕歡自己心里好受一點罷了，并不代表著他會覺得一切事情都已過去，過往煙消云散。

    他從來就不是那樣寬宏的個性，更何況被傷害的人是蘭奕歡。

    想到蘭奕歡曾經(jīng)的痛苦與委屈，蘭奕臻就會生出一種想要殺人的沖動，什么慈悲為懷，寬容大度……

    面前的佛經(jīng)被順手撕個粉碎，丟在地上。

    他必定要這些人一個個地償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