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靈石偎在塌上,如玉的臉上木然:“你拜過了?;厝グ??!?/br> 靈石娘娘,確不是人,也沒有修煉過。 她本是東海邊天生地長的一塊石頭,經(jīng)一路過匠人雕刻,刻成了曼妙女子的模樣,經(jīng)風吹日曬雨淋不損不壞,過往百姓供其為“石刻圣女”,吃了一千年的香火,進入神界,平白撿了個神位。 九天神界,最忌諱這等天地造物,面上尊稱一句靈石娘娘,背地里都叫“那塊頑石”,一尊死物也想同人相比,她又懂甚么? 縱然知道一塊頑石沒有情緒,廿一還是敏銳地感覺到,娘娘不喜他。 手里的珠簾“啪”地一撂,噼啪砸在一處。厭惡他的人,他也不喜歡。 靈石躺在塌上沒有理他,如扇的睫羽一下下眨動,幾乎快睡著了。數(shù)日前,婆娑樹下誕生極惡氣團,是為混沌漩渦。漩渦每隔千年才浮現(xiàn)一次,每次凈化,都需要云上諸神費心費神。 此次漩渦久久不散,竟凝成巨石,里外呈密不透風的純黑色,有人猜測此為上天注定的惡生胎,九天神界誰也不敢碰這燙手山芋,一來二去,巨石送到了靈石娘娘府邸。 左右石人與石人之間,怕是更能親近。諸神幸災(zāi)樂禍,退而觀望。 靈石望著黑色巨石,不知道該拿這惡生胎怎么辦,叫人將其抬至花園,以羽毛為窩,花枝為掩,以手設(shè)一仙障,將其妥善存放。 侍女見那巨石縮在仙障之內(nèi),表面光華流轉(zhuǎn),似滋潤至極,十分疑惑:“娘娘,混沌漩渦,誰知生出個甚么東西,不給吃喝,餓死它也就罷了,你怎么把它當?shù)皝矸???/br> 靈石一身霓裳,立在叢叢花枝中,茫然聽著,頰上泛出薄薄一層紅暈。 她未有生養(yǎng)。成神之后,她獨自在天上,也孤獨的很。諸神將這爛攤子推給她,她竟真的期待著石頭里孵出什么來。 靈石每天來后園看他,惡生胎一連大半年沒有動靜,像是塊實心的頑石,漸漸地,她也將此事忘了。 人間的四月廿一那一日,甘霖大降,不久雨勢不減,釀成大雷雨。靈石從外歸來,心里吃了一驚,府邸外無垠花園一片凋敝,漫天花瓣枯萎似鷹爪,不久寸寸成灰,地上巨石四分五裂,仿佛有什么沖出去了,氣浪直充天際。 整個六界為此震動,動靜比她從人界封神時還要大上一倍。 靈石抬頭,在巨浪中看見了惡生胎的模樣,那不是個巨型惡魔,是個讓她留下的羽毛蔽體的幼童,獸一般四肢著地,狼一般仰頭悲鳴,無數(shù)片羽毛如雪,紛揚飛去。 他嘯聲一起,便引得上下一片地動山搖。 靈石忙將食指抵在唇上:“噓。” 他閉上了嘴,成片的黑云在他身前縈繞,那雙淺色的眼睛,帶著對一切的漠視和憎惡,冷冷地地同她對視。 靈石揚起下巴,平靜地打量那稚童,竟也有些憐意:“你合該叫我一聲娘,我找衣裳同你穿?!?/br> 惡生胎依然冷冷瞧著她,滿眼翻滾的戾氣,她向他伸出手,一道火光順著他身前羽絨一溜煙燒過來,噼啪燒到了她指尖。 靈石挨了痛,便知道它不樂意,收回手,拂袖而去。 那日是人間四月廿一,她給惡生胎起了名字,叫做廿一。 廿一不像她,他生而靈智開啟,又野性未消,出入行蹤不定,漫游六界撒野。他有可怕的修為,可自行進化,每精進一次,模樣就長大幾分。 這些,靈石不大關(guān)注,因為廿一很少找她,只偶爾宿在她從前孵化他的那處花園里,二人說過的話不超過二十句。 “娘娘,何必要與我討個神位?” 廿一不叫她娘,卻肯兩個疊字叫她娘娘,從他童稚的嘴里吐出來的“娘娘”,毫無敬意可言,既生分,又諷刺。 現(xiàn)在,他不走,身上攜著的那股威壓不散。 靈石翻了個身,將臉埋在手背里:“你如今也身居神位,以后做事,更該穩(wěn)妥些。” “……” 靈石,正是蘇傾。她背對著他,無聲地執(zhí)起著頸上的環(huán),一句話也不想同他多說。 她很委屈。好容易集滿了圓環(huán)上的藍光,卻不知怎么的返到這里,邪神現(xiàn)在還是個小少年,以后的某個節(jié)點,等他長大了,會遇見吞金而死的蘇傾。 那么,她是誰? 又該找誰兌現(xiàn)諾言去? 年少的邪神從地上爬起來,一聲不吭地抖抖衣袍,扭頭便走,蘇傾側(cè)過頭,余光瞥見他細白的頸子后面一道漫著血的印子。 “等等?!?/br> 第85章 洞仙歌(二) 廿一站住了, 蘇傾撐著臉盯著那新出現(xiàn)的血印子看, 以他的修為不會有傷,即便有也會片刻自愈。 除非是吃了大虧, 內(nèi)息紊亂,繃不住遮掩了前面, 露了后面。 “脖子怎么了?” 廿一伸手一摸, 摸了一手黏膩, 倒也沒吭一聲疼, 只是有些慌亂。 “轉(zhuǎn)過來?!?/br> 廿一轉(zhuǎn)過來, 繃著臉瞥她一眼, 又很快移開目光,蘇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在這張乖戾不馴的臉上看出幾分可憐來, 也許是因為占了稚嫩面孔的便宜。 雖然可恨,但現(xiàn)在還小。她總是對小孩子不忍心。 “被荊棘刺扎的?!彼窟^來之前,隨手把掌上的血抹在衣服上——好歹也是個尊神,打扇的童子們都皺眉頭, 扇子又搖起來,浮動靈石娘娘的發(fā)梢。 蘇傾也微微皺眉。 荊棘刺長在扶桑之樹上,那兩棵相斜而生的樹是神隱林大門, 內(nèi)有兇猛神獸蟄伏,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沒事不會有人前去挑釁。 她捉住他的領(lǐng)子,把他拉得更靠近一些, 感覺到廿一就像被摁在水池里的貓一樣僵硬,她把掌心貼上去的時候,像貼上了一道符,他馬上服帖下來。 掌心同他快速跳動的脈搏相接,這是靈石不具有的東西,她好奇地感知了一會兒,渾厚包容的神力源源不斷注入進去,“殺了哪個神獸?” “……玄武。” 她好像并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為什么要殺它。” “就是想殺?!?/br> 蘇傾不再同他講理。 惡生胎嗜殺,獸類本能使其尤嗜挑釁,霸道無理,而這是上天的偏愛。 只是可憐那只神獸,活了萬把歲,折在毛頭小子手里。這是它的命數(shù)。 沒有什么公不公平,萬物平衡,此消彼長,現(xiàn)在得意的邪神,也終會有自己 的命數(shù)。 傷口快速愈合,廿一好像是被她豐厚的神力滋潤得很舒服,眉眼間僵硬的寒意消融,指尖收緊,一把捉住她的手腕,還在她掌心留戀地蹭了蹭:“那烏龜脖子恁長,看著礙眼?!?/br> 他頸上皮膚細膩,蘇傾卻感覺像是被貓抓了兩下,縮回手去,眉眼平靜:“往后還是少惹些事?!?/br> 邪神喜怒無常,梗著脖子不作聲,看她的眼神里好像又盈滿了恨,扭頭便走,在門口“倏”地化成一陣白煙。讓他掀起的珠簾噼里啪啦碰在一處,不一會兒歸于平靜。 蘇傾習以為常,起身往花園去。 四個童子隨侍而行,周而復始地幫她種花,澆花,天幕一片絢麗紫緋凝成的混沌,很像是人間晚霞,映在她毫無褶皺的衣裙上,瑰麗無雙。 九天之上氣候溫和,無春夏秋冬,日夜交替,如無強大力量的波動,滿園鮮花會始終盛開,像是鋪了滿地的積雪,無垠的空間從屬于她。 尊神的生活于靈石來說十分平靜,在九天之上,同佇立在東海邊做石頭時沒什么分別。 她甚至有些理解廿一四處挑釁的緣由——這里的日子,實在單調(diào)無趣。 蘇傾捻起頸前藍色的圓環(huán),又一次問身旁的侍女:“這是什么法器?干什么用的?” 侍女們都道:“我等也不知道,自打服侍娘娘以來,就見您將它配在身上?!?/br> 蘇傾嘆了口氣,等料理完廣闊無邊的花園,便回到寢殿。 熄滅枕邊鶴燈,日夜交替也可為她cao控,她抖展衣袍,躺在了塌上,閉上雙眼。侍女攜一盞燈,侍立在外。 蘇傾沒有睡著,一遍遍想著從前的事。沒有風聲、蟲鳴聲的寂靜夜晚,對她來說形同折磨,不好輾轉(zhuǎn)反側(cè),只得直挺挺地躺著。 忽然,蘇傾的眼睛無聲地睜開,她又感受到了那陣熟悉的壓迫感。片刻后寢殿震動起來,像是被人從外側(cè)推了一下,侍女們抱著燈前去查看。 寢殿有禁制,下午讓她又加強了一圈就,那人修為不夠,被擋在外頭。 未等侍女們通過曲折的回廊走到門口,什么武器沖進來,在尖叫聲中撞破了重重禁制,“當”砸在墻壁上,蘇傾側(cè)頭,一股新鮮的土腥味涌入鼻中,那物什碎成幾塊從窗欞“吧嗒吧嗒”掉落在桌上。 腳步聲紛亂無章:“娘娘,可是有人——” “無妨?!彼嵩谒希α艘恍?,“邪神的惡作劇而已?!?/br> 童子們紛紛一怔。靈石娘娘肌膚賽雪,眸似曜石,含幾分笑意時,波光瀲滟,一時晃人心神。 果不其然,扔了這一土塊后,外頭的人離去,一切風停浪止。侍女們心有余悸,拉下簾兒時還在往外看。 這廂蘇傾嗅著那股殘存的泥土味道,閉著眼睛,卻已睡得熟了。 翌日,蘇傾前往花園時,發(fā)現(xiàn)了被踩壞了一地的雪鳶花,這條讓人踩出來的小徑,直通向花田深處的大坑,坑中鋪就無數(shù)輕柔羽毛,是先前惡生胎棲身之處。 坑中沒有人,羽毛已讓人弄得一片狼藉,三兩片殘碎的飄在空中。 靈童子們抱著水壺,一個挨一個跑過來看,七嘴八舌道:“太過分了,怎可故意踩壞娘娘娘的花?” 回頭看去,蘇傾佇立于原地,望著花田沉思,心想:“是我思慮不周,竟忘記留給他一條道?!?/br> 雖然來得少,但偶爾也會回來,可見廿一雖不承認這個母親,卻是承認這個臨時居所。被滿地的花擋住,興許又會被他誤以為和他作對。 ——誰知道呢,邪神心里總是充滿別扭的敵意。 通往邪神窩的小徑開辟出來后,侍女問她可要回寢殿休息,蘇傾搖頭,心血來潮道:“去神隱林看看?!?/br> 拍翅而飛的浮鶴充當她的舟渡,裙擺乘風鼓動,披帛輕揚,無數(shù)絲縷般的云氣由耳后掠過,片刻間已輕輕落地。 斗叱之聲不休,越靠近越響,攪得四周云氣混亂,荊棘刺如巨大的觸須,毫不留情地甩動拍打,其間跳躍著一個瘦而靈敏的身影,正殺得酣,額上青筋盡顯,身上籠罩著一層泠泠紫光。 只是無論他怎么試圖闖入,那甩動的荊棘刺總是先他一步擋在前面,令他無比惱火。 廿一臉上掛著幾處血痕,逼視著它,瞳仁微縮,雙掌合十,掌中如育旋風,臉上帶著橫氣,狠狠拍擊而去。猩紅色的荊棘刺卻巋然不動,藤蔓上猛然生出無數(shù)張嘴,將那股烏云般的力量吸入腹中,喋喋怪笑著,露出獠牙,猛然朝他幼嫩的喉管襲來。 剎那,天地間清風襲動,一裊淺紫色披帛騰空而來,“嗤”地打了幾個旋,繞住象腿粗的巨藤。 淺色的綢帶如墜千鈞之力,寸寸繃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藤蔓上的口發(fā)出呻/吟咆哮,似被扼住咽喉,不一會兒,一張張口紛紛消失于刺藤表面,觸須似的藤蔓像是厚重的門簾,無力地垂下,來回擺動。 廿一呼哧呼哧地回頭,恰見那一裊披帛從空中劃過,寸寸縮短,靈敏地鉆回靈石娘娘身后。她平靜地佇立于原地,唇上一點輕紅,烏鬢釵環(huán)毫不亂,衣袂飄舉,猶是仙人之姿。 神隱林的大門已經(jīng)敞開,他卻不樂意進去了,幾個起落到了她面前,小獸似的雙手著地,仰視著她,見她不為所動,伸頸過去,嗅嗅她的裙角。 蘇傾退了一步,低眼瞧他滿臉狼狽,像是泥地里滾出來的:“又在惹事?!?/br> 卻也不知道神獸們倒了什么霉,要供這惡生胎取樂。 “雖不是你母親,也得管教于你?!?/br>